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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下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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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情五百年
作者:风云水龙吟
监修:花非花、清水比奈
友情支持:开胃狼
第六章、陈迹怅人非
三、下山(上)
乐山大佛背山依水,水是青衣水,山是凌云山。
密林之中,惟一条狭窄小径通向山腰,路的尽头是一座篱墙环绕的竹造小庐。院内一侧有打铁的洪炉,堆放着铁渣、木炭和锄头镰刀的毛坯,后面是竹棚搭造的马厩,另一侧有个简单小厨。屋前以大青石砌就台阶,屋后两个大草垛备足了晒干的茅草,篱墙边几畦月季开得好不烂漫。
远处,隐约传来清溪流水的声音。
竹林清幽,远避人寰。虽然陋室孤苦,山野寂寞,对于半生漂泊惯经杀伐的人来说,却也别有一番自在。
若无人引路,谁会想到江湖传奇也会有朝一日弃世逃名,选在这儿葬送余生?
崆峒四子跟随师父,循着简伯青留下的记号,轻易便找到小路,步近黑衣的山中小庐。
青城派宗梧、丹山派谢显、平泉帮张绿水各携从人若干,早已跟随丐帮帮众先行到达。简伯青亲自出马,率子弟十余人,加上其余四派来人,人头凑足了三四十。各派人马不声不响,也不须自家掌门吩咐,一到地头便各奔竹林,选了有利方位扎点儿守候,埋伏在小庐四周。这三四十双眼睛,就如三四十对钉子,死死地钉上了竹造的小庐,半分缝隙也不透。
弩未开,弓未张,刀剑未出鞘——然而无形的肃杀之气已然布就罗网,将整座小庐笼罩其中!
但这张“气网”,并不敢逾越竹篱半步。
这里——毕竟是“他”的居所!
“哟哟……这什么阵仗?这哪是请贤——依我老苏看,这倒像是上山打狼呐!”苏箴一壁和和气气地笑着,一避绕开众人,走到众掌门的身后,伸掌在简伯青肩上一拍,道:“简长老,你摆弄这么大动静指望着吓唬谁呀?还不快叫他们都从林子里出来,是人是鬼都给我家侄儿见见。”
简伯青尚未答话,一旁的宗梧闻言便忙不迭回转头来:“青城派弟子听令!都从林子出来,保护诸位长辈师叔!”林中当即跃出六名宝蓝布衣的持剑少年,一一先与苏箴行了礼,方才向宗梧复命。
简伯青待他们见完礼,方才摇头笑道:“我家那几个,比不得你们的娃儿,一个个蓬头垢面臭气烘烘,还是林子里安家妥当,别扰了展南侠。”
苏箴呵呵笑道:“简长老有自个儿的打算,老苏我就不插嘴啦。现在咱自己人算算都在这儿码着了,还得麻烦简长老领起头来,叫个门。”
简伯青连连摆手:“哟!哟!我的苏掌门哎!你这是存心折杀我老叫花呢!有您在,哪里还轮得我这一世讨饭的破锣嗓子丢人现眼哪?——您可是如今六剑盟主事儿的,堂堂南侠也得尊您一声师叔,您是唤他出来见人,老鬼我可是去求他开门——瞧着就差了辈儿了!不能,不能,还得是您来领这个头。”
苏箴眯着眼睛听他说完,崆峒四子站在后头听却耐不住心性,叶况崇暗暗一掐许况道的手掌,两人交换了一个鄙夷的眼色。张况珏留心到他俩又在捣鬼,将手伸到背后,一人背上给了一记重凿。两人疼得呲牙咧嘴,却都不敢在师父面前出声,倒是乐况杰全看在眼里,好容易才憋住了一口闷笑。
四个徒儿在身后所为,苏箴只作不知,开口笑吟吟地道:“老苏我年纪大了,嗓子实在不成,万一我那好侄儿睡得太死,可不保听见。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叫不醒他,大家伙儿可得一个个轮上了,别活活累死我这把老骨头。”
※ ※ ※
“崆峒派苏箴、青城派宗梧、丐帮简伯青、丹山派谢显、平泉帮张绿水今日上山,乃为解救蜀中武林一场浩劫,求请南侠赐见!”
洪厚的声音,暗含滔滔内力,一字一荡。连竹枝都被这股沉雄的内劲摧得沙沙急鸣,落叶纷飞。
这声音一共唤了三遍,吐字一遍缓过一遍。最后一遍暗力连绵,震得小庐的屋顶都在微颤。
恰逢聂风执起绝世好剑,一身功力立即受到黑寒奇铁的吸摄,他一面运力相抗,便只能提起三成内力抵御苏箴的声劲,不免被震得五内翻腾。他却兀自闭目勉强运力,宁可自身辛苦,也不愿将剑放开。
黑衣看在眼中,叹了口气,一掌抵住他背门,贯了少许内力助他过关。
苏箴唤毕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聂风方才调顺内息,他呼出一口气道:“来人确非郝元礼之流,好厉害的内力!”这短短光景,他已满头大汗,可见虚耗不浅。虽有绝世好剑的影响,苏箴的声劲也确实非比寻常。
反观黑衣却毫无异状,反而精神越发抖擞。只见他眉心隐约有一丝赤红烟气闪现,整个人神采奕奕,双目更迸现出熊熊烈火般的光芒。
聂风瞥见那丝红气,念及“天下大乱”,心下一颤,伸手拉住他道:“黑衣!你没事吧?”
“苏师叔还真敢对我动手……”黑衣恍似未闻,唇角淡淡一勾,“六剑来了一双,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奇招。”
他笑容一现,眉心那丝红气便一炽。聂风大骇,一掌猛向他前胸劈去:“黑衣!”
黑衣一笑,轻松架住:“小马,你做什么?”
聂风慢慢抽回手臂,岔开话题道:“黑衣你……方才不是打算好了要下山?”
“不错,”黑衣也不深究,笑道,“我已打算随他们下山,只是还想再同这些叔叔伯伯们耗上一耗——不请自来,还想用内力掀我的房顶,哪有这等恶客!”
他笑容温和如常,眉心的红气已消失不见。聂风又仔细看了看,竟是分毫痕迹也无,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但愿……那不过是我太过紧张的错觉……
聂风撇开令自己不安的想法,向黑衣道:“来的既然是师门长辈,你们双方见见不就好了?为何弄成如此阵仗?”
黑衣摸摸下巴,看着门外笑道:“这个呀,当然有段缘故……”
※ ※ ※
刀庐外,众人无不闭目凝神,潜运内息与苏箴的声劲相抗。
三声唤毕,苏箴又静静听了一刻,毕竟与屋壁相距甚远,他也一无所获,只得转过脸去对简伯青呵呵一笑:“年轻人就是好,能吃能睡。哎,老苏我这嗓子可干了,还是年轻的接着上吧,谁有水,递一口过来。”
“哇”地一声,竹林中有个丐帮弟子捂着胸口吐了出来。接着,各派中皆有修为较浅的忍耐不住,有的只是干呕,有的哇哇连声吐得腰也直不起来。
宗梧双手递给苏箴一个装水的革囊,小声道:“苏师兄,你看展昭这小子,不会是为十年前那桩事记了六剑盟的恨,故意不给咱面子吧?”
原来崆峒、青城二派,连同烈阳、疍连、华山、王屋,原是中原六大以剑术成名的门派,除疍连派地处金陵外,皆属北武林一脉。六派数十年前便已结盟,六位掌门以长幼排辈,以烈阳为最长,青城为最幼,弟子以兄弟互称,一方有难,六皆支援,以维护中原正道为己任。展昭便是烈阳派的弟子,师从前任掌门怪手萧北。苏箴、宗梧皆是他结盟的师叔。
苏箴眯眼笑道:“我来前也寻思过,只是咱们这侄儿也背了多年响当当的侠名,道上滚过几个来回——他岂会不明白六剑盟当年的决定也是以江湖正道为先,不得已而为。你放心,他省得轻重,今日必会随咱们下山,这会儿不过是拿些架子罢了。你莫揽事,让简老鬼接茬喊。”
简伯青虽已亲入竹林助自家弟子疗伤,却一直在默默留意他俩说话。他固然内力不能相抗,字句听不清楚,看二人的脸色口型却可揣度出大半。一旁已有丐帮年少的弟子嘟哝:“这展昭也真拿大,自家师门都来人了,也敢请咱吃闭门羹……”
简伯青道:“回头你们可别在南侠面前一口一个自家师门,难保他不较真。”
那少年弟子诧异道:“长老,怎么,他还不认师门了?亏他有这么大的名头……”
简伯青笑道:“哪个出来喝海水没个栽沙掉毛的时候?我也是听说——十年前那展昭还没名没号的,遭了南武林几个不成器的世家崽子栽赃,整个南武林都悬赏他的脑壳,啧啧,值钱哉。他便跑回北边要六剑盟给出头落话。六剑盟什么名头,怎收爬了蝇子的蛋?那头萧老怪已死了几年,谁还管他展昭活命?何况老一辈做主早接下了当年南武林魁首倪公子的书信,三刀六面一对话儿,就定了要绑他给南武林去……这都是老话啦。”
“长老,那展昭后来是怎么给跑了的?”少年弟子好奇问道。
“他……”
简伯青正待要言,张况珏已走到面前一揖:“简前辈,家师说他喊不动了,请前辈接着喊几声。”
※ ※ ※
“什么?他们这分明是出卖你!”聂风睁大了眼睛,独目中满是不忿。
“正道嘛,面子比什么里子都重要,这也无怪。”黑衣笑笑,“江湖上来回跑的,有几个没整人卖过呢?”
——原来如此,所谓正道浮名……
多少江湖人耗费了青春,甚至搭上了性命和家人,为的不就是这点名声?既然握在手中了,又怎舍得丢弃?
故南麟剑首断帅走遍天下,也要找到北饮狂刀决斗,争那第一之名……
故第一刀客聂人王宁愿放弃一切既得利益,也要携家归田,隐姓埋名……
故天下会数千少年徒众,以童稚之年便全力为帮主攻城拔寨,只求功劳薄前榜上有名……
故早已身为武林神话的无名前辈,不惜抛却所有未了恩怨,借死逃名……
故断浪生生死死来来去去,哪怕出卖挚友,也不愿放下那把火麟剑,只因要兴复断家赫赫威名……
——一切一切,都是为“名”……
就连眼前这个黑衣汉子,人已遁入深山,然而昔日盛名仍旧不肯忘记他,他的所作所为、所爱所憎,不也在在扛着这个“名”的桎梏,不知何时才能逃脱?
“那么……你是怎么逃出去的?”聂风听见自己这样问道。
黑衣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见送饭的师弟脸色不对,便抓了他逼问,得知饭里已下了麻药,就知那些叔叔伯伯们打什么主意,焉能再留?结果运气不佳,冲到门口正撞见苏师叔——他是崆峒掌门,我师父过世后他就是六剑盟的主事。”
聂风“啊”了一声,道:“一对一,他若出手,你岂非……”
“是啊,”黑衣点点头,诡秘地一笑,“不过,好就好在他当时也是一个人在。”
“他看见我,二话不说举起手掌,我想吃他一掌我必死无疑,不料他盯了我一阵,又把手放下了,吹胡子瞪眼地对我说:‘今日我未见过你,你也未见过我!记着!’就匆匆走了。我当然就逃出了六剑盟。”
“奇怪,他为何突然放过你?”聂风道,“若说是知道你其实冤枉,为何一开始又预备杀你?难不成以他一派之首,还会怕你以命相搏?”
黑衣笑道:“他当然不怕我以命相搏!只不过他是崆峒掌门,我却是烈阳把势最好的弟子,我给他抓住不算什么,万一一个不小心让我在他手上跑了……”
“就因为害怕失手被同道笑话?”聂风难以置信。
“这只是最末一个原因。”黑衣道,“我去六剑盟本就是寻求庇护的,南武林要我人头,他不杀我,我逃走一样是死;但他若杀了我,难免就得背上个‘杀师侄’的名头。江湖上说‘大义灭亲’那是场面话,谁都知道动了自家人的刀子哪儿都难混。六剑盟推来推去还是要绑我给南武林,就因为谁都不想担这个‘大义灭亲’的名。”
——说来说去,最后还不是回到这个“名”字上来……这些位当年处心积虑想要保全自己名头的叔伯长辈们只怕做梦也想不到,数年之后,这个一度被他们视为棋子的小师侄,已然拥有了远超他们的声名!
——老天爷有的时候,确是喜欢和人开玩笑的……
聂风来不及感慨许多,只因门外已传来阵阵叫骂之声。
黑衣一笑:“听听,苏师叔在逼丐帮简老鬼开口呢。那老鬼鬼精的,不敢得罪我,少不得要拿大道理骗些小辈们出言不逊。咱们别理,看他们能骂出什么来。”
“堂堂个南侠,我说哦,这名头不是买来的吧?还是胆子掉了?正道都有难了,你还讲不讲道义了?”
“幺不倒台(了不起)哦!名气大算啥子,吃完了不抹嘴,饱了就做缩头乌龟!莫不是手上洗也洗不利落,把势不成了怕人寻仇,躲在这荒山野岭……”
“管啥子正道?白日清光他睡倒起硬是巴适(舒服)!”
开口的果然俱是蜀中口音,聂风与黑衣相视一笑,黑衣更是悠然地哼起了歌子,忽然回头对聂风道:“骂得好!要是小耗子儿在此,这会儿准要开始吟诗了。”
聂风立即便意识到他说的是谁,问道:“什么诗?”
黑衣夸张地摇头晃脑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堪堪吟了两句,忽听外头传来字正腔圆的官话道:“大家陪这伪君子耗什么!依小爷看,点把火把他这些花全烧了,再不出来就烧房子!”
聂风神情陡变,愤然道:“欺人太甚!”
待要起身,身畔蓦然传来一声大吼:“谁敢动我的花?!”
“砰”地一声,门扉狠狠摔在墙上,黑衣像一道黑色的闪电般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