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于梧》镆邪

1、红颜未老 君恩已断

　　生在贞观年间的孩子，无不是自幼听闻他的故事----气吞山河，征战八方，一统天下。
　　当娘亲给我讲起他，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我心中万分仰慕，常念及这"天可汗＂竟是何等英雄，方能有如此君临天下的气概。
　　爹爹是当朝之候，每当问及皇上，爹爹总言道：＂万岁清正廉明，是为一代名君。＂
　　长孙太尉家的小姐与我是朋友，她幼时曾随太尉面圣。她却道：＂皇上虽是我姑夫，但对我可威严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忙祈求她，她便述说起了皇上如何威严云云。我听得入了迷，想像着皇上的八面威风。

　　方入金衩，我随爹爹入宫谒圣。
　　金銮殿上，我盈盈下拜。＂民女栖梧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入耳之声低沉而威严，＂何必自称民女？赐平身，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的模样。＂
　　我仍跪拜在地，道：＂谢主隆恩。＂言罢迫不及待地抬起双眼。
　　龙椅之上，那高高在上的君主，确是气度不凡。
　　黄袍在身，帝王之气浑然天成。不弄自威。
　　虽已是不惑之年，而那英武的眸子中仍射出勃勃英气，与一种睥睨天下的霸气，像我扫来。
　　我忙低下头去，回味着方才那一瞥。
　　这就是那个英武的秦王，那个威震天下的＂天可汗＂，那个大唐的神话。
　　天子，果然了得。
　　一瞥，已惊鸿。
　　却听见他低沉悦耳的声音：＂侯爷的女儿，果然是骨秀神清。赐金牌一面，玉如意一柄。＂

　　自此便时常进宫，只盼能觐见皇上。
　　时时在御花园彷徨，偶遇下朝归来的他，便匆匆拜见。他总笑着说：＂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原来他也会有平易近人之时。

　　一十三岁，豆蔻之年的我出落得越发倾城。
　　京城里人人皆知，候爷有女初长成，容色秀美无双。新科状元南宫让与栖梧小姐曾有一面之缘，尤叹其人虽轻纱遮面，仍难掩清丽脱俗。此女只应天上有。

　　一十四岁，我已蝉联二年的京城之花。上元庆典，皇上在含凉殿中摆酒席大宴群臣。我盛装而入。
　　听闻栖梧小姐将献舞一曲，席间一片赞叹。
　　高高的龙椅上，他远远地坐着。
　　我于台后着上素色舞服，见镜中人只略施粉黛，自有一番国色。眉如远山斜飞入鬓，肤若凝脂吹弹即破；鼻如玉柱，绛唇一点，星眸清澈深邃；柔荑微抬，拢起瀑布般泻在肩上的青丝，用纤细的玉指挽成了万花鬓。

　　台上琶琵声陡然而起，我和乐而出。皓臂略摆，水袖随意扬起，似行云流水。我双足轻点，已跃上了身后八名男子手中的玉碟。席上只见一抹素白凌空缥缈。
　　舞至殿前，我看得见他眼中的惊艳。
　　纵身而上中央最高的那只金碟，我只单足足尖立于碟上。蓦地双袖齐挥，怡似素色凤凰。
　　一曲＂凤栖梧＂百转千回，一支碟上舞应声而终。
　　席上鸦雀无声。

　　＂当＂地玉碎之声，打破了寂静。我也寻声而望，只见皇上满脸痴迷，手中的羊脂
　　玉杯不知觉间掉落，玉液琼浆洒了一地。
　　＂美，美不胜收！＂皇上毫不掩饰，＂人言候爷之女有倾国之色，一曲＂凤栖梧＂更是京城一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朕欲赐诗于你，如何？＂
　　我忙道＂谢皇上恩典。＂
　　皇上低沉的声音渐渐婉转，吟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忽感一束阴狠的目光射来，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冷颤。那自是长孙皇后。只见那凤冠之下的脸已隐隐现出紫色，她一声清咳，道：＂皇上既如此喜爱候爷的千金，不如纳为妃罢。＂
　　皇上一声冷笑，道：＂难怪百官皆言长孙皇后贤淑，果为一代贤后。栖梧，今日一支碟上舞，尤胜当年李夫人一曲佳人歌。栖梧可愿日日与朕歌武升平？＂
　　我低眉道＂民女不敢，而万岁之命自当是从。＂龙颜大悦，＂封栖梧为长公主升平，及笄后可纳为妃。＂
　　我与爹爹山呼万岁，太臣们纷纷前来像爹爹道喜。
　　含凉殿上，我的心已一片明媚。

　　十五岁的我已然及笄，皇上御赠一幅字。鲜红的纸上，八个刚劲的绣金大字挺力着：＂龙行在天凤栖于梧＂。我抚摸着八个字，用手一笔一笔随着纸上八个字笔走龙蛇，想着皇上的威风凛凛，脸上不由得泛起一阵潮红，心中却生出一阵温暖。是了，他是天子，是九五至尊，正如那天龙；而他将我比凤凰，应当......应当是爱我的罢。
　　第三日上，皇上便纳我入宫，直封为升平贵妃，自是万般恩宠。

　　只是，后宫佳丽三千，帝王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其心，更是深不可测。
　　皇帝爱的，只是我倾国的容颜与惊鸿的舞姿，一时的惊艳，转瞬即逝。后宫更是有无数风姿各异的女子，正等着他去临幸。
　　可是皇上只有一个，帝王之爱，区区一个升平妃，又能得到几分？
　　即便我有牡丹国色又如何？宠冠六宫又如何？无数个漫漫长夜，也不过是孤枕难眠罢了。

　　一个秋夜，忽然见到萤火虫在殿前飞舞，便起身取了轻罗小扇，至门外扑流萤。
　　夜深，人不寐，天阶夜色凉如水。
　　我坐在玉阶上，仰望夜空。
　　月出东山之上，夕夕成寐，却不识喜悲。
　　河汉璀璨，似乎便是牛郎织女在云端幽会。

　　后宫里所有的女子，自宫女到妃子，再到皇后，无有不爱皇上的，无论是为名为利、为权为势，还是为了摆脱一生幽禁于大明宫的孤苦。
　　唯有我，爱的是那个娘亲口中的英雄。
　　我想着那些童年耳熟能详的故事，又忆及宫中凄苦孤寂，随手从荷包中取出当年御赐的金牌与玉如意把玩。
　　抬起头，那八个大字已被我用指描的褪了金墨。在空明的月光下，也只黯然。是了，虽曾光鲜，如今已褪了色，纵有回天之力，亦经不住流年。

　　今晚他是不会来了吧。
　　似乎他已经好久没有来过了吧。
　　他应该再也不会来了吧。

　　八个字已被我手指摩擦出了温度，蓦地指尖一阵刺痛。低眸查看，原是指尖已然破了。便在下书写开来。

　　有史载：
　　贞观十五年柒月初柒，乞巧之夜，升平贵妃薨。腹中有金牌一面，玉如意一柄。
　　自杀原因不明，只手中紧握一卷，上书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似是＂龙行在天凤栖于梧＂，下有十四个娟秀的血字＂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路坐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