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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妖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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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长卿拥着建言剑在地上躺了很久。他尝试过爬起来,可是胸肋疼得仿佛不是属于他的了。他只好继续躺着,等待伤痛过去。淡青色的月华笼在脸上,夜静得可以听见血液在身体里流淌的声音。剑在怀里,渐渐温热了剑锋。
七年前的决战中,建言剑曾与徐长卿一起被邪剑仙吸入腹中。幸而徐长卿冒险元神出窍与飞蓬里应外合一击奏效,建言剑则为了保护徐长卿的肉身不被邪剑仙吞噬而耗尽灵力。打败邪剑仙之后,重回人世的建言剑外表锋利如常,内里却伤痕支离,再无力经受任何战阵。徐长卿查遍典籍都找不到治愈建言的良方,惟有听从前掌门建议:将建言剑留在试剑台,让蜀山地气滋养剑身灵力、疗愈剑伤。
重楼去过蜀山...弟子们可还安好?
想到这一点,徐长卿挣扎着盘膝坐起。散发随着他的动作披垂在两颊,愈加衬出脸色苍白、唇色凄艳,显而易见伤得不轻。当常胤回应召唤、透过“千里灵犀”之术与徐长卿对话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常胤急得几乎当场跳起来。
“大师兄!你要不要紧?”蜀山代掌门恨不得立刻御剑飞去长安把大师兄抢回来,只因着徐长卿的一句话又硬逼自己冷静下来。
“蜀山有没有事?”徐长卿问得直接了当。常胤答得支支吾吾。
“大师兄你不在的时候,大、大家都用心练剑毫不懈怠...”常胤看着大师兄白如苍雪的脸色,听着大师兄强抑住的痛楚轻咳,不由一阵心慌吐露了实情。“可是...昨天魔尊来过蜀山,把建言剑拔走了。”他试着辩解自己会设法把剑找回来,却听徐长卿又问:“大家有没有事?”
常胤答说,当自己和弟子们赶去试剑台时,魔尊重楼早就带着建言剑消失无踪了。说完后,愤懑羞惭地红了脸,在徐长卿看不到的袖底握紧了拳头。
徐长卿吁出一口气,笑了。唇角一痕触目惊心的血渍不敌笑容柔和,恍惚间令常胤生出心安神醉的感觉。
“人没事就好。”徐长卿反过来安慰常胤不必因为建言被夺自责,却不知道师弟正魂不守舍地盯着他发呆。他说:“建言剑在我这里。我办完长安的事情就回来,蜀山的事暂时有劳你了。”
常胤诺诺应了几声,猛然醒过神来:重楼夺走的剑为什么会在大师兄手里?
常胤想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是在跟徐长卿说完话以后。“重楼跟着大师兄去了长安。”一旦明白过来,常胤没来由地一阵不安,脑海里鬼使神差般浮现出大师兄离开蜀山前夜,他打坐入魔时所见的幻景——大师兄跟那只魔......不会,不会的!他拼命说服自己:那只是心魔妄想。人魔殊途,蜀山又戒律森严,大师兄怎么可能跟一只魔有瓜葛?
无极观的东厢在一夜之间毁于浓烟烈火。第二天早晨,陆离来请徐长卿入宫时,晨雾中只见一堆温热的废墟旁站着一个散发披肩的青年。火场里仍有余烬未熄,细烟流云般游匝在青年身周,似雾似霭又似幻梦,陆离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徐长卿。
徐长卿道髻散了,嘴角隐然有血迹,袍襟上又是炭灰又是尘土,狼狈的仪容与平静的神情毫不搭调。看见陆离,徐长卿饱含歉意地解释说:“昨天夜里禅房着了火。火势起得太快,贫道要救时已经来不及了。”
“天后原打算命工部在年底重修东厢,如今烧了正合天意,道长不必太过介怀。”陆离嘴上说得平和,目光却狐疑地扫过徐长卿怀里的长剑。徐长卿下山时并没有带剑,这一点他记得清清楚楚。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为什么来不及扑救?来不及救又怎么不喊人?
陆离一边吩咐侍从“去把后院收拾出来给徐道长住”,一边猜度着禅房起火的玄机。蜀山掌门发散衣乱、脸带伤容,瞧情形显然经过一场恶战。徐长卿不明说,他也不揭穿,对上只禀报说:无极观东厢年久失修,因烛火倾覆烧为白地。
接下去的几天,徐长卿奔波于太极宫的百座殿阁之间,探查皇城闹鬼的真相。好奇的宫人们簇拥在徐长卿经过的游廊上,争相一睹蜀山掌门的仙姿逸貌。在宫人讨好的攀聊中,徐长卿听到了更多你死我活的争斗故事。在这些故事里,落败的唯一结局就是死,死人不愿离去,亡魂徘徊在原地伺机向活人复仇。徐长卿想:这或许就是国师所说的妖鬼肆虐的根源。不过亡魂再怎么作祟,也不至于引发天象异变啊?
“皇城中虽有亡魂作祟,但是情形并不像国师说的这么严重。”徐长卿曾就自己的疑惑试探过陆离,陆离只笑着反问了一句:“难道道长以为天后夜不能寐不重要?”
徐长卿无言以对。回顾之前武后垂帘听政的七年,江山无恙百姓乐业,偶有战祸天灾,但仍堪称太平盛世。既是明主,又何分男女?一连数夜,徐长卿忙着在深宫禁苑中收伏亡魂,收伏的亡魂被他小心翼翼地封入安魂瓶,以待日后带回蜀山超度。
太极宫因此宁静下来。
久违的酣眠使得武后凤颜大悦,慨然下旨要为蜀山掌门筑建迎仙院。徐长卿在朝堂上婉言推辞了武后的赏赐,但却无法阻止他的名字在长安百姓的交口称赞中声名大噪。
八月末的一个黄昏,溽热的暑气蒸得蝉鸣声都有点儿有气无力。徐长卿回到无极观时,金乌正当西坠,他沉思着是不告而别悄悄回蜀山还是留下查明凶星因何现世,忽一抬眼看见一个傲岸的身影立在道观前的石桥上。
折射的夕照晃得徐长卿眼目一眩,“重楼!”二字脱口而出。重楼闻声转身,最后一点灼亮映在他的眼底,给徐长卿的感觉就像看见了一匹长着獠牙的凶兽。
“阁下——又来做什么?”
徐长卿只一惊就恢复了常态,重楼听了这一声“阁下”却禁不住冷笑:“少假惺惺的装模作样!”
徐长卿被斥得莫名其妙,张了张嘴想跟重楼讲理,又想起跟重楼讲理无异于对牛弹琴。无奈之下无助地叹了口气:“阁下到底想怎样?”
他一口一个“阁下”,重楼听了只觉得没来由的火大。这几天重楼一直冷眼旁观着徐长卿的一言一行,看他与宫人款款交谈、听他与国师互相试探,连日观察的结果是魔尊惊异地发现印象中迂腐顽固、一本正经的小道士居然会笑。
徐长卿是在听完一个老宫人连说带比划地叙述中元节时如何亲眼目睹一只赤发戴角的恶鬼从天而降的经历后,突然失笑的。笑容轻浅,先是春风偶过枝头,紧接着是花落水流红,使得一池春水也轻狂了的笑意。那种明净无邪的情绪,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重楼稍一失神,错过了徐长卿跟那个老宫人的谈话。然而彼时莞尔轻笑的徐长卿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记忆里,与此刻冷然面对他的徐长卿判若两人。
论法力人类在六界中不过是蝼蚁,哪是自己对手?可是眼前这人一举一动都牵动着自己的心魂,简直像专门为克制自己而生的。先不说横刀夺爱的前仇,只凭夜夜扰乱自己梦境,重楼就坚信徐长卿是故意来跟自己为难的。
他恨不能杀了他,连他自己都奇怪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下手。
徐长卿见重楼脸色阴晴不定,只道重楼又要翻脸。
他错身退开几步,十根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术诀在指间,口中仍娓娓劝道:“阁下现身人界,惹得人心惶惶。我虽然不知道阁下为什么会梦...梦见...”说到这里忽觉难以启齿,只好低咳一声含混过去,“既然事情涉及到我,我会尽全力查明此事,给阁下一个交代。还请阁下不要再搅扰人间。”
徐长卿不提梦还好,一提梦,重楼恼羞成怒。“六界里没有本座去不得的地方,凭什么你一句话就要本座信你?”重楼说第一个字时,还在石桥上头,一句话完,身影倏然到了徐长卿跟前。“姓徐的,你好大的口气!”
一人一魔凑得极近。
一个微惊之后毫不畏惧地仰起脸,一个倨傲俯首。
两人气息交缠,眼对着眼,鼻尖几乎抵着鼻尖。重楼盯视着徐长卿冷澈若春冰的双眸,恨不得一把扯掉笼罩在那张端正俊秀的脸上的疏离。蜀山掌门待人和颜悦色,哪怕对地位卑下的宫人也一视同仁,唯独在自己跟前凛冽得连一个笑容也欠奉。
堂堂魔尊在臭道士眼里竟不如几个人间的喽啰?重楼越想越是恼火,忽听徐长卿又说:“阁下三番五次来人间,难道不是为了追查此事?”
徐长卿一心想要说服魔尊不要再跑来人间添乱,冷不防重楼掣住了他的一只手腕质问:“这是什么?”
重楼扣住的那只手高举着,指间还捻着蜀山术诀。徐长卿一时解释不清楚他只是防备着重楼,他慌乱的时候另一只手也被重楼擒住。“这又是什么?”重楼嘲弄地睨视着徐长卿两只手上的术诀,毫不留情地收紧手掌,直到青年发出一声忍痛的低吟。
“意图暗算本座,你不想活了?”
徐长卿双手被制,整个人给圈在重楼怀里。有了蜀山莲池旁的前车之鉴,他连挣扎都不敢太过用力,进退两难地僵直了一会儿,被灼热滚烫的魔息烘得头红脸热。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重楼将他两手扣拢到一起,腾出一只手来朝他衣襟里探去。徐长卿吃这一吓,急挣道:“你干什么!”
重楼听他不再“阁下”前“阁下”后,怒气稍平,一只手摸到想要的东西,另一手将徐长卿朝外一推,冷冷道:“你今天说过的话最好记住。你做不到,本座就毁了它。”说完一翻腕,手上多了一只天青色的瓷瓶。
徐长卿被推得直跌出去,视线及至瓷瓶,下意识地伸手在怀里一摸。那只装满了亡魂的瓷瓶确确实实被重楼夺去了。瓶若受损,瓶里亡魂便永世不得超生。徐长卿急道:“还给我!”
徐长卿越急,重楼越发觉得快意。
“等你实现你的承诺,本座自会还你。”魔尊长笑着化作一道血光,话声余音从划过天际的血光中琅琅传来,饱含着得意与轻蔑。“区区蝼蚁,妄言伏魔。耳不聪目不明,连妖魔何在都分辨不出,居然还敢向本座许诺。徐长卿,长安之乱还只是开始。你等着看生灵涂炭的好戏吧!”
仿佛为了印证重楼的话,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把道观的大门拍得山响。城南曲池、青龙两坊的百姓聚集在无极观前恳请徐长卿去曲江池降灭吃人的妖孽。男女老少一双双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徐长卿,盯得徐长卿不忍拒绝。节气早已入秋,曲江池的满池莲花却不见衰败,一朵朵莲花映着碧水红得妖异,水面上雾气蒸腾,徐长卿远远望见就明白:是妖气。蛰伏池底的妖魔在徐长卿走近时,轰然现身,翻腾起的池水在城南降下了一场豪雨。
那是一条通体漆黑的蛇妖。
自从重楼将建言剑拔离蜀山,徐长卿不得不将剑时刻带在身边,凭借自身法力维系剑的灵气。于是围观的人们有幸看到了仙人道长有剑不用,徒手制服蛇妖的一幕。
“长安城里这么多妖魔,你为什么偏偏跟我过不去?!”蛇妖喷吐着血红的信子不甘心地厉声嘶叫,“ 无极观...无极观里的妖魔...”
人们都缩在远处观望,然而蛇妖凄厉的叫声在清晨的静寂里传出去很远。人多口杂,免不了断章取义,不几日渐有谣言四起,先是说无极观里有妖魔栖身,接着又传仙人道长是妖魔化身。正因为是妖魔,所以才能不借助法器就施展法力。
徐长卿再次被召进宫时,宫人们隐隐流露出怯意。徐长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传为妖魔,只觉得他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他问陆离最近宫中发生了什么事,陆离笑着说:“幸蒙道长收伏亡魂,宫里最近太平得很。日子一成不变,变的是人心罢了。”
谣言同样传进了甘露殿,武后听过后一笑置之。陆离从武后的神情中品察出女主对徐长卿的袒护,于是他对徐长卿说:“君恩与人心一样多变,道长好自为之。”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霜降。
城外秋风萧瑟、枫丹柳黄,城里却依旧暑热难当,荷塘里莲花浮动着诡异的暗香,官道两旁桂树疯了似的开了一茬又一茬。帝京的时节仿佛静止在了夏末。人们不安之下议论纷纷,有人说是妖魔作祟,有人则指着天际说,那颗扫把星怎么好像又大了几分。
当人们胡乱猜测是什么引发了异象时,徐长卿正在为越来越猖獗的魑魅魍魉头疼不已。重楼所说的“长安之乱”已经初露端倪,时序紊乱散发出的魔息诱得方圆数百里的妖魔群集长安,随之而来的种种妖气因为地脉壅塞不得发散,强者食弱此消彼长。城里一时间地气动荡妖气冲天,稍有灵力的人站在城外遥望长安,会发现帝京上空妖云翻涌仿佛煮得滚沸的一锅粥。
徐长卿忙于降妖,愈演愈烈的妖乱令他疲于奔命。建言剑无法使用,他的法力在无休无止不间歇的耗用中濒临枯竭。重楼再次出现时,徐长卿刚刚经历了一场苦战。妖魔被制伏前的搏命一击在蜀山掌门肩胛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靛蓝道袍上血迹斑驳像开了一树红花。
“为什么不用剑?”重楼的话表明他在一旁观战了很久,久到足以察觉其中蹊跷。建言剑被珍而重之地用层层布帛缠裹起来,徐长卿与它几乎寸步不离。重楼想起正是同一把剑,被徐长卿弃于蜀山试剑台经受风霜雨雪七年之久,疑惑之余不免冷嘲:“既然这么喜欢,当初何必放手?”
魔尊的调侃纯属无心,落在徐长卿耳里却似一语双关。
心像被狠狠刺了一下,立刻淌出血来。
“正因为喜欢,所以才舍得放手。”徐长卿踉跄着站直身子,冷冷回敬。夏虫不可语冰,魔怎么可能懂得人类的感情?旧日心伤纠合着重创,使得徐长卿在来得及运功克制之前就先咳了一口血。腥甜的血液漫溢着沿唇角无声无息地一滴滴溅落在衣上、地下。
随着一阵失血的晕眩,蜀山掌门遽然瘫软,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经在无极观的禅房里。
半室斜阳透过浮尘倾泻在书案经卷上,半室黯影则来自伫立窗前的魔尊。徐长卿头晕目眩地坐起身,深感不解。“是...阁下送我回来的?”
魔尊的回答南辕北辙,让他更觉困惑。
“叫我重楼。”生硬的口吻与直白的话意搅得徐长卿一头雾水,如芒刺在背般不适应。徐长卿动了动嘴唇,那两个字还是喊不出口,只好说:“谢谢你。”
重楼冷哼:“谢谢?”说着嗤笑一声,“你拿什么来谢?”
徐长卿语塞。重楼又道:“人类就爱废话一堆,不痛不快。你的剑明明废了,为什么不肯明白告诉我?!”
徐长卿刚想说剑的事是蜀山的事,抬眼看见重楼五官深刻的脸上残存着一丝愠怒,忽然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他静默的时候,重楼抄起桌上的建言剑抛给他。徐长卿反射性地出手接住,只听重楼语气很厌烦地说:“试试这次你能不能挡我三十招!”
徐长卿皱眉暗想这才是恋武成痴的魔尊重楼,突然被一股来自剑身的灵气激得手心颤麻。看到建言剑源源不断贲腾起的灵气里隐隐缠绕着血红色的魔息,徐长卿恍悟出重生的建言剑与魔尊重楼的因果关系。
“多谢相助。”他心情复杂、满怀谢意地向重楼致谢。
重楼负手而立,傲慢依旧,语声却像初融的坚冰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这种小事,还难不倒本座。本座出手,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跟你一决高下!”
说完,重楼期待地望向徐长卿。
“阁下的约斗,恕在下不能奉陪。” 徐长卿答道。
果断的回绝与疏远的称谓令重楼深觉难堪几欲发作,然而徐长卿笑了一笑,又说:“不过,如果魔尊愿意,可以等我养好伤再陪你过招。”
一连数日,徐长卿闭门在无极观中静养。令他诧异的是:期间居然不再有为妖祟所困的民众来向他求助,长安城很不寻常地骤然平静下来。徐长卿并不知道,长安城中有人看见黑电红光隐没在妖魔肆虐最猖狂的地点,还有人声称看到了赤发戴角鳞甲黑翼的魔物真容。
每天黄昏,重楼总会不请自来地出现在树海蓊郁的道观中庭。
落日余晖进一步夸大了魔尊魁伟的身形,夕照忠实地在青石地上投下一大片庞然黝深的黑影。黑影和无极观周围气场的变化往往让徐长卿在魔尊现身的一刹那就察知了重楼的到来。
魔尊好武。
徐长卿无法理解这种癖好因何而来,就像他无法想象每天夜里他在魔尊的梦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蜀山掌门习惯于日出日落时,在庭院里练剑。蜀山剑术在徐长卿手底仿若行云流水,激荡的剑风与剑光、剑意在日光下扬起飞花漫天。
重楼一言不发地看徐长卿练剑。青年静定温和的神情与截然相反的凌厉剑招使重楼回想起过去。魔的生命太过漫长,几千年里重楼没有喜、没有悲、没有羁绊,陪伴他的只有一场场对决和一个个对手。直至他遇到徐长卿。
当时重楼正在追逼唯一可以与他匹敌的敌手——神将飞蓬。如果不是素衣白裳的青年道士横插一档,彼时飞蓬转世、尚未开窍的人类极有可能死在他的暴怒之下。青年为了阻截他被他殴至重伤,正要痛下杀手之际,他听见飞蓬转世的人类喊青年作“徐长卿”还有“白豆腐”。凡人的名字对魔而言毫无意义,但是重楼不知为什么竟记住了“徐长卿”这三个字。
一切变数都源于徐长卿这三个字。
飞蓬觉醒是为他,女娲后人诱惑自己是为他,就连邪剑仙出现也是源于他的一念之仁。女娲后人曾流转着眼波妩媚地告诉重楼:“除了决斗,世上还有许多别的有趣的事。”重楼看着徐长卿练了三天的剑,却仍无法判定这算不算是有趣的事。
“找个地方,我陪你决斗。”第三天的黄昏,徐长卿对重楼说。
之后发生在神魔之井内的决斗,胜负毫无悬念。
雾霭般厚重、狼烟般转折的瘴气里一片岑寂,唯有厮杀双方急促的喘息交错着刀剑交锋发出的金铁铮鸣,沉淀回荡在四周。决斗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徐长卿被魔刃抵住咽喉时,如释重负地逸出一声喟叹。“你赢了。”
重楼没有计算两人到底过了几招,但他知道这一场比斗远远不止三十招。激烈的对决在徐长卿刚刚伤愈的苍白颧骨上燃起两酡倦怠的红晕,脸色愈白,愈衬得面若桃花。经过一场剧斗的青年虚弱而英挺,禁欲又诱引,正是重楼在梦里见惯了的模样。
梦里无数次低吟呻唤的薄唇此刻只隔了一个拥抱的距离,殷红冶艳。
难以自控的欲望驱使重楼低头噙住青年的嘴唇,狠狠吻咬。未及收回的刃锋在徐长卿修长的颈项上捺下一道血痕。青年一惊之后的奋力挣扎和淡淡的血腥味仿佛荒野中一声紧接着一声的狼嚎,事与愿违地激发了重楼的凶性。
重楼不容抗拒地拥紧徐长卿,用力之大直似要将徐长卿连皮带骨揉进躯体。蜀山掌门身上散发着修道者独有的清灵之气和紫檀沉香的味道,这种对妖魔极具诱惑力的气味无形中助长了魔尊急于将其占为己有的渴望。
“徐长卿!”重楼啃噬着徐长卿的名字和双唇,浊重地喘息着把青年压倒在地。重楼一向只知道用手去决斗、去杀死敌手,唯一一次用手去爱抚是在久远之前拥抱女娲后人。但是如今他只想扒开青年的衣襟,把他在梦里做过无数遍的事在青年身上重温一遍。
紧随着道袍被撕开的裂帛声,有剑锋冰冷地抵在他喉间。“放手!”
剑锋微微割破下颌的感觉让重楼突然迸出一声冷笑。“我是魔。你再强也不过是个散仙,想清楚,你跟我动手是没有胜算的。”
徐长卿苍白而疲惫的脸上有痛楚一闪而逝。“就算阁下恨我,也不必如此羞辱我。”
重楼不明白为什么对他来说再自然不过的求欢到了徐长卿嘴里就成了羞辱,虽然不屑用强,却也不肯就此罢休,又问:“你真的不愿意?”
徐长卿猝不及防,顿时有点哭笑不得。重楼的话显然不是出于讥讽或调侃,于是徐长卿只好怀疑魔物是否不辨雌雄不忌阴阳。“贫道是男的,还是个出家人...”说着慌乱地从魔尊怀里挣出来。
“这又有什么相干?”
“就算都不相干,你我也只能是泛泛之交。”徐长卿苦笑,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他还要跟魔尊解释男女阴阳、亲疏远近、人魔有别。他晓之以理引经据典说了半天,而重楼只回了他一句:“要本座放过你,除非本座不再梦见你。”
魔尊重楼深信自己已经找到了女娲后人所说的有趣的事。这时徐长卿对此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