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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时光无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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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无向
艾利尔路从街那头走过来的时候,头上停了一大只凤尾蝶,很艳俗的大蝴蝶。
春天的根特城,街道两旁都是开了花的树,没有叶子,只有花,粉白的一团一团像云雾一样浮着。风吹来了重量,云雾碎了,飘下来,越来越重,砸在地上。这些残留物被踩过去,会挤压出淡红的汁液,再之后它们就会卷曲,变黄,枯萎。
伊斯菲尔正要拐向下一条街,看见艾利尔路他就停了下来,斜靠在墙上摆了个帅毙了的姿势,无意识地勾引着路过的无数少男少女。
艾利尔路在整个春天几乎都不见人,他呆在地下的军事堡垒里躲避铺天盖地的明媚春光和柔软的粉红色。除非出去是必要的,就像今天。
“我恨反复无常的春天。”艾利尔路说,他烦躁地拨弄着手中的文件。这糟心的天气会让人病怏怏的,还有这该死的粉红色,“我看见粉红色就想吐。”
他总是这样说,在每一年的春天。
于是伊斯菲尔岔开了话题:“你的头饰很别致。”
大只凤尾蝶和艾利尔路一起看着他,没表情。然后蝴蝶从艾利尔路头上飞走了。
伊斯菲尔的视线随着凤尾蝶穿过飘零的花雨,上升,上身,最终到了云雾里,在云雾中透下来的光里不见了。
“艾利,其实那蝴蝶是你的前世。有过这样的传说。”
“别逗了,你前世是蛾子?”
“那也太短命了吧。”
“我也不是短命鬼。”
艾利尔路醒了,梦里的场景开始褪色。
很久之前有人说,这个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做梦是黑白的,三分之一的人做梦是彩色的。当时他想了很久也没能记起来自己的梦是彩色还是黑白——也许刚醒来是彩色的,忘记了,也就成了黑白吧。而当时队里的一个叫罗瑞-蔻尔的女枪炮师则说,她的梦只有声音。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艾利尔路向一旁摸去,捞到一大把头发。玛薇尔的头发很长,像黑色的水草一样,散开来几乎占了半张床。艾利尔路想她有时也许会因为头发太长,压住了,然后起床失败。但从来没有。
“玛薇尔,早上了。”艾利尔路推了推她的肩膀。白色的丝质睡裙压出许多皱,玛薇尔伸手拍了他一下,懒洋洋的,糯软的声音有些迷糊:“别闹了,艾利。又不是…中午……”声音到后来渐渐低下去,最后一个字几乎听不见了。艾利尔路想了想,又躺了回去。
玛薇尔说得对,又不是中午。现在他有很多时间来挥霍。
伊斯菲尔的女儿都会打酱油的时候,他的许多朋友都还在单身。
其实本来最早结婚的应该是切恩将军。切恩将军和一个贵族小姐谈了九年的恋爱,从上学的时候开始。他们商定了结婚的时候,伊斯菲尔还刚刚向露西安特表白,艾利尔路和玛薇尔还不在一个次元。
之后不久切恩将军阵亡了。贵族小姐嫁给了另一个贵族少爷,不过她再也没有从富丽堂皇的庄园里出来过。
“艾利,你在干什么?”玛薇尔的一天从下午开始,在凌晨结束。
傍晚的时候她出现在书房,这时候艾利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下午。窗外是诺斯玛尔干涸的荒原和干热的风。
“我在给阿落写信。”艾利尔路面前搁着几张纸,写满了字,又划掉了许多段落,他坐在那玩钢笔。信的开头是[阿落亲启],就像很久之前一样。
“我要告诉他前些天,我去了亡者峡谷。一帘在那儿守塔,她又长大了几十岁,不过还是那个样子,没什么变化。”艾利尔路指了指桌上凌乱的信纸,“你瞧…我不想再抄一遍,所以我打算把划掉的全撕下来。给他寄过去一堆纸条。”
“那么你要寄到哪儿去呢?亲爱的。”玛薇尔走过来抱着他,“致‘凶暴的普拉朽尔肚子里的阿落’吗?”
伊斯菲尔的来信落款就很奇异。从[尹安叶庄园后花园那个井旁边]到[易丹工业区D区36号锻造炉旁边]无奇不有。至于后来,那就更一发不可收拾。
曾经他传回关于银勺马戏团的情报,但是没有位置。
“位置。”中转站的斯埃特提示道。
“树林里哎。”伊斯菲尔回答的十分严肃。
“给我坐标,我要锁定了。”基地里的沃尔忽然插进来。
“树林里啊。”伊斯菲尔很正经。
沃尔哐当一声按死了通讯器。
艾利尔路喜欢在天刚黑的时候出去转,隔壁的斯埃特也是,所以他们经常碰面。
今天艾利尔路再一次邀请玛薇尔散步未果,再一次独自出门。他在拐角遇到了斯埃特,后者脚边有只黑猫。猫儿亲昵地围着主人的脚打转,皮毛油亮,眼里透着精明。
艾利尔路沉默了一会儿:“做的不错,很逼真。”
斯埃特打了个响指,黑猫蹲坐着闭上眼,向内塌陷折叠成了一巴掌大的正方形金属板。
“你又喜欢上这些小玩意儿了吗?”
“这里又没地方让我破坏。”斯埃特耸肩,把金属板塞进兜里。
“你可以找我打架。”艾利尔路真诚地建议,“我觉得我的骨头要长霉了。”
“……”斯埃特歪头,明显很兴奋。然后他伸手向腰间,接着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既没有枪,也没有十字形的弹匣,“我没有带枪。”
“太好了。”艾利尔路有些难过,“我也没带。”
“没想到你也有忘了带枪的时候。”斯埃特揶揄道。
“这句还你。”
十七岁的时候艾利尔路有思考过,是不是自己之后就没有拿枪的勇气了。不管是因为失去一只眼睛或者说半张脸毁容,还是将军府惨案留下的心理阴影,听起来都不是很好。然而很快的他发现,他实在是太低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了。
艾利尔路很坦然的回到战场上,杀人,或者别的什么。
因为他从来不怕做噩梦,也很少做梦。因为枪神不需要眼睛来瞄准和校正目标。
在那之后的十二年里他都没有让他的枪离开过自己一米远,包括他死掉的时候。
枪脱手了,砸在地上又和土粒石块血珠一起弹起来一小短高度,然后被时间永久的定格了。那个时候距离仍然是在一米之内,只是他拿不到它们了。
“我其实觉得,死得早挺好。”艾利尔路和斯埃特在街上闲逛,“不过你就有些可惜,伊斯菲尔就更可惜了——该不会前世真是蛾子吧。”
“你不遗憾吗?”斯埃特双手插兜,他们漫无目的的走着。
“只要不变老我就很高兴。”艾利尔路轻快地说,“你看老爹只比我多活了十七年,但是我觉得他三十二岁的时候就够老了。”
“其实那时候他看起来也只有二十七八岁吧。”斯埃特忽然笑了一声,“你好像二十九了。”
“别在意那些细节,谢谢。”艾利尔路摸了一下脸,“至少……我看起来比他更年轻。”
“你也不要在意那些细节,你不是女孩子。”斯埃特颇为真诚地说。
“这和衰老令我恐惧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的。”
艾利尔路长得和母亲一样,秀美,看起来又不女气,这很微妙。
就像所有人都说伊斯菲尔长得帅,天界第一帅,但是却没人能形容一下他的长相。
当初艾利尔路顶着大只凤尾蝶从粉白的云雾里走过来的时候,伊斯菲尔忽然想起来弗洛斯说过,如果我弟弟其实是我妹妹,那该多好。
有时候伊斯菲尔也会想,如果这是一个女孩子那该多好啊。
沃德生日的那天伊斯菲尔在生日宴会上对艾利尔路说出了这个想法,艾利尔路一摊手,回答说,那我们就不能永远在一起了。然后他回头看了看特瑞-沃德——艾利尔路的女朋友——宴会上的公主正站在长餐桌上唱歌,白大腿,超短裙。
“算了你还是快去把她弄下来吧。”伊斯菲尔深深的捂脸。
最后,谁都没和谁在一块儿。其实也没人想过自己会和谁在哪里,是不是一辈子。
时光不许。
艾利尔路和斯埃特道别后回到家,玛薇尔正在床上做皮肤养护。
现在是晚上九点钟,艾利尔路回到书房,拿出新的纸。
“或许我该给一帘写封信,告诉她阿落很好。”
他没了来得及写,因为有人来访。
来自暗黑城的[灵魂收割者]卡露亚-格莱特来诺斯玛尔推销防腐剂,顺道来这里拜访。
她裹着宽大的黑斗篷,看起来就像童话里住在黑森林的巫婆或者神秘行脚商人。她灰白色的发丝垂落到兜帽外面,格莱特用黑色的指甲点了点桌面,她手背上的皮肤呈现一种僵硬的深青紫色。
“这些是新的药品。”格莱特推了推几个瓶子,“玛薇尔应该会感兴趣。”
“我想会的。”艾利尔路说,他转了一圈茶杯,“不过你怎么想来这里推销防腐剂?干燥的地方销路好像不太好。”
格莱特“咯咯”地笑起来,却不复往日的娇俏:“这只是个说辞——你要知道,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都想保持容貌。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或者另外一些人一样。”
“你知道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可是个白发银瞳,蜜色肌肤的大美人。至少一百年前也是。”她笑着说。
“其实有时候我有点后悔。”格莱特说,“我以为永生——都是永葆青春呢。”
传说[生命之水]可以给人永恒的生命。许多年前因它而起的争斗埋葬了无数人。不过当玛薇尔把那一小瓶神物拿给艾利尔路看的时候,他说:“这不是水?”玛薇尔想了想,解释道:“它有普通水所没有的波动——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就当是水好了。”
世界在玛薇尔眼中只是波动,她所看见的,别人永远都不会懂。
后来就不知道那瓶水去哪了,玛薇尔说,可能是丢了吧。
在艾利尔路的认知里,最贴近“永生”这一概念的是伊斯菲尔。虽然伊斯菲尔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人,但他从来不用担心变老和生病之类的问题,因为他其实是一把枪。
听说每把枪都是有灵魂的,[死亡舞步]的灵魂就是伊斯菲尔-尹安叶。
不过也可以说伊斯菲尔会死,或者该说是受到无法修复的破坏。不过在他死前,艾利尔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哪把枪会死于雪崩。
也许是雪太重了,压坏了。
那他一定很痛。艾利尔路想,就像筋骨寸断一样。
也许是伊斯菲尔太像人类了。
“亲爱的一帘。”
艾利尔路写道,然后他忽然不知道该继续写些什么。
“阿落很好。”
停了一下,他又划去了这句话。因为他没有去过普拉朽尔的肚子里,也想象不出一个人会以何种形态存在于一个没有任何欲望的世界里。
“艾利,你在做什么?”玛薇尔走进来。
“给一帘写信。”艾利尔路回答,“不过我好像和她不熟。”他团起桌上的信纸,丢进纸篓。
“玛薇尔,听说人快死的时候总会想到很多以前的事。”艾利尔路转着笔,“我最近开始做梦了。”
玛薇尔坐在桌沿上,低下头捧起他的脸,一片混动的双眸望进没有一丝神采的黑眼睛。
“别闹了,亲爱的。你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