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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偶遇·跌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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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为父今日让你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在韩家父子走后的第二天正午,我被爹爹唤到他的书房,摒退了所有的下人;他的脸色是从来没有过的严肃,语气凝重地道,“为父已经答应了你和韩德让的婚事,你的看法如何?”
我面色恬淡,表面上也看不出什么内心的情绪,其实心下涌起了一丝甜蜜的喜悦:“全凭爹爹做主。”
爹爹借喝茶的功夫偷偷瞄了一眼我的表情,见我似乎并不反对,这才松下了一口气,接着道:“既然说到这个份上,爹爹也就不瞒你了。今年你的大姐就要出嫁,过几年就要轮到你的二姐。说实话,爹爹对你的婚事最是上心,一直想为你谋一门好亲事。正好韩匡嗣向我提亲,说的就是他最为得意的儿子韩德让。那孩子我也见过几面,相貌、人品都是没的说,所以考虑考虑也就应了下来。好,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让你提前有一个准备。”
离开了爹爹的书房,阿古骊见我出来连忙跟上,见她一脸好奇的表情,我并未来得及解释,只一路上都在默默地寻思。关于大姐二姐许下婚约之事,我亦是早有耳闻。大姐许给了太平王耶律罨撒曷,说起这个耶律罨撒曷,他是当今圣上耶律璟的弟弟,家世地位亦是显赫。二姐许给了赵王耶律喜隐。这番费尽心机的举措,爹爹的用意我心下自是知晓。自从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建国之后,统治者的皇帝宝座就一直不安稳。辽太祖耶律阿保机长子名为耶律倍,次子即为他的接班人辽太宗耶律德光,三子名为耶律李胡。在辽太宗耶律德光死后,皇位又重新回到他哥哥耶律倍一氏手中,即耶律倍之子耶律阮即位,他就是辽世宗,辽代的第三个皇帝。他在因察割之乱身死后,皇位居然又回到了辽太宗耶律德光一氏手里,由辽太宗之子耶律璟即位,他就是当今圣上。所以说,如今在这种情势下,耶律倍一氏、耶律德光一氏、耶律李胡一氏都有可能重新执掌大权。
而爹爹这一招可谓妙极,他将大姐许给了耶律德光一系,二姐许给了耶律李胡一系,只剩下了耶律倍一系。若是前面两个势力登基为帝,那么爹爹他就是名符其实的国舅,自然对他在朝堂上扩张势力大为有利。可若是耶律倍一系君临天下的话……我的心情有些激荡,充满了对爹爹的感激。爹爹为我的将来幸福着想,并未让我也成了政治婚姻的牺牲品,而是为我挑选了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转念间想起韩德让,心头又是一甜,只顾东想西想,丝毫没留意到我们闺房院门外的墙角处蹲了一个人,险些叫我吓了一跳。
那人看上去约莫是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子,身形健壮,衣衫褴褛,胳膊处的灰衫断了一大截,露出了古铜色的小臂;头发也乱糟糟的,头低的很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阿古骊也是一怔,见那人仍旧蹲在院门口,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便走过去虚张声势的喝道:“喂,你是什么人?堵在这门口干什么?”
那男子闻言缓缓抬起脸,虽是满脸污垢横生,却是生就一副剑眉星目,那双眼睛掩在乌发间格外炯炯有神;他通过观察我们的衣着,便也大致猜出了我们的身份,略一瑟缩的躬了躬身躯,声音低沉的道:“你们知道烈娜在哪里么?我是这府上的奴隶,是她亲哥哥……进这内院来找她……”
“你叫什么名字?找她做什么?”我和颜悦色的询问眼前这个年轻人,听他说话的语气,倒也不像是什么坏人。
“达览阿钵,”他低声说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复将头低下,“娘亲患了重病,我来找她要钱的……”
“烈娜不在,她跟着大小姐出门玩去了,走走走,你呆在这里真是碍事。”阿古骊大约是觉得这人堵在门口也没什么结果,索性开口下了逐客令。
“阿古骊不可这么说,”我回眸冲她轻轻摇了摇头,这才接着对垂着脑袋的达览阿钵温言道,“你来找她,无非是要钱请大夫,现如今我们这里有个现成的大夫,不如我就请了他去给你娘亲看病罢。”
达览阿钵一听此言,立即将脸抬起,炯炯有神的眼神里闪现了一丝希望的光,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硬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古骊却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我,犹豫了半天才嗫嚅着开口道:“三小姐,少爷他……应该不会同意的罢……”
“他是我哥哥,一向疼我,应该不会拒绝的,”我笃定的道,低眸瞥见达览阿钵仍旧是满脸期望的瞅着我,便冲他低声吩咐道,“你先出去罢,在大门口等我,我去找哥哥。”
于是脚步不停,去了萧继先的院子。他的住处离我们的并不远,仅仅十来步的距离。推开院门,里面是一片盎然春意,几棵白杨笔直的挺立,绿油油的树叶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并不耀眼的金光,普通的二层小楼,青色的瓦错落有致的平铺在上,银角飞檐略略上翘。一楼是他的书房,二楼是卧房。甫一进去,只见里面有几个奴婢正在打扫廊下,一见我,赶紧丢了手中的扫帚迎上来见礼道:“三小姐!”
“少爷呢?”我并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问道。
一个奴婢讨好似的笑着回答道:“少爷正在书房里看书,吩咐了不许人打扰。”
我点了点头,直接推开了他书房的门。只见春日的阳光懒洋洋的透过窗棱投射在书桌的一角,映在摊开的书页上,空气中隐约一股墨香的味道。书案上,一个清淡冷峻的男子,脊背挺得笔直,手捻狼毫,在一边的书札上不断的来回写着什么。听到动静后,略一抬眼,没什么表情的盯着我看了一眼,又接着奋笔疾书:“怎么了?”
“哥哥,”我酝酿了一下措辞,这才道出自己的来意,“府上有一个奴隶,他娘亲生病了,我特来央你去看看。”
话音一落,气氛顿时安静的有些诡异,偶尔几声清越的鸟鸣声从窗外传来。阿古骊站在我身后,有些窘迫不安的抽动着双手,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萧继先。
他并不抬眸,动作也并未停滞;就在我怀疑他是不是没听到的时候,他才忽然轻轻淡淡的来了一句:“你从哪里认识这个奴隶的?他的来头你清楚么?”
我见他说了话,知道此事有几分成意,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边回忆边道:“我记得他说自己叫达览阿钵,好像是大姐贴身丫鬟烈娜的亲哥哥,别的么……暂时就不太清楚了。恳请哥哥去救救他娘亲,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哥哥不会见死不救的罢?”
“既然你是第一次求我,”他搁下笔管,认认真真的仔细打量了一下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忽而又微不可察的低叹一声,一扬袍袖站起身来,“既如此,咱们就去看看。阿古骊,你将我的药箱拎着,说不定还能应应急。”
达览阿钵的家住在街东头的一处奴隶窟里。我们从街头一路行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终于抵达了他们贫寒的家。这里面昏暗阴仄,果真是简陋的可以。空气传来一大股阴湿之气,还隐隐约约透着被褥发霉的味道。东西横七竖八的乱摆一气,锅碗瓢盆也扔的乱七八糟,灶台上火早就熄了,看来是很久没有烧过饭了。
阿古骊嗅了嗅,“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大喷嚏,赶紧用帕子将嘴捂住,担心唾液喷了出来。
萧继先倒是一脸淡淡,仿佛早已瞧惯,一点也没表现出嫌弃的样子。我一步不离的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一边随意打量这周围的摆设,越看越觉得心头悲凉,唏嘘不已。
在前面领路的达览阿钵略带歉意的回过身,对我们恭敬有礼的道:“这里太腌臜,让少爷小姐见笑了。”
最里面是一张脏兮兮的床,上面铺着一条破棉絮,被里躺着一个看不清多大岁数的老妇人,吭吭哧哧的咳嗽着,声音如拉锯般嘶哑难听,一直咳到面红耳赤,喘的抬不起头来。她感觉到有人进来,忙将一只手挣扎着伸出被外,无力地耸搭着,声音细如蚊蝇,断断续续的唤道:“儿……儿啊,你回来了……”
“娘亲……”达览阿钵急忙飞身扑了过去,紧紧地攥住娘亲的手,哀哀的唤道;忽而听到萧继先在他身后低低咳了一声,他这才惊觉,赶紧对他娘亲道,“娘亲,儿子带了大夫来给您瞧病,您的病一定会好的……”他一边细语安慰,一边站起来侧过身,给萧继先让出了空间。
萧继先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按在那老妇人的脉搏上,略一沉吟,眉心搅在了一起,又换过一只手,诊断结果亦复如是。他又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仔细观察了病人的面色,再看了看她吐出的痰物,又将被子轻轻合上。他并不开口说一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站在旁边忐忑不安的我,整理了一下袍袖,转身离开。
那一眼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如深不见底的黑潭一般,看得我眼皮一跳,心头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少爷,我娘亲她……”达览阿钵见萧继先一句话也无,心里自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连忙壮了胆子出声唤道。
萧继先脚步未顿,匆匆丢下一句:“出去说。”
到了外面,达览阿钵这才小心翼翼的接着方才的话题问道:“少爷,我娘亲她究竟还有没有救了?”
“说实话,你娘亲的病是肺痨,只是熬时间而已,救不过来了。”萧继先抿了一下嘴唇,偏过脸,语气清淡的轻轻吐出了这几个残忍的字眼。
“啊……”达览阿钵发出了一声悲鸣,那被乌发遮住了大半的双眸一下子变得死灰,颇为英俊的脸孔刷的一下惨白,不敢置信的低声喃喃道,“怎么是这样?为什么是这……样……啊……娘亲!娘亲!”他恍有所觉,悲愤地大叫一声转身冲进了屋。
“走罢,”萧继先伸手拉住了我,带着我转过身,不再让我去看那充盈着悲情的屋子,“留在这里,我们也是无能为力。”
阿古骊轻叹一声,情绪低落的跟在我们身后,默默的转身走了。
大约是见我心情有些不痛快,萧继先便开口道:“这天还早,不如你就在这市集上好好逛逛,散散心,为兄有事就先回去了,”见我怔怔的点头,他才略略放下心,回头冲阿古骊吩咐道,“好好照顾三小姐,天一擦黑就赶紧回来。”
由于原来也独自在这街上逛过,所以萧继先倒也放心我在外面玩。阿古骊忙低了头,恭敬的应道:“是,少爷。”
萧继先拍了拍我的肩膀,略一颔首,便转身疾行而去,身影在人群中一晃就不见了。
还未到傍晚,这边的市集真可谓热闹非凡,颇有盛唐遗风:卖糖葫芦的壮年汉子举着一根长粗棍子,上面插满了这种鲜红的果子,有的糖稀抹得太多,都快要滴落下来;卖茶汤的老汉一条白毛巾搭在肩上,熟练地从锅里舀起热气腾腾的茶汤,随风送来阵阵香味;更多的是小商小贩,嘴巴里一刻不停大声吆喝,地上摆满了蔬菜与水果。
我走到一处卖女子钗环等物的摊点,颇为感兴趣的瞟了几眼那里面的首饰。那商贩一见我的打扮品貌不俗,便知来了大客顾,忙热情的招呼道:“小姐喜欢什么东西?我这里要啥有啥,包您满意!”
阿古骊也凑过身子,伸出手随意拨弄着这红布之上的首饰。她的手拨过那些俗气的金钗银器,看着只是好笑,却并未出言。
除了一对玉色的蝴蝶耳环,其余的基本都不能入我的眼。冲那商贩礼貌的笑笑,我伸手拉过阿古骊,悄悄的道:“走罢。”
“刚来怎么就要走?”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我心头一颤,惊喜的回过身,有些讶异的看着一袭蓝衣的韩德让出现在我眼前;他远山眉一挑,俊颜上亦露出和我同样的表情,眼神温情脉脉的瞅着我,“在这里遇见,真是缘分。”
阿古骊一见韩德让,立刻欢喜的呵呵笑道:“韩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这丫头正好问出了我的心声,我于是便不答话,只是静静的站在摊前,含笑瞅着他。
“真的是纯属偶遇。今日无聊,我出来走走,没想到就遇到你们这对主仆了。”韩德让清俊的脸上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秋水目隐约有水光波动,整个人笔挺的站在我面前。
原来如此。我微垂眸,浅笑一声,正要开口;没想到他上前跨了几步走到我身边,低下头看了几眼那首饰摊,然后仰起脸对那商贩道:“这对玉蝴蝶耳环,包起来罢,我要了。”
那商贩原本丧着脸,一听这话立刻又精神抖擞了起来,麻利的将其放在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里包起来,从韩德让手里接过钱。
韩德让笑着拿过首饰盒,转过身递给我,轻轻的道:“这个,送你。”
我一惊,连连摆手,歉意的笑笑:“德让哥哥太客气了,这可如何使得?”
“这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韩德让闻言有些好笑,拉过我的手,将首饰盒放在我的手心,声音缥缈的传到我耳边,“认识你之后,还未送过一个像样的礼物呢,收下罢。”
我的手心发烫,连带着脸也烫了起来。不顾阿古骊在一旁偷笑,我想了想,还是将礼物收了下来,五指大力的攥紧手心之物,仿佛攥着的,是他的心。
韩德让见我收了,笑得更加开心,心情也好了许多:“反正也无事,不如,我送你们回去罢。”
我还未答言,一旁的阿古骊早已笑着应承道:“好啊好啊,韩公子真是有君子风范。”
我笑睨了一眼那喜不自胜的傻丫头,却听得韩德让颇为感兴趣的问道:“阿古骊,你的汉文化不错啊,是如何得知这个词语的?”
阿古骊看了一下我,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韩公子这么一说,奴婢真是担当不起。这些东西,奴婢全是跟着三小姐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