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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三、不周(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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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情五百年
作者:风云水龙吟
监修:花非花、清水比奈
友情支持:开胃狼
第八章、此情须问天
三、不周(4)
声音来处,一群蓝衣侠少在地上跪成一圈,泣不成声。
朱明毅分开众人,跪倒在玄业面前,道:“大师,您慈悲为怀!恩怨不提,是非不论,顾师兄已介弥留,他……他不过想见他师弟最后一面……”
他说到这里,声已哽咽,无法再多吐一个字。
玄业摇头道:“此地不是和尚的山门,和尚只能帮衬着出手打架,放人之事……”
张况珏蓦地推开搀扶自己的师弟,在朱明毅旁跪下,一字一字道:“大师,少林乃天下武学之源,向来仁义为本、济世为怀……大师乃少林圣僧,德高望重。若有好人在大师眼前蒙冤受屈,大师您管是不管?”
玄业伸手去搀道:“张师侄,你莫绕了,有话直说。”
张况珏不肯起身,道:“大师,诸位长辈,那日展师兄之所以出手杀我师父,实是因为……是因为我师苏箴杀害乐师弟在先,而后又想要一掌杀死展师兄,让他代背这罪名!展师兄一生侠义有目共睹,如今他蒙冤受屈,又被幽禁在此,岂不是好人受苦?”
他的嗓音不高,字字句句却清晰无比,在场众人皆听了个分明。他的目光是一生未曾有过的镇定决绝,眼泪却一直不停地脱出眶子,源源落在襟前领上。
宗梧一路询问张况珏,已知前后因果,但此刻听他贸然说出来,仍觉自家蒙羞,苍老的脸孔也憋得通红了。
张况珏又道:“当日我师父向小杰和展师兄出手时,除我之外,我师弟许况道、叶况崇亦在一旁。若大师和诸位长辈不能听信况珏一家之言,也可问问我的师弟,便知况珏所言非虚!”
叶况崇本来缩在青城派的师兄弟身后,忽闻师兄提到自己的名字,已是吓得一颤。他抬起头,畏畏缩缩的目光刚好对上张况珏寻觅的眼。他只觉师兄那双泪眼中竟透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杀气,隐含威胁之意,更是心虚得浑身瑟瑟。
他知道张况珏未将自己半路谋害之事和盘托出,已是留了三分情面。他将牙齿咬了再三,方才把心一横道:“对!……我师父杀我师弟,不过是因他偷艺……败露,在外、外人面前丢了崆峒的颜面……从乐山开始,师父就一直想杀师弟!那夜在眉州刘家庄园……那柄偷袭师弟的弯刀,与他后来在校场偷袭白玉堂的,根本就是同一把!前后两次偷袭时青城派的各位师兄弟都在,大家都是见证!”
朱明毅跪在地上大声道:“不错!那弯刀我也见过!那夜在刘家庄园,若不是展师兄及时出手,小杰早就死定了!展师兄若要杀人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青城众弟子此时人人附和,你也跪我也跪,恳求的说话此起彼伏,一条声吵嚷起来。
在场诸人,之前谁不是把六剑盟当作卫道第一。此时真相豁然抖在眼前,众人或因亲疏、或因利害,胸中少不得盘算,是以谁也没有开口插言。然而人皆脸露轻蔑神色,以目会意。
宗梧看在眼内,听在耳中,脸色由通红转了青白,渐如死灰一般。他站着不言不语,上了年纪的身躯却仍挺如铁塔,默默承受着由亡者带来的莫大耻辱。
李闰琦忍不下去,低声道:“师叔……死者已矣,这件事一旦嚷开,将来我们一盟各派的弟子,究竟要如何立足江湖……”
宗梧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展师侄是委屈的,小杰也死得冤枉。做了这等事,本来就要有人来担。苏师兄一死抵罪,剩下的只能我们扛了。”
他一生心思厚道,这番话说得无遮无掩,字字句句都是实情。李闰琦听罢心乱如麻,长叹了一声,也闭口无言。
见此情形,甄铭在人后偷偷推了简伯青一把:“简长老,该你说句话了。”
简伯青嬉皮笑脸道:“帮主,您还没开金口,哪有老鬼我开口的份儿?”
甄铭笑眯眯张嘴,大声嚷道:“大家都静一静,容我们帮中的简长老说两句!”
庭院中霎时间便静了,几十双眼睛瞪着简伯青。
简伯青翻个白眼,一揉鼻头,拱手强笑道:“各位抬举了,老鬼惶恐之至!依老鬼看现下先遂了顾掌门的心愿最是要紧,至于放不放人……虽说大家都是律大庄主庄子上的客,这抓人放人却也不曾倚仗律庄主的名头——拣句不中听的说来,律庄主也做不得这个主,您玄业大师也做不得这个主,就算是您家少林的老方丈或成家宝成大侠在此,也做不得这个主!”
他上前两步,顺手拍拍一个跪在地上啜泣的青城派少年弟子的肩膀,又道:“这个主,只有官府做得。杀人偿命是国法,江湖上快意恩仇是人情,此事若真要分个葱绿姜黄一清二楚,就只有把大家伙儿都送到衙门去等判。若是想合上规矩簿子,单循咱们道上的坎儿,那这主,只有两个人做得——”
简伯青说到这里,猛然转头,目光直直望向步惊云道:“步堂主,‘镇魂锁’的钥匙,你肯交出来么?”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眼前的墨黑忽然换了亮蓝——白玉堂一步挡在步惊云的身前,向后摊开一只手掌,道:“步大堂主,钥匙拿来。”
步惊云邪邪一笑,从怀中取出“镇魂锁”的钥匙,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在白玉堂的手心里。
白玉堂将钥匙一抛一接,拈起在众人眼前晃了两晃,笑得露出了虎牙:“老叫化,现在头一个做主的人是爷爷啦——你说的第二个是谁?”
简伯青鼻子眉毛都挤作了一堆,苦笑道:“白大侠,这第二个做得主的就是展南侠自己了。只要镇魂锁一开,他高兴往哪处走,在座谁能拦得住哇?律大庄主问起来,大家也只能照实了说。”
诚然!以展昭今日的实力,若无镇魂锁束缚,于他还不是天地自由!大家只要推说拦阻不住,莫说是律南天那里,就是官家理论起来,也说得过去。唯那执了钥匙开锁之人,要负下全责而已。现在钥匙到了白玉堂手里,步惊云纵然说是被他夺去,也无人可驳。
众人一点即通,彼此互看,脸上皆露出了笑容。
白玉堂目光流转,嘿嘿笑道:“老叫化,你倒是好见识。”
简伯青哭笑不得道:“白大侠通透得很,就别要再取笑叫化了。”
这时负责照顾顾寿苍的一名青城弟子,突然惊呼道:“顾师兄……顾师兄你说什么?”
“啊!什么?假的?!——啊!师父!师父——顾师兄说……说话了!他说白大侠手上的钥匙是假的!”
顾寿苍身旁的几名蓝衣少年齐声哭叫起来,嚷道:“顾师兄说,若以假钥匙开锁,展师兄的手脚就会立刻被机关断掉!”
“什么?!”包括玄业等少林僧人在内,一院人众再度震惊非常!甚至一贯冷无表情的云怒堂主,也不免微有动容。
惟有白玉堂冷冷一笑,指尖轻弹,将手中的假钥匙抛入了草丛中。
简伯青慌道:“那真的钥匙在……”
蓝衣少年们哭叫道:“在顾师兄身上!他不行了,他要亲手交给展师兄!”
宗梧咬牙道:“好毒的计!”
玄业合掌道:“事不宜迟,大家快去夕照轩……阿弥陀佛……真他奶奶的!”
众人于是忙忙动身,只得一个武十封悄悄退在最后。
眼瞧着众人远了,他方才转身要走,眼前就是一“蓝”!
白玉堂鬼魅一般自他头顶飘落,一把搭住神针门主的胳膊,笑容可掬:“武门主好悠闲,怎不跟着大家一块儿走,凑份热闹?”
武十封顿时如浸冰水,勉强努了努嘴角,道:“白大侠,我、我只管看着山门……你……我腿没力,可走、走不动啦……”
白玉堂笑道:“当初抓人那番盛事,咱俩没眼福瞧见,这放人么……可别再错过啦!来来来,你跑不动,我带你走便是!”
说罢,提了他便向夕照轩方向腾跃而去。
※ ※ ※
天突然亮起来的时候,“他”正在做一个梦。
——有趣的是,“他”还在梦中,便已知道自己其实在做梦。
“他”梦见少年时的自己,在一片衰草连绵的山路上前行。天色灰蓝,前路遥遥。
山在不停变幻,山是那样似曾相识,好像多少年来反复遭逢的过路风景。
却不曾停下脚步一观……
“他”看见少年的自己,一身蓝衣,行色匆匆,脸色是纸一样的白,眼睛却格外的黑,那黑色很动人,带着锋芒,像是在燃烧……
“他”看见自己苍白的手指紧紧握着湛卢的剑柄,疾步向前,随时保持着将要拔剑的姿势。
——那双眼睛,那燃烧的锋芒,在梦中看去,居然有些陌生。
多少年了……从那时到现在,世事远比少年的脚步更匆忙,在不知不觉中,一切是否都已悄悄改变?
少年身后有遥远的歌吹,一个很熟悉的女子声音,用温柔的曲调轻唱,忽近忽远:
“山水重重隔旧游,
风烟萧瑟湿红袖。
燕歌弦断枉凝愁,
江湖何处泛兰舟?”
——那是谁在唱……那是何时听过的歌?
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又陌生,好像一别多年的老友,在人海中重逢,远远相顾又不敢相认的脸孔。
——为什么不停下呢?为什么不回头去看看是谁在唱?
——若是现在的自己,会否停下脚步?还是……会一直这样奔走下去呢?
“他”躺在黑暗的小楼里,躺在自己的血污内,静静做梦。
楼外风消雨驻,艳阳高照,“他”在天色灰蓝的梦中一直惋惜,却无法苏醒。
“他”已经很久不曾做梦。之前漫长的昏睡中,他的眼前只有黑暗,没有梦境。
也许……一个人只要还能做梦,心就还没有死。
“他”在迷梦中久久注视那漫长的奔走,直至另一个声音蓦然闯入,打断歌吹——
“你生逢天孤,命带血光,乃辛苦重来,风云蔽日之象。”
“首劫终于双十,大运起于四六,此后乘风化龙,所向无敌;然杀伐益重,情义日薄,亲朋必遭刑克。”
“霸者无双!纵然覆雨翻云纵横天下,最后却是终生孤独……一将功成万骨枯!”
眼睛,猛地睁开!
惨白的光明就在这同时降临——小楼的门被人从外砸毁,片片飞碎。
“他”刚睁开眼睛,屋内便已冲入了十几个身着蓝衣的少年人,形貌都与方才那梦中之人如此相似……
“他”茫然坐起,望着许许多多梦中人的分身化影,望见他们沾着血泪的年轻的脸。
空气中渗着一种不祥的气味,仿如梦境最后闯入的那个声音,令心头隐隐不安。
周围的脸孔写满不同的情绪,有关切,有悲痛,有震惊,有仓惶,有畏惧,甚至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每一张脸孔也有不同的声音,那些声音起起落落,汇在一处,填满了原本寂如坟墓一般的小楼。
“天!好多的血啊!”
“展师兄!展师兄你还好吧!”
“哇!这头发……”
“师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是谁?是谁干的?!”
“他”,一头散发如焰,默坐在满屋的血痕中,乍看去不似人形。那手足和身躯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而“他”的神情竟出奇地淡定。
淡,而且定,于伤痛于光明都毫无激越感觉……或许“他”的躯壳固然在这里,“他”的心魂却仍在沉睡,仍在青春奔忙的梦中无怨无悔……不愿睁眼面对翻覆寡义的尘世。
突然,少年们散开。
积满尘土和污糟布碎的地上,赫然露出一具被鲜血浸透的人形。
可是——那么矮小、诡异……
“展师兄!你快看看顾师兄!顾师兄他不行了……”
蓝衣掀开。被鲜血浸透了的蓝衣,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套着锁铐的,伤痕交叠的手,木然地伸过去。
便被——另一只焦黑变形的手,猛地抓住,紧紧按下!
——江湖沉浮十几年,他们终又相逢……如此相逢!
瞬间痛觉回到了“他”的身上,浑身上下大小伤口一齐爆发出锥心剧痛——眼前骤然血红,骤然漆黑……
——“……然杀伐益重,情义日薄,亲朋必遭刑克。”
——“霸者无双!纵然覆雨翻云纵横天下,最后却是终生孤独……一将功成万骨枯!”
“大师兄!”“他”跪下去,跪在那垂死的伤者身旁,嘶声呼唤。
——这次是……轮到你了么?
那奄奄一息的无腿人,把“他”的手引在自己右臂的黑铁护腕上,向一处隐藏的机簧,尽力按下去。
“啪”!
细微的脆响。
那护腕应声弹开,散作两片落地。镇魂锁形状特殊的钥匙,就紧紧嵌在其中一片的内侧。
——连你也……无法幸免?
护腕护住了那人的臂膀,他周身焦黑糜烂,惟那一小段手臂的肌肤仍是完好。
那手臂上,清清楚楚,留着一个凸出的伤疤。
那是一枚牙印,孩童的牙印。
——痛!好痛!!
——愈逼近绝顶,身旁便愈是冷清,或许无敌的代价正是无尽孤寂!纵强,纵霸,这一个人的无敌,可会是心中所愿?
“大师兄——”“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呼唤,比死还要可怕的痛楚,像要将“他”的意识生生扯碎!
那人当然听得见,那手臂就动了。
那手臂微微一抬,似乎是要抬起来,揪住某个惯了同自己作对的孩童的头发,再揉上一揉。
同一刹那,他那多年冷漠如死的脸上,那破裂变形的嘴唇,唇角也微微一动。
濒死的烈阳掌门,鬼公子顾寿苍,居然笑了。
他微笑着抬手,用仿佛少年的戏谑调子,轻声吐字:“小展昭……”
那手却终未抬起来揪住什么,而是永远地,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