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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三、不周(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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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情五百年
作者:风云水龙吟
监修:花非花、清水比奈
友情支持:开胃狼
第八章、此情须问天
三、不周(1)
春是早春,朝阳遍洒参差院落,磨得光光的青石阶上,掠过一双双轻快的小脚。
一个孩子从石阶上滚下,摔在落满花叶的院子里。
他是被人踢倒的,踢倒他的是几个比他年貌略长的孩子。大孩子们仍不罢休,追着又要补上几脚。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伸出手臂,拦在他们前面:“好了!饶过他罢!”
大孩子们七嘴八舌道:“大师兄,是他先出手打你的呀!还想打我们,怎么能就算了!”
那少年交抱双臂笑道:“他向来没规矩的!再说他打我两下,就跟挠痒痒仿佛,我才懒得同他计较。”
他说得轻描淡写,说罢转身便要走。
那倒在地下的小孩子闻言却勉力爬了起来,伸袖子抹掉流出的鼻血,就用污脏的小手指着那少年道:“顾寿苍,你别想走!是你杀了雀儿,你好残忍!”
大孩子们哄笑起来,有人怪声叫道:“展昭,死的又不是你爹!你还要给那窝子鸟雀披麻戴孝不成?”
另一个道:“他平素装哑子惯了的,今天莫不是铁树开花?连哑巴也开口了!”
名唤顾寿苍的少年转头又是一笑,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不错,那一窝小毛禽都是我试弹弓打死的,我就用了这只手。小师弟,我一个巴掌就能把你捺倒,你若想替毛禽报仇,也须胜得过我这只手……”
那叫做展昭的孩子站在台阶下,怒对师兄们的冷语,大声反驳道:“你动的手,但他们都是帮凶!你们只瞅见弹弓精巧,罔顾那许多性命,心眼子烂了,机关再巧又有何用!”
一言掷地,大孩子们笑作一团,道:“受教受教!哑巴开口,果然不凡!大师兄机关妙绝尽得师父真传,岂容你侮蔑!你定是拳脚还没吃饱,却要爷爷们再喂你个三盘两碗哩!”
顾寿苍将手一抬,众孩童忙忙噤声。
他回转来步下石阶,将自己那右手,又在展昭的眼前晃了两晃,笑道:“小展昭,你说得无错!但这世上的道理,总是分一个强弱,你敌不过我这只手,纵然有理有心又如何?”
小小的展昭瞪着他那只修长有力的右手,眼睛瞪得又黑又圆。他的小手握成了拳头,牙齿咬住嘴唇。周遭的嘲笑和谩骂一刻也没有停止,他却没有再吐一个字,也没有动上一动。
少年顾寿苍的眼中竟似流露出一丝失望,他摇了摇头道:“你入门太晚,实在不经一敌。你大可再去练个十年八载,姓顾的等你……”
这一句话音还未落,顾寿苍只觉眼前那小身影一晃,自己的右臂上便传来一阵锐痛!
庭院中迭起一声惨叫!素来以豪强自居的烈阳派大弟子跌坐地上,拼命甩着手臂——
那个不堪一击的小孩,正双手抱着他的右臂,两排小牙狠狠咬在上面,任打任摔都不肯松劲,就像一颗死死铆上去的钉子!
“快帮忙!快帮忙!”
“快!快拉开他啊——!”
“啊——!!他咬我了!他咬我了!……”
“这小鬼疯了!”
无数慌乱或乘乱的拳脚加在展昭身上,一如急雨。
一同覆盖这小小身躯的,还有历经岁月也不会改变的、温暖多情的朝阳……此时此地,照见这江湖——
一人,一角,一瞬间……
※ ※ ※
朝阳依旧——
无论落英春早旧庭院,还是雨后秋初蜀山头。
朝阳中,顾寿苍黑衣如墨、神情若死,纵然山风飞扬翻腾,他犹自一脸了无生趣的沉郁,看去竟比实际的年纪更长。
铁色沉暗,他所穿铁甲之上,每一枚甲片皆布满屡次磨砺留下的痕迹,沟沟壑壑,坑坑洼洼,宛如一张张历经沧桑的脸。
——往日江湖老,沧桑浸铁衣……
身着铁衣的顾寿苍轻抚右臂铁腕,吐字依旧毫无感情——那些热情如火的过往,或许早已被他以重锤砸平,冷却成一块块平整而冰冷的铁板。
他便用铁板似的声音宣判:“六——剑——盟——规——”
“见——利——忘——义——”
“残——害——同——门——者——”
“杀!”
声达人至,铁腿一夹马腹,青骢宝驹长嘶着跃下山头,重重落在许况道与叶况崇的眼前。
顾寿苍已亮剑。
他的剑不足二尺,短小精悍,亦是漆黑铁色。这剑,原本就暗藏在他右臂的护腕内,一动机关便自行弹出。
鬼公子近年来深居简出,修为成谜。但许、叶二人那日在凤麟山庄看他发了一掌,已知自己无论武功修为还是出手狠辣都绝非此人的对手。
生死攸关,方才还恶胆横生的两名崆峒弟子满目惊骇,腿脚各各支持不住,一先一后跪倒泥泞。
叶况崇涕泪交流“顾……顾……顾……”
平日里无比灵活的舌头倒像僵成了山边的枯枝,连好好地唤上一声“顾师兄”也不能顺意。
直到顾寿苍翻身下马,右臂铁剑终于要向着他的头颅劈下,他才声嘶力竭地嚎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师兄饶命——!!”
许况道伏地乱颤,他右手中针,已无力反抗,只能哀哀瞪着张况珏,企盼他开口求情。
铁剑临头。
求生的兀自求生,无人注意到执剑人眼中这一霎流露出的悲凉。
料事于前,他并不欣喜,也无兴奋。
——多少年江湖如旧,只是人来人往。万象森罗,一切忠义与卑劣总在反复登台,究竟有几人能脱出罗网,做些意料外事?
漆黑剑锋划破清晨的阳光,无情挥落!
“师兄……”那声音虚弱却执拗,打断悲凉——一股并不强大的力量阻住了杀势!
那声音道:“师兄……请住手!”
那声音果然是今时的崆峒掌门张况珏。
张况珏忍着伤痛站起,一手掩着伤口,竟伸出另一只血肉手掌,用力握住了顾寿苍的剑锋!
他的蓝衣上浸湿了长长一大片的血渍,看去是一色的深褐;他握住剑刃的手心内,血亦一滴一滴地渗出来,坠下去。
“师兄!”张况珏道,“我崆峒门中不幸,连遭变数……如今……乐师弟已死,师父也……不在人世……”
“若我这两位师弟也性命不保……况珏一人……恐难独撑师门……还请师兄网开一面!”
说完这番话,他力量已竭,身子颓然一倾。纵是如此,他仍勉力握住剑刃,生怕稍一放手,顾寿苍便会格杀自己的两个师弟。
那铁剑锋利非常,几乎要将张况珏手掌的经络切断。顾寿苍突然一翻手腕,打出一枚小小铁胆,击在张况珏右臂曲池穴上,迫他松手,这才将剑抽回,又点了他的几处穴道,止住流血。
张况珏再度倒地,许、叶二人聪明伶俐,明白大师兄此刻正是救命稻草,四条胳膊慌忙争着去扶去抱,两张嘴巴齐声呼唤,各自拼命把内息灌了给他,生怕他一线不济魂归那世,自己便也得跟下去陪葬。
顾寿苍冷冷道:“他——们——要——杀——的——是——你——”
“你——还——为——他——们——求——情?”
张况珏虽伤,到底有两个师弟灌功相救,精神尚好,低声道:“他们虽说从小便与我不对,我们一起长大的人……总是越走越少……”
他说到这里声已哽咽,目中潸然,一手抓住一个师弟,又道:“只要我不死,他们不算杀人……自也不必偿命!”
顾寿苍冷然望着张况珏,既未反驳,也未退后。他只是默默立着,不言不语不动。
此时远处山道上一阵人马嘈杂,竟似有数十人一齐赶至。那人马愈行愈近,黑压压的一片,将道路封死,正是化名邓彬的邓家堡堡主、“神手大圣”邓车率领的数十铁骑。
邓车执弓著甲策马当先,以手中雕弓遥遥一指顾寿苍,大声道:“顾掌门,你到底念旧!”
顾寿苍不答,却把铁腿缓缓迈开两步,挡在张况珏师兄弟身前。
邓车将马驻在五丈开外,搭开弓弦,右手手心内已抄了两枚铁弹子:“王爷命你我前来相助律庄主,你屡次擅离职守,又先后勾结云怒堂与六剑盟人,已是死罪!顾寿苍,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寿苍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来——要——那——件——东——西?”
邓车料不到他如此聪明,一句话便将自己的心思点破,一时竟张口结舌。
※ ※ ※
数月前,律南天曾于襄阳王处购得大量硝石火器。顾寿苍此来赴会,协助邓车收伏展昭与云怒堂主乃是其次,主要却是担负押送之职,需与律南天当面交接。
邓车本以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其容易,他贪这头功,处处挤兑顾寿苍,不让他插手,硬将事情揽在自己名下。谁知律南天久惯生意之人,办事忒也滑溜,火器到了手,他却只付一半黄金,定要邓车以“那件东西”来换,方肯结清。
而“那件东西”,偏偏就在这硬如铁板不通世故的烈阳掌门手上!
邓车直如热锅上的蚂蚁,自得报顾寿苍的行踪,一路赶来皆在度量如何能一句话将他镇住,迫他交出那件要命的东西。
不想顾寿苍早已成竹在胸,开口即点破邓车的心思,教他一怔之后便是恼羞成怒!
一声惊弦,弹子已挟劲而至!顾寿苍并不闪避,左掌右剑挥出相迎。
邓车以弹子成名,这一击已出尽全力,顾寿苍功力虽则不弱,也仅能以掌力卸去其中一枚的力道,另一枚击在他剑脊之上,却生生将剑击折,顾寿苍整个人向后一倾,铁腿连退数步站定。
他似是不容邓车再有出手机会,左手狠狠往右臂铁腕上一叩,那半截断剑便向着邓车面门迸射而出!
邓车叱喝一声翻身避过,顾寿苍身形一矮,铁腿借力弹起,双掌同时挥起,邓车以为他又要出暗器,慌乱之下以腰着地,就地十八滚,连随闪出丈余。
不料顾寿苍只是将掌一翻,双臂改作个大鹏展翅的架势,又是一弹一纵,跃至邓车身前便直直落下,把一双铁脚从泥泞之中拔出,这才瞥了邓车一眼道:“你——我——跟——的——是——同——个——主——子——”
“何——以——致——此?”
邓车方从地上爬起,面露尴尬。他知顾寿苍虽则寡言少语,心思却深沉,且向来有仇必报,如今自己先出手伤他,偷鸡不成,脸已撕破,端是不知对方会如何发难。
邓车目光游移,脸上硬搭起一出乐戏来,整张黄面皮都涂抹了笑容,咧嘴道:“顾掌门,你并非不知六剑盟乃王爷心头一患,你是早已与他们分河落界,可王爷那儿,难保不会除疑……”
顾寿苍冷然道:“你——不——除——疑——罢——了,莫——扯——上——王——爷——尊——号!”
邓车强笑道:“你猜得不错,我是不除疑,我也确系为‘那件东西’而来。顾掌门,咱们可是一个山头上烧火砌灶的哥们儿,你总这样藏私,可不是道理。”
他说着,伸手在顾寿苍的胸膛上拍了两拍。这动作本为示好,不料铁甲坚硬,手掌拍上去隐隐生疼。
邓车心中忿忿,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拍罢收手退开两步,口中道:“顾掌门,邓某此来,不过要弄清‘那件东西’是否还在顾掌门的手里亲自看顾罢了。此物关系重大,顾掌门可不要一时大意,错给了他人。”
顾寿苍不答,只是迈开铁腿,向前跨了一大步。
邓车退后只因自身内力有限,近身绝非顾寿苍的对手,惟有拉开距离,才好用弹子敌他。他料定顾寿苍双腿乃是铁铸,行动欠缺灵活,只消一击命中便不足为惧。谁料顾寿苍已然看穿他的心思,脚步紧咬不放。
邓车只得赔笑道:“‘那件东西’可还在顾掌门手上?”
顾寿苍一字一字道:“我——不——会——给——别——人,也——包——括——你。”
邓车仍旧赔笑:“那就好,大约也没有什么人能像顾掌门这般信得过了……”
此话未落!
他突然抬手挽弓,再度射出两枚铁弹子!
论操弓他虽不及秦岚,毕竟也算中原数一数二的好手,这两枚弹子一先一后,皆袭向顾寿苍身后数丈外的崆峒弟子!
顾寿苍亦猛然伸出左手!但见他一掌搭在邓车右肩上,邓车便发出一声惨嚎,当场溅血弃弓!
烈阳掌门一身都是机关!在此轻轻一搭之间,顾寿苍的左腕便弹出一只钢爪,霎时穿皮入肉,生生钉进邓车的肩头!
他即转身,膝头疾旋,铁腿吃劲,将他二人猛地弹出,竟赶到了铁弹子之前!顾寿苍左手一拧,邓车剧痛难忍,不觉随着那力道转身,这才发现自己已然正面对上了自己的铁弹子!
邓车怪叫出声,急学着顾寿苍那样以掌卸力,将两枚弹子一上一下挡开,其中一枚狠狠砸在地面,在泥土上留下一个深邃小孔。
顾寿苍受邓车掌力影响,收势不及,与邓车双双摔在山道上。
他左掌的钢爪固然因此脱开,到底勾下了邓车肩头上的一块肉。
邓车右肩血流如注,一时无法起身。顾寿苍用手将两条铁腿关节铁片一条一条掰弯,支撑身体成蹲姿,而后又以大腿活肉挤着压膝头,一寸一寸站至笔直。
他竟较邓车先一步站了起来,左手轻轻甩去了钢爪上的血肉,一步一步向张况珏师兄弟走去。
张况珏等人被这一幕惊得呆住,三个人如木雕一般动也不动。许况道、叶况崇更是像看见什么怪物一般,连连后退。
“师、师兄……”张况珏打了个寒战,唤出这一声后,也不知该对这人说些什么。
“快——走!”顾寿苍蓦然道。
张况珏亦在同个刹那大叫:“师兄小心!”
顾寿苍猛地拧身!
两枚弹子呼啸而来!
——将将起身的邓车已从身后取下一把小小弹弓,顾寿苍说话的间隙,已足够他发出两弹。
这两枚弹子与前不同,每一枚皆有鸡蛋大小!两枚弹子射出之后,一擦着空气,便发出尖锐的声响,顿时燃作火球!
这是……赤雷火!
向来面如死水的顾寿苍脸色陡变,变得比死人还要可怕!
他比谁都更清楚赤雷火的威力——只因此物正是他亲手所制!邓车不知何时竟盗了他的独门暗器,此时用来反戕于他!
——不好!距离太近无法闪避,惟有尽力后撤,哪怕是摔出去……
顾寿苍的双手比心思更快,心念甫动,落地刹那已拧身抓了张况珏三人,就要操控铁腿挪移……
一柄剑——就在这一瞬,刺在他的身上,刺入了未着铁甲的右胸!
是许况道!
这一剑,他终于还是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