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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三年·宫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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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贤这一次风症比以往都甚为严重,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这才感觉到身体有了好转。他披衣站起,慢慢走出殿,倚靠在门边看着正与隆绪玩耍的我,略显虚弱的轻轻一笑:“这么一大早的,你们母子还真是有兴致。”
初春的阳光和暖怡人,春风温柔拂面,这殿外的植物树木逐渐恢复了勃勃生机,一片盎然。
我掸了掸身上的浮尘,丢下了手中那只做工精细的小弓箭,站起身来,步履轻盈的走向他:“感觉怎么样?好些了么?”
他“唔”了一声,点了点头,然而面色还是苍白得有些触目惊心:“好多了,最近这段日子辛苦你了,又要照顾我,又要上朝。”
我被他这么一说,内心有些羞赧,不敢居功自傲,只得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开口询问道:“那个,隆庆睡了没?”
他大概是明显感觉到我有些没话找话,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儿来,见我拿眼瞪他,他这才敛了笑意,正正经经的答道:“隆庆这么小,一天到晚不是吃就是睡,这也值得你多此一问么?”
我讪讪一笑,索性闭了嘴巴,不再开口。隆庆是我的第二个孩子,他在去年冬天出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隆庆的身体比隆绪要弱一些,专门配备的奶娘给他喂奶,他吃了老是吐,咽下的却少,几乎是让我操碎了心。这段时间稍微好了些,他勉强能进些食了。
“最近有没有什么要事?”他依旧保持那个动作 ,闲闲而立,随意开口道。
“有,” 我在脑海里仔细搜索了一番,这才说道,“耶律休哥率军进驻西南,大破党项诸军,取得大捷,所获俘虏众多,皆押解于上京。”
他闻言,脸上露出了一抹满意欣慰的笑意,点头道:“耶律休哥干得不错,值得褒奖!”
我点了点头,神色安然:“确实如此。如此赤胆忠心,实乃我大辽良将。”
耶律贤笑了一笑,笑容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语调听上去也怪怪的:“听说燕燕饶恕了实鲁里?”
“误触神纛也不算什么大事,”我先还是一怔,很快就明白了他所指何事,“所以我就只是将他杖责几下,以示小惩。”实鲁里是耶律贤的贴身近侍,明显是耶律贤的心腹,自是不能动。虽说依法论死,若是我借此将其打入死牢的话,就是给耶律贤一个下马威。不仅于他面上不好,还会引起朝野非议,索性就做个顺水人情,将其杖责也就罢了,只有这样才能皆大欢喜。
耶律贤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顿了片刻,凤目微紧,挑眉浅笑:“燕燕在想什么?”
“没,没想什么。”我回过神,整理了一下面部表情,掩饰性的答道。
耶律贤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带动了他肩头的衣衫滑落些许,似笑非笑:“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好些了,从明日起,你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下,好好照顾隆绪和隆庆吧。”
我听了这话感觉有些意味不明,柳眉不由得一蹙;还没待我开言相询,他却已经自顾自的转过身,伸手将衣衫重新披好,迈开腿走了进去。
他的话,究竟传达出了怎样的信息我的心里登时升起一阵不太好的预感。他的意思,是嫌我临朝之时参与的政事太多了么可是,这明明是他自己授权与我的啊。我也只不过是做好了分内之事,丝毫未有僭越的意图。可他的态度,为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的心头愈发惴惴不安。终于,在一天傍晚,残阳如血,微风徐来,丝丝缕缕的红霞铺了满天,看上去让人顿觉心惊肉跳之感。我靠在躺椅上,任凭落红洒了满身,手臂微抬,眼睁睁的看着那花瓣随风而逝。隆绪呆在我身边,像是也预感到什么似的,安安静静的不发一言。
目光随意往宫门口一瞥,登时就扫到了一个身影,心头打了个突,连忙一展裙摆盈盈站起:“这不是皇上的近侍实鲁里么?不知你来本宫的文化殿,所为何事?”
实鲁里的头压得极低,声音平静无波:“奴才传皇上口谕,从今日起,皇后娘娘不得出文化殿一步!”
不知是被他的表情吓到,还是被他的话语吓到,我能够感觉到,隆绪小小的身子一抖,下意识的收拢了自己的五指。
该来的还是要来,不再让我接触政事,这是明显的幽禁之意。我对此虽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乍一闻还是心头一颤。于是素手轻绾如水薄袖,抖落掉一身的落红,轻声开口:“何时解禁?”
实鲁里依旧是一副恭敬有加的模样:“这个,皇上倒是没说。不过奴才私心揣度,皇后娘娘一向很得皇上疼爱,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一切如常罢。”
我蔑然轻嗤,清冷一笑。看来这实鲁里并不善于揣测人心,跟了耶律贤这么久却还是连他的喜好脾性没有摸透。当下见其并未就走的意思,索性就开了口道出自己内心的疑问:“你可知,皇上做这个决定的缘由是什么?”
实鲁里见此处并无外人,于是将语调放低,用一种几乎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见声音说道:“娘娘曾经赦免了奴才的死罪,奴才自然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这次挑头的是,高大人和女大人。”
高勋和女里他们两人果然还是不怎么死心啊,非要将我萧氏一族斗倒才肯善罢甘休。他们撺掇耶律贤暂时将我软禁在此,目的倒是很简单,就是担心我一旦得权得势,会反过来报复他们杀父之仇。这两位重臣一发话,再加上少数一些别有用心的小人煽风点火,才使得我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心思百转千回之间,我已经将此事想通透,点点头温言细语的道:“实鲁里,谢谢你告诉本宫此事。话说起来,本宫也是那种爱憎分明之人,你帮了本宫,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皇后娘娘,若是没什么事,奴才就告退了,皇上还等着奴才回话呢。”实鲁里低着头道。
“嗯,你退下吧。”我说完这一句,转身又在躺椅上坐下,默默沉思。
隆绪乖巧的依偎在我身边,伸出小胳膊拉住我的手臂,声音低低的,闷闷的:“母后,父皇他不要我们了么?”
我心头发酸,才这么小的孩子,明明是个正向父母撒娇的年龄,却就要涉足这纷纭政事了。于是伸臂将他揽入怀中,将脸上黯淡之色尽数敛去,勾了勾唇柔声道:“隆绪,你不懂,并不是父皇要治母后,而是有旁人要治母后呢。”
“那个旁人,一定是很坏很坏的人。”隆绪的小脸扬起,黑白分明的瞳眸亮晶晶的。
“是,”我的面容不自觉的浮现出一抹冷蔑,声音沉甸甸的,“他们与母后的仇恨,是算不清楚的。”
凝雾从屋内走出,唇角动了动,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说出口:“皇后娘娘无须因此沉沦,宰相大人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
“他的好意,本宫心领了。”我的唇角勾起一弯残忍的弧度,后宫朝堂之上的云谲波诡,迷雾重重,无人能完全参透。靠别人是一个方面,然而最重要的是,万事还是要靠自己。就此想把我萧燕燕打倒,他们还没有这个本事!
落雨去了御膳房,为我们带回来似乎是昨夜剩下的晚餐。我皱皱眉,就着茶水,勉强下咽。皇后失宠,连带着一帮奴才也都开始作践起来,没人给我们好眼色。令我稍感欣慰的是,隆绪已经上了宫内皇家子弟的学堂,由韩德让亲自教书学习,他每顿可以在学堂里吃,不必在文化殿吃这些凉菜馊饭。我几乎每天都有意无意的赶得很巧,他回来之前我都吩咐众人赶紧吃完,将碗筷收好,不许让他看见。
隆绪已经四岁了,他走进来的时候,风肆虐的扬起了他的发丝,夜色在他身后沉沉关上。
“回来了?”我慈爱的冲他一挥手,他立即丢了手中的书本等物,欢快的扑了过来。
“母后,您猜猜今日儿臣给您带了什么?”隆绪促狭的眨了眨眼睛,笑眯眯的看向我道。
我刮了刮他的小鼻子,摇头笑道:“母后年岁已大,猜不出来,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话音一落,我顿感一种悲凉袭上心头,默默欷歔。如今的我,才仅仅二十一岁,为何心境就已经这么沧桑,仿佛经历过许多让人介怀之事,意境难平。
隆绪拿出自己的贴身小包袱,捧出一个热乎乎的纸包:“这是韩大人要我带给母后的。”
我心旌一荡,颤抖的接过来,咬了咬嘴唇,将纸包打开。一股熟悉的香味飘了出来,我登时手一抖,瞬间热泪盈眶。
凝雾在宫中呆久了,对眼前之物却是不认得,不由得开口道:“这是什么糕点做工好精致。”
“凝雾姐姐连这个也不知道么?”落雨毕竟入宫时间短,很快一脸得色的卖弄道,“这种甜甜香香的糕点,就是桂花糕啊。”
隆绪怔怔的盯了我一会儿,忽然失声道:“母后,您怎么哭了?”
“母后没事。”我内心绞痛,努力将眼泪硬生生的逼了回去,强颜欢笑。
内殿忽然传来一阵嘹亮的哭声。我心头一揪,忙忙的冲了进去,见到床上在睡梦中啼哭的公主耶律燕哥平安无事之后这才略略放下心来。隆庆不过才两岁,正在床边一本正经的照顾着她。
我心疼的将隆庆搂在怀里,抚摸着他那瘦小单薄的脊背,不知何故鼻子一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隆绪也随着我走了进来,见此情景也黯然垂下眸,讷讷的问出口:“母后,这都快两年了,父皇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听了他这虽稚嫩却执著的语气,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将他也紧紧的搂在怀里。如今已经是保宁六年(974年)了,我就一直呆在这近似于冷宫的文化殿,基本是一步也没有迈出过。耶律贤这两年来的日子可谓屈指可数,而且每一次都是在夜深人静之时,黑暗中他倚在殿门处,只留给我一个瘦削冷毅的侧脸,让我努力瞪大双眼却依旧看不清面孔。他一来,对我都是近乎于残暴的发泄,狠狠地蹂躏,仿佛要发泄出内心的不平之意。
终于,在一次事毕后,我抓紧身上的锦被,靠在冰冷的墙边,双眼空洞而又茫然,声音凄恻冷诮:“你这么做,又是何苦呢?”我心中跟明镜一般,知晓他内心的隐秘。当他风症发作,身体虚弱之时,他愿意让我替他处理政务,参与政事;当他身体康复,勉强能够支撑之时,权力的欲望又悄悄在心头漫延,让他忍不住想从我手中夺回本属于他的权力。这,大概就是谁都难以说清的人性之复杂罢。
“我不知道我这么做究竟意义何在,”暗影幢幢处,他的表情朦胧深邃,坚毅隐忍,“我对你,终究还是不怎么放心啊。”
是的,我明白,我都明白。若是他逝世之后,他会放心的将权力移交于我;可是他现在还在世,凭空多了我这么一个政敌,他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忍受的。再加上高勋和女里在他身边进一些谗言,那么将我幽禁至此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迟早的事。于是缓和了神色,声音喑哑开口探询:“那么,你准备将我这样关到何时呢?”
“应该不远了吧,”他捂住心口咳嗽了几声,忽而自嘲的一笑,“我这病躯,也拖不了几年了。”
黑暗的夜色里很好的掩藏了我的情绪,我的心头莫名的一抽,终究还是一句话也没有。
他自顾自的冷声笑起,声音回荡在这空旷的文化殿内,久久未散;就在我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之时,他蓦地顿住了笑声,低低一叹:“燕燕,这些年,你该是一直都恨我的吧?”
恨他么既无爱,又哪儿来的恨暗自敛了心神,逼迫自己正视对他的心意。结果却发现,原来自己从头到尾,对他的只有感动啊。
他等了一会儿,见我依旧无话,索性穿好衣服站起身来,傲然的背影,瘦削冷冽中透出一股沉郁的霸气。
我的视线随着他一道去了殿门口处。外面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快亮了。
这一次后不久,我就发现自己怀了孕。孟子安虽不能一日三来,却也是隔段时间就来请一次脉。每当他用那种略带忧思的眸子瞅着我时,我只好扬扬眉,唇边露出了一抹淡然苦涩的笑意。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诞下公主,耶律璟给她取名为耶律燕哥。我得知了之后,愈发感到凄凉讽刺,他在公主的名字里将我的小字包含进去,不知是为了彰显对我的宠爱,还是为了让我感到无语的难堪。
……
“母后,您怎么了?”隆绪见我半晌不说话,只是满脸令人心疼的漠然,心下不由得发紧,连忙攥着我的衣袖将我拉回现实。
“没什么,”我的声音有些不稳,摸了摸他的小脸,“只是想起来好多以前的事。”
隆绪左右瞄了一番,确定凝雾和落雨不会突然走进来,这才小心翼翼的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儿臣还有一事要告诉母后。”
我见了他这副郑重其事的模样,自己的心也不由自主的高高提起,沉声道:“何事?”
“这个。”隆绪从贴身衣袖中掏出一封信,面色凝重的放入我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