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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心迹(上) ...

  •   赤红燃烧的凶星是天授元年所有灾劫的终章。凶星虚危孤悬天北,一视同仁地折磨了贩夫走卒、皇亲贵戚半年之久,终于在冬至这一天末日降临。
      长安街头百姓慌乱奔走。老人们指戳着天空说,飞坠的火球是女子主持朝纲带来的恶果。死亡迫在眉睫,很多人不再理会割舌甚至斩首的风险,肆无忌惮地破口咒骂武后;妇人搂着孩童哀哀哭泣;年未垂髫的童子则被惊惶癫狂的氛围感染,攥紧了母亲的衣角一声不吭。
      民间沸沸扬扬的辱骂与泣声透不过皇城厚厚的红墙,风却将流言蜚语吹进了禁宫。洛阳宫中,武后仰眺汹汹来袭的赤星,蛾眉紧蹙,若有所思。没有人知道天后在想些什么。钦天监的官员伏地瑟瑟发抖,听着天后先是向兵部侍郎质询了讨伐蜀山的战况,紧接着追问了国师陆离的动向。
      国师跟随大军出征半月有余,最新的探子报称左金吾大将军丘神勣预定在今晨发动攻袭。战局胜负尚未传抵洛阳,虚危灭世却已是不争的事实。
      “凶星如果当真因哀家而生,哀家绝不会由着它毁了哀家的天下。”武后噙着冷笑,话锋一转,一语切中了种种风言的要害:“他们就是见不得女人当皇帝。”
      宫人们噤若寒蝉,不知如何应答。
      洛阳宫的人们也看到了可怕的陨星,但是天后的冷静威压使他们深信大唐江山巍然不可动摇,即便虚危亦难敌天后的补天之力。洛阳宫的众人以武后为天寻求心灵慰籍,雷州、渝州流离失所的难民却陷入了几近无望的绝望。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难民们以相似木然的表情望向赤星驰过的天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跪下来朝老天磕头,很快所有人都摹仿着前者虔诚膜拜,动作划一、声音酷似冬日惊雷。
      隆隆的雷声翻卷着浓云荫蔽了落日。龙血燃尽那一刻,黑雨倾盆骤降在蜀山故道上。
      虚危划破天穹的轨迹似一弯复仇的刃锋,割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直奔蜀山而来。蜀山弟子与丘神勣仰望天空,呆怔无言。地动、苍龙、飞降的赤星,这一天里接二连三发生的异象让彼此杀戮的人们深刻地感受到人力的渺小,纵有法术千军,一旦天灾临头,却连自保和保护自己重要的人也难做到。
      冰冷的雨打在脸上,像痛苦的泪。
      徐长卿透过雨帘望着燃烧疾坠的凶星,咬白了失血的薄唇。他沉默少时,忽然双手捻诀,升起一弧巨大的金色法罩。
      他没有想过结界之术是否能够抵住凶星,也不知道以他的灵力可以支撑多久。
      他只想尽他所能多救一些人。
      徐长卿的举动激醒了懵懂僵立的蜀山弟子。幸存下来的弟子们带着累累伤痕、斑驳血迹围聚到徐长卿身边,将所剩无几的灵力倾投到抵御虚危的术阵上。浮隐着咒文的五行法阵在灵力催动下渐渐壮大覆罩住蜀山上空,不分敌我,为蜀山、也为武后的十万大军筑起一道求生屏障。
      发自对崖的箭雨偃旗歇止。
      没有人发令,攻袭就这么停住了。无数狼牙箭头折映着凶星迫近的红光,静止在弓弦上,直到一记轻响打破意味不明的死寂——一个军士丢弃了击发床弩的木锤。仿佛正等这一声号令,兵士们默契地垂下了手中贲张的弓箭。
      军心崩解的速度快过遭遇洪峰冲溃的堤防。
      死亡逼近的步伐却并不因为人们幡然悔悟而稍有缓歇。
      虚危呼啸卷挟着炽热的气浪压下来,势要将蜀山跟整个人间烧为灰烬。五行法阵愈发显得薄如胎衣、脆似蝉翼。有蜀山弟子力竭倒下,有人颤抖着苦撑,极热的高温灼焦了徐长卿脚下的青苔荒草,草叶翻卷如被焚毁的纸笺。徐长卿的唇际、鼻端、眼角都有血丝渗出来,就在他虚脱咯血的时刻,他听见一声箭支破空的锐鸣。
      锐鸣声割裂苍穹,悠扬似鹰、迅捷也似鹰。徐长卿疾抬目,骤见一支火红色、贲腾着魔息的箭划破长空,一箭射中了凶星。刺目的白光在魔箭射中凶星的一刹那,侵吞了整个天地。
      耳畔轰隆嗡鸣,眼底一片雪也似的昼盲。
      徐长卿不必费劲辨认,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跃然浮现在脑海。因情成敌,几度纠缠,乃至同床共枕有了肌肤之亲,重楼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在徐长卿心里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蜀山掌门惊觉自己竟能从魔尊的傲慢中读出寂寞、自恃、宛如蛮荒的赤诚之心,就连气势迫人、毫不掩饰的魔息也形同其主,一脉相承。
      只一眼,他就认出了他是谁。更确切点说,是他熟识他的魔息。
      徐长卿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不自觉低呼了一声:“重楼...”
      呼声未绝,虚危一分为二,声势不减地继续朝人间袭来!
      不等徐长卿找到重楼,弦振清响,蜀山之巅飞射起数道魔劲疾啸着迎上凶星的裂爿。
      哗然巨响,天穹蓦然绽放出两大朵血红色的烟花,无数燃烧着的碎石火雨般砸落在五行法阵上,混乱撼天动地。战场上的人们闪避奔走之际恍惚听见空中传来一声凄厉怨愤的嚎叫。
      “重楼——!”
      烟花散尽,虚危消弭。
      世间的人都仰头看。凶星分崩离析于半途,徒留苍穹一抹血痕。不明真相的人们纷纷跪地叩谢神恩,他们说,是神明出手射落了凶星。
      史官们避而不载武后起兵攻打蜀山但却铩羽而归的事实。他们异口同声地将凶星消亡归功于天后,声称天后厚德感天,所以赢得神将相助。皇榜史册、茶肆流言,愚昧而迷信的百姓很快便忘记了他们之前对武后的咒骂,改称天后是弥勒转生。惟有蜀山弟子经由射落虚危的魔息辨别出:救世者并非神将,而是魔尊。
      “虚危湮灭,人世灾劫已消。至于烛龙,想必将军也看出它不存善意。天后下旨征伐蜀山,间中误会重重。将军奉命讨伐已尽人事......” 徐长卿竭力劝说丘神勣退兵,然而任凭他费尽唇舌,丘神勣却只投给他一个呆滞无力的瞪视。徐长卿看出这位杀人无数、视人命如草芥的大将军已经被其无法理解的神魔之力折磨得冷汗浸淫、心神憔悴,连感觉也麻木了。
      徐长卿无奈,只好说:“事情的真相,长卿会去洛阳向天后当面说明。”
      大难过后的洛阳城一派喜庆气象。
      官道两旁红绸连绵彩灯流光,坊间户前供案星罗香烟缭绕,到处可见酬神法事。徐长卿眼望这一片耐人寻味的景象,油然想起他遍寻重楼不得,却在蜀山绝顶找到的那柄金鳞雕弓。
      静静躺卧在试剑台上的神弓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魔息,显然弃置未久。
      “后羿神弓属于神族,其余五界众生一旦擅动,难逃反噬之灾。如今虚危已灭,天帝特命我来收回神器,以免再生枝节。”神界使者在虚危湮灭的当天现身蜀山,向徐长卿索回后羿神弓、还有从烛龙骸骨中发掘到的一面阳燧。
      天庭至宝昊天镜被一名清理战场的蜀山弟子发现,交付到徐长卿手中。阳燧入手的刹那,往事一幕幕浮掠过,徐长卿顿悟是什么引致了常胤入魔。
      故道一役,蜀山弟子死伤惨重。常胤在清醒之后匆匆赶来,却一眼见到尸堆里浸浴在黑血中的常怀。曾受心魔蛊惑的青年呆立片刻,失声恸哭。饱含着痛悔的哭声似有千百种悲怆要从胸膛中炸裂开来,令所有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人们心生恻然,亦觉悚然。
      长老常胤从此面壁于禅房,不见任何人。
      ——战事平息,陆离伏诛,由其引发的种种灾劫似乎可以归咎为天意。
      ——然而七分天灾三分人祸,他要如何说服武后放弃对蜀山的敌意?
      徐长卿站在应天门前仰望苍穹。天色群青一碧伤心,鹤鸟翩翩飞过洛阳宫的夕照,烟霞氤氲。当宫人引领着他走进紫辰殿时,司昏鼓响彻全城。
      鼓过八百,东都入夜。
      宫灯银烛辉映下,武后的视线穿透珠帘犀利如炬。“好你个徐长卿。你们蜀山勾结魔物、离乱民心,还有胆堂而皇之的来见我。”语气不愠不火,几乎宽容有加。
      出人意料的温和令徐长卿听了一怔,下意识地应道:“长卿特为请罪而来。”他伏身行礼向武后承担说所有罪责与蜀山无关,全是他一个人的错。
      “你是蜀山掌门,你犯错就是蜀山犯错。”武后静听他娓娓解释,忽然朗声一笑,“不过——罪不罪都是人定的。定罪很容易,要赦免一个人也同样容易。你有罪亦有功,勉强算是功过相抵。”见徐长卿依旧不明所以,不禁莞尔:“难道道长没有听过末大必折?”
      尾大不掉,君所知也。徐长卿在心里接道。
      源出《左传》、充满权术阴谋的帝王之言使徐长卿在豁然明了的同时心悸不已。他本来还打算跟武后说明国师陆离即是荒神烛阴,也是引来凶星灭世的祸首。但是武后的话让他陡然醒觉,一切解释全属多余。
      “哀家知道你一心救世,对朝廷有功。但是你也要记住,国师是国师,烛阴是烛阴。惹来凶星的是烛阴而不是国师。”武后的暗示强硬无比却又透出女子特有的狡黠,“之前死在你手里的是烛龙,是荒神。你好好还哀家一个护国法师,或许哀家就不跟你计较蜀山忤逆犯上的罪过。”
      这一回,徐长卿听懂了。
      正因为懂了,所以更觉失措。
      珠帘后的裙摆上影影绰绰舞着暗金鸾鸟和缠枝花纹,徐长卿看了有一时的恍惚。皇城里的一人一物都有着极精微的雅致和心照不宣的尔虞我诈。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这些高居庙堂的人们。没等他想妥怎么应对,武后又道:“徐长卿,你怎么说?”
      徐长卿定了定神,婉拒说自己早已厌倦俗务纷争,但求归隐泉林不问世事。蜀山掌门说话时音调冷凉,却并不失礼,反显温和无争。武后听出那股子昂然不畏缩是在骨子里的,劝和逼都不能叫这个人屈膝,不由顿觉兴味。“你弄得哀家下不了台,自个儿倒要躲清静去了?”
      “天后执政七年,政事清明百姓安居。如今虚危天灾已经消弭,雷州渝州的灾民也得到了朝廷救助,何来下不了台之说。至于国师......”徐长卿低着头,踌躇挣扎了一下,才道:“有一种银针易容术,可以改变人的容貌。”
      徐长卿不知道将易容术法教给武后的决定是否正确。离开紫辰殿的时候,他听见身后一名女官柔声下拜:“婢子愿为天后效力。”不管睿智或昏聩,历代帝王总乐衷于证明自身受命于天。徐长卿勉强说服自己:相比神魔作乱,让凡人假扮国师只是两害相权取其不得已的无奈之举。
      国师陆离在一个多月后再度现身。
      徐长卿听说“他” 出现在元日祭典上,预言大唐将有一位圣明的新君君临天下。彼时太子李旦恳请太后登基的上书震惊朝野,迎接新岁的爆竹声伴随着一片山河换姓的揣度令李唐皇族惶惶不安。然而讥评非议、武力反抗都无法扭转天后运筹帷幄、捻转社稷的决心。新年伊始,皇城传出的第一道政令就是将洛阳宫改为“太初宫”,东都洛阳改称“神都”。
      “新君有神明护佑,将带给大唐无尽的繁荣富庶。”
      “新君现在何处?”
      “已在深宫之中。”
      消失了一段时间的国师变得愈加高深莫测,据说身边还有一头口吐人言的神鹿相伴。国师缄默不语,一切有关天意的预言皆经由神鹿传达。
      容貌可以改变,声线却难以伪装。天后武氏以她一贯的雷厉风行弥补了徐长卿有意或无意留下的纰漏。徐长卿听过南疆有一种腹语术,可以不动唇舌发出人声。他没有想到武后竟然借此让一头鹿假托天意,替她开道。
      之后的一个多月,徐长卿忙于重整蜀山。坍塌的殿宇可以重建,失去同门的伤恸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消解得了的。蜀山剑派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幸存的蜀山弟子面色哀戚,偶尔视线交会都有些茫茫然。其中自责最深的是常胤。蜀山元神长老闭门不出,也不肯见人。徐长卿放心不下推门去看,只见师弟常胤面隅禅坐,对周遭人事视而不见。
      虽然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行,但恰是这沉静让徐长卿不安。常胤自小佻脱爽朗,他突然这么一静,徐长卿倒有些发怵。在格外沉静的表象下酝酿着什么?又将如何发作?
      各种杂务接踵而至,忙得徐长卿没功夫细想。等到差不多忙完,把该交接的事务全交给常浩,他才猛然想起:他已经有三十来天没见常胤了。
      除了常胤,还有一件事让徐长卿难以启齿,放心不下——自从凶星湮灭,重楼再没有出现过。
      “魔物擅动神器,难逃反噬之灾。” 神将的告诫言犹在耳。徐长卿不声不响,却认真地替重楼担忧了。
      一连数日,无极阁的灯火一直亮到更深人静。蜀山事务在掌门和律德长老协力下已经料理得七七八八,照理无需通宵达旦。守夜的弟子偶尔好奇张一眼,便见掌门站在窗前,呆望着不知道哪里。窗外雾海翻涌、涛生云灭,山的那一头依旧是山。没人去过神魔之井,自然也就没人知道那个方位有什么。只是人人都看出:掌门有点儿神不守舍。
      联想之前律德长老对掌门的质问,有弟子隐隐担心:掌门是不是要离开蜀山?
      弟子们猜到了结果,却不懂掌门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走。只有徐长卿清楚早在女娲后人辞世时,这个念头就存了心底。屈指一算七年过去,光阴荏苒、造化弄人,而今到了曲终筵散的时机。
      临行前夜,他去跟常胤辞行。
      常胤房里没有掌灯,暗沉沉的像是没人。徐长卿站在门外说了去意,里头半晌不应声,虽然静着,徐长卿却知道常胤在听着。话说完了,师兄弟两个隔开一扇门静静相对,仿佛交换千言万语的无声。等徐长卿转过身,身后门扉轻响,一个声音追上来:“大师兄!你要去哪?”
      “天地之大六合莽莽。我自随道而行,心安即是归处。”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叹息声也绵长。常胤清清楚楚看见,皎洁月色下,绛紫单衣拢不住徐长卿颈后一片玉白光洁。
      “他的魔印...”常胤话一脱口,就醒觉自己说错了话。
      徐长卿回头时的神情,像淡泊的灵魂骤然爆发出了宁静的烈度。因为太过惊艳,常胤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出了魔印消失的事。“魔印、魔印不见了。”
      ——魔印一旦附身,除非施加印记的魔灰飞烟灭,否则生生世世相随。
      师尊的话洪钟似地回荡在耳际。刹那慌乱在徐长卿脸上掠过,落在常胤眼底。这是头一次,常胤认识到:他从来就不曾真正了解过他的大师兄。
      目送徐长卿煞白着脸御剑飞去,同样也是头一次,常胤不用问就知道大师兄去了哪里。
      神弓、反噬、灰飞烟灭。
      徐长卿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忐忑不安。直至听常胤说魔印消失,徐长卿才憬悟打从看到后羿神弓的那一刻开始,他担忧挂念的就全是重楼。重楼替他救了苍生,而他竟没察觉自己颈后的魔印什么时候不见了!
      神魔之井里的瘴气一如既往晦暝厚重,莫测得像不可知的前程。徐长卿来到万魔殿时,魔物们无一例外对他侧目而视。魔物们的神态使得徐长卿越发不安,他忍不住拽住一个魔物询问重楼是否无恙。魔物不置可否,遥遥一指,指向万魔殿最深处。
      魔界不见天光,惟有熔岩烈火烁耀不息。
      地火奔流、熔焰冲天,影影幢幢间好像到处都是重楼。可是徐长卿的眼睛走到哪儿,哪儿就是一个空。道袍扬起的衣风掠过墙上灯炬,灯灭了一盏,影深了一重。最急于寻觅的身影却渺无踪迹。
      徐长卿以为他与重楼注定是一出僵局。
      哪知天意诡谲,世事难料。从相怨相忌到相敬相知,再到私心默许联手御敌。徐长卿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为了重楼的安危心神不宁。秉性使然,一人一魔都执拗坚刚,又都骄傲得不肯低头。只不过魔尊张扬外露,徐长卿含蓄内敛,轻易看不出来。结果呢?相近的就是远的,同道者往往陌路,直到见不着了才陡觉珍惜。
      ——重楼久不现身,难道遭了什么不测?
      徐长卿心急如焚,不知不觉里衣尽湿。脚下的路迂回曲折,直似无穷无尽,幸而路再远也有走完的时候。矗在步道尽头的是擎天立地两扇巨大的石门,门扇紧闭,似乎在说:所有的答案就在门后。徐长卿迟疑了一会儿,举手推门,门刚刚开了一道缝,一团狂烈的魔气袭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
      殿厅里灼热非常,地下延展的不是青石砖地而是焰河。一脚落地,热得烫人的雾气蒸上来,颊上像游走着魔龙的吐息。周遭暗影绰绰,红光溶溶硫磺刺鼻,依稀可见穹柱插天,几架飞桥交错在焰河上、拱卫着大殿正中一座祭坛也似的石台。
      熟悉而又陌生的魔息令徐长卿直觉,重楼就在那里。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惊见石台上空峻峙悬垂着一方棱角狰狞的血红岩晶。徐长卿不知道这是维系魔界的千凝魔艮,但这光泽冶艳的晶石散发着凛冽魔息,他却能够感觉得到。心知闯了魔界禁地,但是见重楼一面的迫切愿望让他不管不顾,忘了避讳。
      “重楼!”徐长卿游目四顾,走得急了,脚下一绊。碎石簌簌坠入焰流地河,就在他踉跄失足的时刻,火雾里突然横飚过来一股力量将他拦腰挽住。
      这股子力量一触即收,唯恐伤着他似的。
      徐长卿借力稳住身形,神情有些怔忪。刚才一扶的工夫,他摸到一手冷硬鳞甲,参差嶙峋还带些血肉之躯的搏动,绝非铠胄、倒像是巨兽的鳞尾。低头细看,脚底下踩着的影子也庞然,徐长卿循着影子望过去,石台上背光站立的身影巍然如山,占了地势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重楼的身高已经十分可观,眼前这魔却比重楼还更高些、健硕些。一头炽焰似的赤发掩不住冠角峥嵘,说像重楼,又不太像。看见石台上的魔,徐长卿提紧的一口气终于舒了下来。之前仅凭魔息他就认定他是重楼,如今看了身形更加确信无疑。
      一人一魔隔开长长的石阶对望,殿里静得只听见地火喷涌的轰鸣。
      徐长卿缓缓拾级上前,走得越近,重楼的样子渐渐入眼。轮廓深刻有如异族的五官英挺如常,只多了漫布颧骨的火红魔纹,恣肆纵横,平添出几分蛮野与陌生。除此之外,魔尊盍目紧蹙眉头的神情也像在竭力抑制什么。徐长卿看了不知怎的,心一阵乱跳。他试探着道:“重楼?”话刚出口,喉头骤紧,被一掌攥住了脖颈压制在地。
      炽热的鼻息吹拂在耳侧,伴随着一声低沉懊恼的咆哮。“徐长卿!你来这里做什么?”
      徐长卿的声音给扼止在喉管里,呼息急促,脑子里一团子乱。
      ——他来魔界做什么?
      徐长卿自己也没答案。深心里他只想确认重楼无恙,但是“确认了无恙”之后要做什么,他也没想过。脊背在石地上硌得生疼,出于本能徐长卿开始挣扎,挣了几下不得要领,却留意到重楼精赤着上身,顿时涨红了脸。
      蔓延在重楼胸膛上的纹路殷红如血,流光隐隐仿佛蕴着魔力。徐长卿慌乱地移开视线,乍见地下一条骨节突兀、满披鳞甲的巨尾。兽类的尾沉甸甸地垂曳在重楼腿间,使得魔尊这一刻看起来像兽多过像人。
      徐长卿突然明白过来刚才是什么揽住了他,令他免于摔进焰河。他不由自主伸过手去,指尖堪堪触及鳞甲,就被重重拍开。“干什么!”
      因了火光跃动,重楼神色不定。徐长卿只听出重楼吐息粗重、语气恼怒,与其说怒,羞愤的成分或更多些。本来还担心重楼遭神器反噬,而今目睹魔纹毕现、形貌异变,徐长卿恍悟重楼分明是消耗过度以致魔息暴走,失了控。刚放下的一颗心登时又悬到了半空,忧虑道:“你...是不是被神弓——”
      “区区一把破弓,还伤不到本座!”
      听见这负气逞强的说话,徐长卿仰起脸凝视重楼。重楼冷着脸、绷着唇,线条峻厉,强硬得一如既往。本来除去傲慢争胜这一项,重楼并没有要不得的毛病,处事还是磊落随性。“可是......”徐长卿转头看到那条尾巴,半是好笑半存愧疚,不免呐呐。正寻思着说些什么安慰,却听重楼又道: “哼!本座魔身千变万化,岂是你可以窥觑的!”
      徐长卿晓得重楼介意被自己看到了魔身,情急中挣出一句:“不管形貌怎么变化,重楼就是重楼。”话一出口自觉逾矩,脸蹭地涨得通红。
      重楼见青年将慌乱藏在长长的浓睫下头,眼神游移,不觉眯狭了赤瞳嗤笑:“徐长卿,你说话居然开始中听了?”正说着,倏地笑容冻结。
      徐长卿看着重楼的脸从轻笑变得狞厉,惊觉与重楼贴附的肌肤烧得滚烫。卡在脖子上的手臂骤然绷紧,又毫无预兆地松开。他伸出手想要帮重楼一把,忽被狠狠推开。
      “离、离远些!”重楼的喘息浊重得可以喷杀一头龙。任谁都可以看出情形不妙。魔尊眼瞳血红,躬身屈跪,似乎正在强行抵御由魔躯里涌上来的狂潮。
      徐长卿很清楚人类走火入魔的恶果,却不知道魔会怎样。想到蜀山道术或许能消减魔息,他试图助重楼一臂之力,刚靠近就差点被鳞尾绊到。
      他没有摔仆在地,多亏了重楼。
      重楼伸臂截住了他。
      像一头猛兽攫住了窥伺已久的猎物,重楼的神情微妙而狂乱,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徐长卿...你、你欠我的...承诺...哼!”徐长卿听着重楼无意味的低喃,唇上猛地覆压住一片火热。
      徐长卿空白了一瞬,醒觉:重楼在吻他。
      有别于女娲后人,也不同于那次醉后喂水闹出的乌龙。魔尊的吻凶狠灼热,连咬带吮,把他的舌头都吸到发麻,蛮横地宣示着占有。徐长卿几乎无法呼吸,厮磨中尝到淡淡的铁锈味儿,像是见了血。他本能地朝后退却,怎奈教重楼一手扣住后脑,更加深了这个吻。
      口鼻间尽是重楼的魔息。唇舌缠绵之余盛载不了的津液沿着嘴角无力滑落,泛亮一线粼粼水光。银丝划过白皙肤色的样子淫靡至极。强烈的窒息感令徐长卿生出溺水的错觉,就在他忍受不住奋力挣动时,重楼突然一松手放开了他。
      徐长卿深吸进一口气,跪地呛咳不止。还没咳完,一大片血泊似的暗影笼罩住了他。
      重楼像头甦醒的魔兽,弓着脊梁,慢慢地欺近。沉重得近乎凝固的空气里,连跟着走的影子也仿佛有了生命和意识,舞爪龇牙漫了一地。魔尊化兽、血影相随,形与影嚣狂得不可一世,异口同声呢呢喃喃着同一个名字:徐长卿。
      “徐长卿...徐长卿...徐长卿!!!”
      恍若魔咒的呢喃震聋发聩,撼天动地。
      徐长卿愣怔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自己面临着怎样的危机。
      ——绝不能任由重楼魔化......可是...可是!
      想到制止重楼魔化的法子,心脏顿时萎缩成了一团。然而私心里并没有多么不情愿,斟酌俄顷,徐长卿在心里喟叹了一声:重楼...我欠你的只怕要用一生来还了。
      忽听重楼恶狠狠咬牙低吼了一声:“不够!”
      徐长卿冷不防让重楼窥破了心事,脱口惊道:“读心术!”话音未落,脚下一个踉跄被重楼扑倒在地。蓬勃的魔息在前蜀山掌门身周焚燃起一团火热。炽热的魔焰伤不到徐长卿,只烧得他面色潮红唇色妖娆,落在正在魔化的重楼眼中,无一不是刻意的诱引、致命的诱惑。
      “徐长卿!你!唔...”重楼伏身凑近,然而只来得及低吼半句就被人类温润柔和的双唇堵住了声息。
      徐长卿勾住重楼的脖颈,深深地吻进了对方的嘴里。
      源源不断的道家灵气随之涌入魔尊体内。
      “你!唔...徐长卿!混、混账!”重楼暴怒着呻哦着喝骂,但只喝骂了三两声就被萦绕在鼻端的浮莲淡香和揉压在唇上的温柔安抚了暴烈,只余柔情无限。
      就连如火灼烧、翻滚似沸鼎之水的心都被无声无息地浸润了。
      纵横六界的美好也不过如此。
      “徐长卿,你这是什么意思?”分开之际,重楼舔了舔残留在唇上的甘美,仍不敢置信。
      “心不由己。”来自人类的回答似曾相识。彼时是拒绝,如今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重楼沉思片刻,似懂非懂,隐隐意识到什么,只搁不下面子,绷着脸冷笑一声:“你们人类,就是麻烦!”
      话虽不客气,一颗魔心却雀跃不已。
      不等他再出言贬损,散发着灵气的人类青年又主动凑吻过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心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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