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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救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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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从长安出发的那天清晨,徐长卿从蜀山探子那儿收到了“天后下旨请蜀山掌门入京”的消息。消息传来,徐长卿的师弟常胤恰好就在旁边,这位当今蜀山的元神长老当即劝阻徐长卿说:“大师兄,你别去!”说完觑一觑徐长卿脸色,有点忐忑:“你...不会去吧?”
徐长卿接任掌门之后,常胤奉师命从旁辅佐他料理蜀山与人间的一应事务。全蜀山的弟子都改称徐长卿为“掌门”,只有常胤死不改口,人前人后依旧一口一个“大师兄”的叫着。徐长卿取笑过他一次:“已经是当长老的人了,怎么还像刚入门时似的不庄重。”常胤微红着脸辩解说:“在常胤心中,不管大师兄做了什么,一直是我的大师兄。”说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喊了一声“掌门”,等下回再看到徐长卿,照样爱怎么喊怎么喊。
西北方凶星现世,人间战祸频生。蜀山弟子人人揣测掌门会出手,武后的旨意在常胤看来是给了大师兄一个最糟糕的时机,他生怕以一己之力劝不住,把担心跟常怀说了,常怀一着急又把消息跟另一个师弟说了。于是乎,武后的使者还在路上,武后宣掌门入京的旨意却传遍了蜀山上下。弟子们闻讯哗然,众口一辞地反对徐长卿应旨,反对的理由五花八门。
有人说:“出家人不沾皇权。”
有人说:“武后重佛轻道,请掌门入京居心叵测。”
有人说:“说是请,可是这样下旨跟强逼就范有什么两样?”
还有人说:“听说她弄了个和尚养在宫里,亵渎神灵乌烟瘴气。”
不管举出什么样的理由,宗旨只有一个:掌门千万别去长安。
旭日将东方云层渲染成重重叠叠浓淡不定的流金,西北天际一抹血红色的彗尾仿佛一道新划破未及愈合的伤痕,妖异不祥。徐长卿独立在谯坛上,视线追逐着闪烁在彗尾源头的赤红凶星,晨风鼓荡袍袖,裹卷得他瘦削的身形直似要化仙飞去。七年前他修成大道,得道之时正是弃剑之日。他至今仍记得那一天肆虐于蜀山之巅的漫天飞雪,风花淆乱,遮眼迷离,一如他苦苦追寻求之不得的道。
他接任掌门后不久,女娲后人在不到一年的光景间年华老去,终于在某个朔冬桃花揉碎,钗钿委地,一缕香魂不知所踪。徐长卿在无极阁的书案前听知了噩耗,手中濡饱墨汁的狼毫毫无知觉地沾污了大半页书卷。他记得他就是从这一瞬豁然醒悟。
执着是道,放弃是道。
一达谓之道,破灭谓之道。
天地万物,无所不道。
即便如此,徐长卿依然不敢说自己已经参透大道。依蜀山汗牛充栋的经卷推算起来,他恐怕是近几百年里年纪最轻的散仙,然而在蜀山无量观的诵经声中、在教习弟子们练剑的中庭上,现任蜀山掌门总是眼神飘忽神情悒郁,行事说话一丝不苟,让人直欲一探究竟: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在所有想要探知徐掌门心思的人中,常胤无疑是愿望最渴切的一个。大师兄在他心里宛如神祗,想要亲近亦怕唐突,没人知道,他私底下常常跑去徐长卿旧日练剑的水边练功。仲夏时分水边木槿蓼花开得正炽,红深绿暗烂漫如锦。常胤练着练着手底剑路不知不觉就成了大师兄的招数,一招一招演下来,水中倒影错眼看去竟像是大师兄在陪自己练剑。
练了一阵,剑术毫无精进,看倒影倒成了一桩乐事。
这一天,徐长卿从谯坛下来时正好看见他在练剑,眼见自家师弟每一剑出去时还是规规矩矩的蜀山路子,剑到中途却游移不定乱了章法,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上前指点一二。他伸过两根手指搭住常胤手腕,娴熟地指引长剑划过如镜水面,忽然奇道:“你的脉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剑尖激荡起的涟漪一圈圈地漫开去。常胤垂眼盯着水波,含糊地答说或许是自己练剑练得太急岔了内息,随即反问徐长卿:“算日子武后的使者这两天应该上山了。大师兄,你有什么打算?”
“万物有道。我怎么打算不重要。”
“话虽如此,可是...”常胤永远弄不清楚这个大师兄在想些什么,越弄不清楚越是惶惑,急道:“天命是道,人事也是道。大师兄焉知你的谋算不在道中?”
“你这是强词夺理,不是道。你想知道我会不会下山。”徐长卿一语道破常胤的用心,说:“只不过,这件事的答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又怎能说给你知道?”
武后的使者在这一天正午如期抵达蜀山。金色的鸾鸟在皇旗上随风翻飞,一行二十余人的队伍沿着连系悬空山的长索吊桥浩浩荡荡行来,使者们纷纷惊异于蜀山云蒸霞蔚、鹤鸟翱翔的仙界景象。
宣旨的官员暗暗赞叹,等走到神路尽头、瞧见站在殿前丹陛上的青年,满心期待瞬时如同被兜头泼了一桶冰水。被众道士簇拥着的青年长相干净,然而形貌与他想象中的仙人相差甚远,年岁更是轻得离谱。
“阁下请回。”年轻道士在阶上抱拳一揖,斩钉截铁地道:“蜀山不涉朝堂、不沾皇权,天后的懿旨恕蜀山不能从命。”
那官员碰了个礼仪周全的硬钉子,不由得涨红了脸。他挥舞着手中文书,扬言要向天后禀报此事,治蜀山藐视君上之罪。年轻道士不以为然,说:“出家人清静无争、与人为善。蜀山不愿惹事,却也不怕什么天后。”
使团随行的护卫闻言各自亮出兵器,蜀山的道士们随之拔剑出鞘。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琅琅道:“常胤,不得无礼!”然后,从丹鼎后踱出一个人来。这个人一出来,年轻道士就矮了下去,虚怯地喊了一声:“大师兄。”周遭那些个道士们也七嘴八舌地道:“掌门,你别去长安。”
“掌门,您别责怪常胤长老。”
“掌门,主意是我们一起出的,你要罚就罚我们好了。”
官员这才明白原来撵人的道士不是蜀山掌门,眼前这人才是,于是狠狠瞥过去一眼。常年进出宫中,他自问见多了美男子,却仍在一瞥间怔住了。蜀山掌门脸容苍白、俊秀尤胜高山初雪,然而真正予人深刻印象的却是他的目光——看似冷漠超然,却饱含着忧世伤生的郁悒、于这纷乱红尘中对世道内情的洞见根底。出世的情怀与入世的执着如此矛盾地在他身上糅合为一体,在丹陛上一站,仿佛连阳光也成了他的陪衬。
官员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道:“你就是徐长卿?”
“贫道失仪。”徐长卿稽首行礼,“刚才贫道不小心在藏经阁内迷了路,所以来迟了。”说着视线扫过常胤跟几个弟子,被扫到的弟子一一耷拉下脑袋。
碰上徐长卿,官员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他端着架子读完圣旨,将绫轴呈递给徐长卿,劝说道:“徐道长,接旨吧?要不然——”
一大片阴影掠过他的脸。
空气隐隐振颤,天地间的声音一刹那全静止了。
万籁俱寂中,翼翅划破长空的声音席卷着一股子热风汹涌扑来。无量观前的每双眼睛都像着了魔似地望向他身后的天穹。官员屏息僵在原地,透过砰砰的心跳,他在徐长卿的眼瞳里看到一个披毛戴角、鳞甲翼翅的巨大黑影。一个使者先爆出一声厉喊:“有魔物!”使团里的几个文官惊呼着推搡着夺路逃跑,匆忙中被彼此的腿绊倒在地。护卫们纷纷拔刀拉弓搭箭,剑影刀光金铁交鸣乱作一团。
魔尊悬立在空中,黑色鳞甲于烈日下熠熠闪光,双翼鸱张、遮天蔽日。
“魔尊重楼!”有人惊叫。
重楼居高临下,嘲弄地望着脚底下慌乱奔走的人类,以及颤颤巍巍指向他的刀箭,忽而奋力一鼓翼翅。黑翼掀起的魔息灼热有如猩红沙暴,刮得武后的使者们跌跌撞撞、呛咳不止。混乱中,有人踩踏到倒地的人,伤者哀号不已。不等掌门发令,蜀山弟子有条不紊地疾散为几组,有的速缓有致地结成剑阵,有的则搀扶起伤者去一旁躲避。
重楼面带讥诮地俯视着这一切,嘴角噙着冷笑,再一翻腕。蓬勃的魔息霹啪爆裂着在他掌心里凝聚成一团烈焰。
“阁下!请住手!”突如其来的喝止毫无意外地出自那个久违了的声音。
重楼缓缓转向夜夜滋扰他梦境的青年,心火并着怒气直冲上来,从鼻端喷出一声冷哼。“凭你也敢阻止我!?”
“人魔两道,素来互不相犯。”徐长卿微微皱起秀刀似的眉,仍娓娓说道:“阁下贵为魔尊,难道就以欺凌凡人为乐?”
徐长卿有理,所以他很冷静。
他愈冷静,重楼愈恼火。
“少废话!”重楼说完这句,就不再说话。他整个人都化作一匹赤练般的刀光,斩向徐长卿。
刀风破空,裹挟着灼热滚烫的魔息,迅若奔雷。
这一斩之威,就算徐长卿有剑在手也未必挡得住,何况徐长卿七年前就已弃剑。
众弟子齐声惊呼。常胤脸色大变,长身一拦,挡在徐长卿身前。脚步还没站稳,身后横过来一只手劈手夺了他的剑去,顺势一肘将他撞开,还跟了一句:“让开!”
常胤踉跄着朝后退。血红色的刀光堪堪擦着他的鼻尖与剑光一连交击了十七八招,每一招都形同搏命、每一次刀剑相击都星火四溅。徐长卿每一回与重楼交手之后就咳着血后退一步,第十九招一过,徐长卿被逼得退到道观前的莲池旁,而这时常胤才刚刚一屁股坐到地上。
重楼杀得性起,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姓徐的,七年不见你果然进步不小。痛快!”说话间左手一抬,攥在掌心的那团烈焰尽数朝徐长卿打过去。
烈焰映亮眼眸,热度灼痛肌肤。徐长卿忽然犹豫了一下,犹豫过后,染血的薄唇翕动着低喃了几句什么。紧接着,重楼看见青年手中的长剑倏然幻化作万千剑锋,后一剑的潋滟追逐着前一剑的杀意,以电的迅疾、雷的震慑在一弹指间绞杀了扑面袭至的魔焰。零星焰芒溅入莲池,激荡起水花万丈,浇淋得两人衣衫尽湿。
“万剑诀!?”重楼伺准了徐长卿念咒时的破绽闪身欺近,出手卡住徐长卿咽喉。手底下生生不息的脉动昭示着青年旺盛的生命力,然而徐长卿企图置他于死地的招数却大大激怒了重楼,以致于他在盛怒之下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你以为凭万剑诀就可以打败我?”
徐长卿透不过气,说不出话。他被重楼压制在莲池石栏上,腰朝后弯成一弧快要折断的弓。重楼一边质问,一边把他要说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使得他无法驳斥。大半个莲池的水腾浮在空中,淅淅沥沥像雨一样地下。两人全是一头一脸的水。
风把池底的水腥味吹起来。
徐长卿艰难地喘息着,听见重楼又问:“你到底使了什么妖法?”
这个问题听起来如此可笑,让蜀山掌门忍不住笑出来。他边咳边喘边笑 ,眼睫上还漾着水珠,笑声断断续续地从溢血的唇角逸出来。但是很快,重楼的下一个问题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重楼一字一句问他:“你跑来本座梦里,意欲何为?!”
无量观前人人面面相觑。
魔尊重楼一前一后的两个问题连起来含义暧昧,如同此刻在莲池旁厮缠不清的一人一魔。同样一头雾水的还有徐长卿。他想问重楼究竟是什么样的梦惹得他兴师来向自己问罪,然而奋力挣了几下之后,徐长卿渐渐尴尬起来。
两人自石栏以下紧密贴合着的某处正起着微妙的变化,即便透过层层衣衫,徐长卿也可以察觉到魔尊那异乎寻常的灼烫。
众人发现徐长卿突然停止了挣动,几乎就在同时,魔尊撒手后撤。撤退速度之迅疾、情状之狼狈,令众人生疑:徐长卿是不是在他们未曾留意到的一瞬,使出了什么连魔尊也难以抵挡的杀招。
没人看到徐长卿一霎那间既骇然、又茫然的神情。
“徐长卿!今天暂且放过你。你我的事还没完!”
黑翼擦着徐长卿的发鬓雷鸣般展开,重楼的声音倏然到了空中。魔息挟着热浪扑面袭来,呛得徐长卿睁不开眼。他大声咳喘着跪伏在地上,等再睁开眼,透过泪水和飞尘,他看见常胤和蜀山弟子们朝他跑过来。
无量观前恍如战乱。武后派来的使者伤了好几个。他们没有伤在魔尊手上,却伤在自己和同伴的恐惧里。魔尊现身在使者们看来是又一个不祥的征兆,让他们畏惧不已、也让前来宣旨的官员越发坚信:蜀山掌门身怀仙术,有救世之能。
官员喋喋不休地试图说服徐长卿接旨下山,时而威胁,时而苦求。他说:“徐掌门宅心仁厚,为什么忍心坐视苍生受苦而袖手不理?”又说:“仙长可与魔尊匹敌,自然不惧君王震怒。只不过到时大军压境、血染蜀山,岂不有伤出家人的慈悲胸怀?”
徐长卿想告诉他:魔尊退去并非因为敌不过自己。心念一动,莲池前荒唐的一幕闪回到脑海,登时窘得无地自容。常胤在一旁看见自家师兄哑口无言,却有一抹薄红上到两颊,只道大师兄被说动了,不免大急。挺身而出道:“阁下不必多说,请回吧!”
官员正要发作,肃立在他身后的使者里走出来一个人,朝徐长卿深深一揖道:“人间帝王与魔界至尊同受梦魇折磨,道长难道就不好奇是什么妖魔作怪?”
徐长卿有一点意识到什么,站起身来。
使者逼视着徐长卿,又道:“自从凶星现世,长安城魑魅横行,天后夜夜噩梦。久闻蜀山以降魔卫道为己任,试问今天如果不是天后来请而是寻常百姓求告,道长是不是就肯出手?”
他咄咄逼人,却又句句在理。
常胤微觉不妙,从小与大师兄一起长大,他太了解什么样的恳请大师兄最无法拒绝。不等他出声反驳,徐长卿已经沉思着点了点头:“尊驾说的对,是贫道太过执着了。”
使者莞尔一笑:“这么说,道长是答应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