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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二、偶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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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情五百年
作者:风云水龙吟
监修:花非花、清水比奈
友情支持:开胃狼
第四章、梦断君不知
二、偶遇
律南天别过黑衣,下山来策马兼程,次日黄昏已达平羌镇。
主仆二人顶着艳阳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两匹良驹早已热汗淋漓,疲惫不堪,骑手自己也倍觉干渴。
天将黑时两骑方走出荒山,来到繁华市集,与万樱山庄其余仆从会合。
这平羌镇位处导江之畔,距离乐山约有三天脚程,是乐山前往眉州的必经一站。因为水陆两宜通行便利,市集货物丰富,久而久之在这带成了气候,商馆店铺林立,俨然小乐山一般。
律南天嘱咐道:“今晚在此宿下,明日一早换水路回眉州。”
众随从诺诺称是,各自准备,小飞正欲同去,却被律南天叫住。
律南天道:“奔波了整日,你陪我松动一下。此地虽小,市集倒也不错。你先随我去夜市上走走,或许采买些地产带回眉州去。”
他从未刻意做过这等悠闲事情,是故小飞抬起清瘦脸孔,黑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
律南天淡淡一笑道:“你定是觉得我在山中耽搁了七日,碌碌无功,甚是可笑?你尽管笑出声来,我不介意。”
小飞忙忙低下眼睛:“小飞不敢。”
律南天也不多看他一眼,继续笑道:“我这山中七日,岂能抵得上他人世上七年……”他说着摇一摇头,兀自前行。
小飞迟疑了一下,提步跟上主人。
这一主一仆一前一后地在黄昏的市集中行走。暮色苍茫,律南天银灰色的袍襟在风中高高低低地起伏着。他始终没有回头。
小飞则一直与他保持着五步的间隔,不多也不少。他那双漆黑的大眼睛,死死地瞪着律南天的背,像是怕他一下便消失了似的。
※ ※ ※
蜀中多山,平羌镇亦是依山临水之地。小小的市集各个摊铺皆依山势罗列。天光渐暗,夜市中各铺点起孔明灯,用一根绳头栓定,任其缓缓浮上半空。远观去,如大颗的明星,将市镇照得透亮。
明亮的灯火下,往来交易不断。山里人用竹篓背着山货来到此地换取油盐米粮维持生计,如此自给自足,也可世世代代生息。
市集一角忽然打破了晨昏更替时刻的平静,传来一阵伴着金铁撞击声的争吵。
“龟儿子,你不买便罢,毁我的货做啥子哟!”
“龟孙少占你爷爷的便宜,你这破铁片也敢称刀,不怕认得刀子的人打么?”一个豁亮的嗓音嚷罢,又掀起一阵金铁脆响。
原来是集市中唯一的刀剑摊子来了一名恶客。这人才拢摊子,谁人也不招呼,也不说买刀,一手拿起一把刀就开始对劈。
如此试刀本也没有什么,只是这人的手劲不弱,每次交碰必断一刀。他竟然老实不客气,丢下断刀又觅一把,转眼把摊头三十来把朴刀、直刀、柴刀、菜刀统统玩废,然后抬起头叹了口长气道:“不在这里。”转身便走。
摊主眼见损失惨重,这人居然全无赔偿的意思,焉能容他就这么脚下抹油,立刻开口招呼左右几个放摊的精壮汉子:“弟兄们,有磕摊子的了,丢他下江做王八!”
“卸了他!卸了他!”
“你寻死哇?也不看看是哪个的地面!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哦?”
这几个汉子在平羌镇一带都是出了名儿的,仗着两膀力气,平素称兄道弟合伙横行,乡亲们淳朴怕事,都是能让则让,致使这几个愈发自大,浑然是此地一霸。这回哥儿几个见有人公然挑衅弟兄的生意,存了心思杀一儆百,个个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满面凶相围将上来。
那挑事的看见一群横眉竖眼的壮汉围上来,也不过拿眼梢抡上一圈,接着摆手道:“祖宗我一天没吃饭了,没心情打架,你们一起上罢。”
众壮汉互相关顾了一眼,吆喝着几只拳头分了四面齐出,就往那人脸上招呼去。
那人稳站着不动,眼见拳头都只离了毫厘,便将身子微微一低,双拳左右横出,已分别击中两名汉子的面颊,顿把两人揍得唇开齿落。收拳之际,他埋身运腿猛然后踢,连着两记重腿蹬在一人胸膛,把那汉子踹得倒飞出去,撞塌了邻家摊棚。而那人在自己面门眼看触地的刹那,双掌一拍地面,半空里翻起,伸手去够背上所负的一只长条包裹。
众人早就注意到他的包裹,此刻见他伸手,料想必是兵刃,忙忙转身去抄家伙。此时摊铺上刀无完刃,于是一人抄了把长剑在手,俱是右手剑势拉开,左手剑诀比划着对手,下盘走步,以退为进,眼珠子就铆在那人右手上,单看他拔得出何等样的一件兵器来。
“砰”地一声,那人重重落地,踏碎了山阶上数块青砖。但见——他的右手只是靠在身后布包的一端,丝毫没有再动的意思。
那人扫了眼这一圈拿剑运招的汉子,满脸浮上灿烂笑容,道:“嘿!你们都等着爷爷亮家法不是?乖孙们年幼,爷爷我舍不得上板尺也!还是自己脱光了腚恭请老巴掌罢!”
“龟儿子欺人太甚!弟兄们一起上,放他的血!”
若说为首的刀剑摊主这一声吼快如鸣雷,那人的身法便足与闪电相同!众汉子只觉眼前一花,耳边便只听见“啪啪啪啪”一串脆响,接着就是大片的呼痛与金属落地之声。众汉子自觉屁股上剧痛,连带着腿脚也一阵酸麻,纷纷丢剑捂腚,倒地呻吟。
此刻围观的乡民过客已经不少,在争执斗殴的小圈子外,又围了两三层人圈。待围观者又看清那人身形,他已飙回圈子正中,仍旧一脸灿烂甜笑,直笑得满目风流。
但围攻他的壮汉们已无一人站立,惨哼不绝于耳。看真了,就见有的屁股上印着靴底,另几个裤子残破,雪白光腚上隐约露出鲜红掌痕。
壮汉们翻滚呻吟,各自都是求饶的言语,再无二话。
那人兀自笑道:“棒下出孝子,总是不错的。乖孙们若不想再吃打,想着怎么好好孝敬祖宗才是!”
正在此时,背后的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好身手!阁下身手不俗,在下仰慕之至!人言相请不如偶遇,不知阁下可愿移步片时,共在下一叙?”
听到这个声音,那人脸上的笑容一顿,他转过身定睛一看,脱口嚷道:“绿南瓜!是你?!”
出言之人正是万樱庄主律南天。他恰站在人圈最外一层,虽能辨明招式,却不及看清圈内人的面貌,只知这打人的主儿是个背负沉重兵器的蓝衣少年。
白皙肤色在剑光拳影下晃动,快得五官也看不分明……这张扬的少年,飘摆的蓝衣,不由让他想起了很多年来的很多事。
事事关心……只不过真正能够入得心思深处的,都是那一种色,一个人。
于是,老成持重的万樱庄主,竟然一时冲动,对一个连面貌都还未看清的偶遇之人发出了邀请。
不料那人回转身来一看他,便脱口嚷出了“绿南瓜”三个字。这三个字,走遍南疆北海,恐怕也只得一个人专属专用。
那就是独一无二的锦毛鼠白玉堂。
律南天只觉得自己的头“嗡”地一下,就平白胀大了两圈。
人群已散。
独一无二的白玉堂,披着满身灯火光影,一身蜀中豪客常着的蓝色布衣,就站在独一无二的万樱庄主面前。
白玉堂的表情仍然是漫不经心,但他的眼睛里还是透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律南天的表情却是十分的惊喜。
律南天惊喜地,问出了两人互相认出之后的第一个问题:“五爷怎的没着白衣?”
白玉堂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最终还是往上一牵露出了一个笑容:“白某人在眉州毁了一间客栈,所有行李都押了给人,诚是如此,南瓜你不必见怪。”他指指身上衣服:“这件还是撂倒一个剪径强人与他讨来。我们兄弟在蜀中也有生意,本可候着大哥的接济。但我有急事忙着上路,这些儿也顾不得了。”
这本是极为落魄难堪之事,他却说得落落大方,言语间目光坦荡,丝毫没有掩饰之意。少年棱角毕露,律南天的脸色顿时显出几分钦羡。
“这衣衫哪配得上陷空岛的白五爷!”他回头对默默侍立一旁的小飞道,“去。”
小飞会意,转身便去。
律南天伸手一搭白玉堂的肩膀,亲热道:“都是多年混南边的老弟兄,这可真是他乡遇故知了!五爷若不嫌弃,我知前面的‘临水居’薄酒尚可,就让律某伪充地主,尽份心意。”
白玉堂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胳膊,浅笑道:“背着东西呢,这么着太硌。你一说我还真饿了,赶紧带路!姓白的从不耍那些假客气。”
律南天方才一搭之下,也发觉他背上那长布包中似有坚硬物事,故并不介怀,转而牵了白玉堂的胳膊,便往前走。
※ ※ ※
临水居地处平羌镇山脚,面着导江,以竹代木,建做一个水榭模样。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小飞就已采办齐全整套的白色暗花绮罗衣袍,不仅颜色与白玉堂惯常喜爱的一般无二,连身量也刚好合适。可见这少年虽然沉默寡言,心思却细致得紧。
律南天以华服相赠,白玉堂也不推辞,便即换上。所谓人要衣装衬,他换回白衣之后,立时又恢复了风流倜傥的公子模样,端坐于临水居窗前,极是耀眼。
律南天久惯了应酬场面,潇洒自如,执杯相请道:“五爷,这乐山一带穷乡僻壤,无有好酒佳肴,只好委屈五爷……”
他忽然噎住——只因坐在他对面的白玉堂正在埋头苦吃,手中筷子片刻不停,根本没有分神去碰酒杯的意思。
白玉堂右手紧着夹菜,吃得津津有味,左手却始终按着靠在桌边的长布包。
律南天猜他是真的饿了,面上并无丝毫不悦,忙唤饭来,又拿过一只净碗亲手盛上一碗豆花羹,轻轻推到白玉堂左手边。
“谢了,正觉噎得慌。”白玉堂放下筷子,伸右手拿起碗“咕咚咕咚”灌下一半,放了碗依旧是右手使筷子,左手横竖不离那包袱。
律南天不禁愈发好奇起来。殊不知他的目光方在那包袱上定住,侍立一旁的小飞便已有所行动!
小飞原本立在白玉堂身后,见主人似对这件东西极有兴趣,不等律南天开口便快步趋近白玉堂左侧,右手以掌为刀,悄无声息地划向包裹外层的布片。
白玉堂浑然不觉,伸筷子夹过一片鸡翅往嘴里送去。
眼看小飞的掌刀就要破开布袱,白玉堂的右脚貌似无意地向外一滑,刚巧踢在那布包底端,包裹立刻向他怀内倒去。小飞一击不中正待要退,白玉堂左掌已拍在布包顶端,那布包立刻斜向后飞出,不偏不倚顶在小飞腹部,这一下含了暗劲,加之这包裹中的物事本就不轻,小飞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哎呀”惊叫着倒飞出去。
他背脊撞上店家竹墙的同时,布包上的劲道刚好卸得干净,他便连人带包一起摔在地上,捂着肚腹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
他这一摔动静颇大,店内别桌的食客都回过头来张望。
白玉堂叼着鸡翅笑道:“绿南瓜,你这小厮皮相不错,可惜手脚却不干净。你请我打尖,我便顺手替你教训了他,料他下次再起歹意,也得瞅准了主顾才是。”
小飞堪堪爬起,便又听见白玉堂道:“小毛头,你白爷爷今儿心情不错,不打算再拆他人店铺,故而手下留情。还不乖乖把我的东西送回来?”
小飞自知不是对手,也不呼痛卖狠,只低头将布包捡起,双手捧定,安放回白玉堂桌边。
律南天面上无光,也不好再开口说话,他狠狠瞪了小飞一眼,执起酒杯假装饮酒。
白玉堂仍旧顾自大吃大嚼,不住指指点点,评论桌上菜肴。律南天却拿着酒杯陪着笑脸,筷子始终未动一下。
不过顷刻,白玉堂已把一桌菜肴扫荡了大半。
律南天再帮他盛一碗羹汤,见他伸手来接,方才又开口道:“五爷这般着急,似有要事在身?”
白玉堂喝了一口羹,道:“我正在找一个铸刀的好手。看你在这带混得颇熟,可知谁家刀打得最好?”
律南天笑道:“五爷何必遮掩,你找的,莫不就是……‘他’?”说到“他”这个字时,整个声调都放低了去,眼内笑容漫溢。
白玉堂一看,立时撇了碗霍地站起:“‘他’!莫非你知道他现在何处?”
律南天道:“不错!”
白玉堂双手重重地拍在桌上,这一下险些把碗碟都震落了地,再度引起别桌的客人们张眼偷看。
白玉堂神情悲喜交加,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快告诉我!”
此时此刻的他,当然不会觉察到律南天眼内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他就在凌云山结庐隐居,离此地只有三天路程。”
“他……他结庐……隐居?”白玉堂胸膛起伏目光闪烁,语气亦起伏不定。他喃喃重复道:“结庐……隐居!他果然……是去到一个穷乡僻壤……结庐隐居!”
律南天看着他的眼睛,道:“没错。”
“多谢款待!”扔下这句话,白衣青年已使柔劲带起那长条布包,一阵风似地飘出了临水居。
“但愿你找到的,不只是……他的人……”律南天轻叹一声,又拿起了酒杯。
※ ※ ※
夜色已浓,平羌镇的摊铺纷纷开始收拾下市。
一个马贩子刚牵了马匹将要回槽,便见迎面奔来一个白衣人。马贩子只觉手心一痛,体格最壮的那匹桃花马的缰绳已然到了那人手里。
白衣人翻身上马,看他身量不甚胖大,却压得马儿踉跄几步。
那人卸下肩头的长条布包横放膝前,三两下甩脱身上的雪白丝袍,丢给马贩道:“这件袍子可当二十两银,足够你买四五匹好马!”
事发突然,马贩子被吓了一跳,目瞪口呆。
那人已拨了马头朝向正南的茫茫山林,接着一巴掌拍在马股上,驾着桃花马儿绝尘而去。
“哎,这马还没上鞍呢……”马贩子这才缓过神来,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