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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五、离梦(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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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情五百年
作者:风云水龙吟
监修:花非花、清水比奈
友情支持:开胃狼
第八章、此情须问天
五、离梦(4)
“黄金,我不需律庄主还了。”邓车饮了口茶,眯眼笑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他正坐在一间小厅内,与律南天隔桌相对。
轩窗雕栏,掩映着厅内华贵的陈设,天青石壁上嵌着宝珠美玉,幽幽照人。
这不是凤麟山庄,这是“神宫”。
这其实亦是凤麟山庄——只因“青之可汗”的“神宫”,根本就在凤麟山庄的地下!
谁又能知晓?
——这北方草原的一代霸主,自诩青天的男人,并未把自己的行宫建在高高苍穹上,而是避了世人耳目,掩藏在半隅废墟之下……
未步青云,已入黄泉。
玄业、宗梧、甄铭、李闰琦、独孤缊……可叹这些豪英之士一个也未想到,他们心心念念的一些人,根本一直就在他们的脚下数丈!
这才是凤麟山庄最大的秘密。
“什么条件?”
律南天端坐主位,一肘支于梨木圈椅的扶手上,微微笑道:“邓堡主尽管提,只要律某办得到的,绝不推诿。”
邓车把身倚在圈椅一侧,尽力避着右肩的伤口,他搁了瓷杯咧嘴一笑:“我拿这两千两黄金,换你手上一个人。”
律南天一勾唇角:“展昭我不会交给你。”
邓车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要的不是他。展御猫如今七分不像人三分倒像鬼的,祭给开封府看,包老黑都未必认账,带回去还有什么用处?”
律南天啜了一口清茶,道:“那么邓堡主想要谁?莫非是小飞那莽鹰崽子?”
邓车笑道:“是聂风。”
这三个字出口,只听“乒”的一声,却是律南天把手中茶杯敦在了一旁的几案上。
邓车瞧着他:“律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买卖人,总晓得做买卖不能一头倒。我帮了你不少,也须拿些薄利回本才是。我看展昭这个师弟乃是可造之材,很想提携于他。你囚着他也无用处,不如交给我调教一番,再引荐给王爷,或许前途不可限量。你若不想成全可以直说,咱们重新论个价。”
他说得头头是道,俨然成了再世伯乐。律南天却知道他是因顾寿苍身死云怒堂主难以收伏,想要展昭的人头又忌惮着他律南天不敢妄动,此番损兵折将还劳而无功,回去在王爷面前难以交代,便想着要另辟一方台阶来下。
律南天早看穿他的心思,便平了平气,微笑道:“律某倒是愿意做这桩买卖,只是邓堡主怎不问问那聂少侠自己是否情愿?”
他不待邓车回话,便已吩咐道:“去将聂风带来。”
约有一刻光景,聂风才被两个契丹武士架着,死尸一样拖进小厅来。
他仍是一副神志不清模样,皆因律南天知他腿上功夫了得,怕他清醒后难以对付,遂命人每天给他灌三次“醉轻尘”的迷药,教他终日混混沌沌,保着命不死就好。
纵是如此,守卫中有见过他身手的还是少不得忌惮,又用儿臂粗的重镣锁了他的手脚。是以两人合力架住他仍觉沉重,也顾不上他双脚离没离地,就一路锵锒锵锒地拖了过来。
邓车上回见他还是凤麟山庄大乱之后,印象中这少年英气勃发,如今瞧去跟个死人无二,心中发急,暗想这不会已经教律南天给整痴傻了吧?
他脱口便问:“律庄主,他……他怎么痴痴呆呆的?”
律南天道:“他中了迷药,这些天都是这副模样。”
邓车愈发着急,道:“这怎么好,你快给他解药,须赶紧救回来才是。哎呀,这怎么好!”
律南天瞥过邓车一眼,冷冷一笑。
——救醒他?若他发难,凭你可拿他不住!
——也罢,就算聂风醒来作怪,也不是没法子再治他一回。最好让邓车晓得他的厉害,才好绝了他的心思!
律南天胸有成竹,冷笑道:“救他不难,我这就叫人给他灌下解药去,一炷香的工夫准醒。我们就在这儿坐等。”
邓车点头道:“也快叫人把他身上这些链子镣子除净了,这哪里是待贤之道呢……唉!”
※ ※ ※
“醉轻尘”药性极烈,且能随受药者内力发作,内修愈高者中毒愈深。聂风修为不俗,故而中毒后终日浑浑噩噩,人事不省。
他已昏了这些时日,虽然服下解药便即苏醒,却仍然躺倒在地,木讷讷半睁眼眸,可见一时间心神未复。
邓车等不及,干脆撇了茶杯,三两步迈上前去,双手将聂风扶起,亲抚其背,口中更憋出了十来年不曾现世的温柔声调,连连唤道:“聂少侠醒来!聂少侠醒来!”
他是练家子,也会些推拿穴位的手法,一阵揉弄之后,聂风“唔”了一声,完好的那只眼珠这才微微转动起来。
隔了数日的昏迷,他的目光甫一清明,接触到的就是邓车这偌大的一张长脸。
聂风一震,本能地对准此人抬脚便踹,无奈手足俱软,此时还运不得力。在邓车看来,他倒像是承恩有愧无限惶恐地微微挣扎了一下。
邓车面露欢喜道:“聂少侠你可醒了,都怨我来得太晚!我等礼数有偏,此番真真儿委屈聂少侠了!”
律南天坐在一旁听见,捏着茶杯的手指就是一紧。邓车大言不惭把他跟自个儿归在一处,已经令他恼火,何况这番话分明是把好人自己做了,恶人全推给他律南天。
聂风完好的右目又是一动,慢慢伸过一双手,撑在地上。邓车正自编排着辞令,想着接下来可要怎么才能几句话就把这少年说到感恩戴德涕零效忠,根本没在意聂风的动作。
他想了又想,方才开口道:“聂少侠既然醒了,邓某有一些话便不能不对你表明了……”
律南天又瞥他一眼,面上一派的冷笑。
邓车哪有心思看他,兀自言道:“在下姓邓无错,却并非江湖无名之辈。实话对聂少侠说了吧,我就是邓家堡的堡主,单名一个‘车’字,朋友们送得雅号‘神手大圣’,不知聂少侠可曾闻名?”
聂风只是望着他,仍旧默默无声。
邓车不知聂风来自五百年后,根本不知什么‘邓家堡’、什么‘神手大圣’,就连他的主子襄阳王爷,这少年也从未听说。他见聂风不吭声,只道他心中正在揣测权衡,不禁暗想他莫不是嫌自己来头不够大?
——这也难怪,他原本是展昭身边的人。展昭一代南魁雄踞江湖,还曾授过四品御带,乃是天子近臣,听着怎么都比他邓车这绿林里作为的小小堡主来头要大。
邓车想到这里,额角隐隐竟有些冒汗。他用眼角扫了扫律南天,律南天又是冷笑一下,全神贯注地喝他的茶,分明是不打算开口帮衬。
邓车遂硬起头皮继续道:“我邓车虽身在绿林,却也是为王侯办差。我主襄阳王爷,乃当今圣上的亲叔,绝非一般的人物。聂少侠只要稍在江湖上走动,都该知道这南北武林多少山头,都已落在王爷的麾下作了一盟。”
聂风还是沉默望着他,忽然一使力自己支撑着坐直了身躯。
邓车见过他与步惊云联手“封魔”,实是有些忌惮他的武功,不自觉地向后缩了缩身子。律南天一一看在眼里,突然冷不丁开口道:“聂少侠,你还不明白么?邓堡主这是打算替襄阳王爷招揽你呢!”
聂风缓缓转过头,复又默默望着律南天。
律南天冷笑道:“聂少侠,如今你若情愿降了王爷,便算与我律南天结盟,我就放你随邓堡主离去。邓堡主绕来绕去,只怕还要绕上八百句,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他怕你见怪不肯明说,我就替他直说了吧。”
邓车狠狠刮了他一眼,黄脸皮涨得发紫。他自觉尴尬,不好继续赖在聂风旁边蹲着,只得回到几案边坐下。
律南天望定聂风,一字一字道:“聂少侠,你的意思呢?”
聂风双手撑着身子又默坐片时,终于慢慢从地上站起。
邓车看他挺身站直,随手整了整身上的蓝衣,整个人顿如拔高数寸,周身的傲气都舒展了开,一静一动间,霍然流露出掩藏不住的贵介公子风范来。
他与律南天对视了一眼,两人俱怀的是一般心思,都暗自想着这少年的来头恐怕有疑,他绝不可能只是个乡野村夫!
聂风整罢衣衫,长发轻轻一摆,半遮住伤残的左眼。发丝摇曳间,俊秀的容颜瞬间生动起来。他轻挑唇角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向二人抱了抱拳道:“邓堡主、律庄主,聂风给二位见礼。”
律南天大大地一愣!
——这哪里还是当初刀庐里淳朴温柔的乡间少年!这分明是哪个名门的公子大派的高徒,非得要自幼受教,有幸指点一方江山,才能养出这等矜贵温雅的绝妙气度!
律南天大愣之后,顿有种高山失足的感觉——他被骗了!他竟然被骗得如此之惨!
——亏他律南天阅人无数,居然没看出这少年身上的贵气、傲气、萧杀凉薄之气,亏他年纪轻轻,竟能藏得如此之深!
律南天乱了!
——他不能不乱!纵然城府深筑如展昭、步惊云,至少也能令他瞧出非凡之处,让他能多留三分心思对付。而这个聂风,他怎么能,他怎么可以,装得如此天衣无缝?!
律南天心绪大乱,脱口便道:“你……到底是谁?”
聂风一笑,笑得甚是温柔可亲:“我就是聂风,律庄主也可叫我小马,你叫过的。”
“你绝非展昭的师弟!”律南天道,“我早已查过,烈阳派没有姓聂的弟子,也没有姓马的弟子!”
聂风笑道:“那是自然,我本非烈阳弟子。烈阳派使的是剑,我用的是刀,律庄主不是早就知道?”
他说到这里,仿佛不再给律南天说话的机会般,直接转向邓车道:“邓堡主少见,我记得咱们在凤麟山庄见过一面,是也不是?这里不像凤麟山庄,堡主可否告知聂风而今身在何处?”
邓车既存了“礼贤下士”的心思,又没有律南天此刻的震撼,少不得实话实说:“此乃律庄主的另处盘口。你昏迷了数日,是我让律庄主把你救醒。”
聂风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邓堡主相救。”
邓车这会儿看他举止优雅言辞得体,加之他本就生得俊美,简直顾盼生辉,宛如天人下凡一般,不由大叹自己眼光独到,怎么就从一堆凡夫俗子中挑出了这么个光灿灿的神仙人物,心中喜不自禁。欢喜之余又不禁担忧,心道如此俊杰,他肯乖乖跟着自己投效王爷么?
便真的投了,怎知他日顾寿苍那番话不会应在这人的身上?
——怕他什么!管他如何有才,他到底年轻,凭着自己在王爷周遭多年扎下的根基,要拿捏他总不会难。
邓车一连转过几番心思,终是眉开眼笑起来。
正当邓车乐不可支的当儿,律南天冷不丁插言道:“聂风,你怎不问我展昭而今如何了?”
聂风望着他又一笑:“便请问律庄主,展昭而今如何了?”
——他说得笑得如此轻松,仿佛他们正在谈论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聂风,聂风,你待在展昭身边最久,你曾与他那样亲近,他甚至曾为维护你而对白玉堂出手,可是在你心里,你……究竟将他当成什么?
律南天狠狠盯住他的眼睛,似要从他眼里逼出什么来一般,慢慢地道:“展昭受了伤,他伤得很重……你……不想见见他么?”
聂风微笑道:“他不是被我与步惊云所伤么?”
律南天冷冷一牵嘴角,道:“小马,你不必与我装傻。都江堰上你说的话,我都记得。”
聂风的笑容淡淡:“律大哥,你也不必要挟于我。都江堰上你说的话,我也记得。”
他说罢向着邓车一揖道:“邓堡主,聂风一介布衣,如能追随王爷左右,当属万幸。还请邓大哥多多提携才是。”
邓车心道这小子当真识趣,可见得脑子灵快,更对自己明露着讨好,不由哈哈大笑出声,再也坐不住,走过几步来揽住聂风肩膀道:“聂兄弟太多礼了!王爷最爱你这等少年英杰,往后跟着邓大哥,我绝不会教你吃亏!”
——亦曾以为你单纯善良,正像那个惊人酷似的背影……而今……嘿,你却是如此不简单,聂风小马,到底是什么人?
律南天冷哼一声,打断邓车的欢喜:“他总是展昭身边的人,你也不问问他的来头?”
聂风笑道:“聂风说过了,我本是一介布衣。之前多得展昭提点,教我武功。”
律南天道:“他只教了你一门腿上的功夫,你本来武功就不弱!”
聂风道:“若不为学他这点功夫,我又何必陪着他在那穷乡僻壤打铁狩猎?”
——打铁狩猎?原来那平淡相依的关怀,那形影不离的陪伴,都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
律南天已被他一点一点惹到怒极,此时反而“嘿”地一声笑了起来,缓缓道:“你在那穷乡僻壤,除却陪他狩猎打铁,还专与他同榻而眠——你俩的交情,怕不只是师父徒儿罢?”
聂风听了这句,猛然明白他是存心侮辱,要邓车误会他以色事人。他的脸色乍白,然后一点一点泛起了红潮。
邓车先被他俩一句一顶说得云里雾里,这时望着聂风的脸色,忽地想起之前听过的许多传言,暗忖都说展御猫“寡人有疾”,该不会他对这少年青眼有加,当真只是贪他生得好看?这一层可不能不弄清楚。
邓车于是揽住聂风,小声问道:“聂兄弟,你且实话对大哥讲,你跟那展昭……到底是什么关系?”
聂风脸色通红,微怔了怔,那血色才退了下去。他却瞥着律南天,冷冷道:“我与展昭何止师徒情谊,我既以身结交,他自乐得出枕借席。”
他的声音丝毫不低,一字字都是要教律南天听见。律南天闻言猛地站起,双手压住几案,身躯剧震:“聂风!你——”
聂风冷笑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律庄主亦是同道中人,难道还要我来教你?”
律南天已然气得要昏,再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冲到聂风的面前,推开邓车一把揪住聂风领口:“聂风,你别以为这般花言巧语就能骗过我!展昭曾自表在他心中无人能及白玉堂,你这独目残容,何德何能迷了他的心窍?”
聂风抓住他的手轻轻拉开:“我知展昭痛爱白玉堂,但我跟你不同,我从未想过要取代他。”
他用手指掸了掸前襟,一字一字道:“你怎么不想一想,为何只得我能胜展昭——他连性命与之的东西都可以交给我,他又给过你什么?”
他说罢这句,背转身去,望着邓车笑了笑道:“邓大哥,我们可以走了么?再待下去,只怕律庄主会想要我的命呢!”
邓车再驽钝,听到这时也自觉明白了这展、律、聂、白四人的关系,心里又是恼恨那展昭不修自身惹下这堆乱七八糟的纠结官司,又是觉得律南天醋劲忒大了丢尽一方枭雄的身份。末了少不得暗暗惋惜一把聂风这等绝世的人才,偏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近高人搏上位,可见如今的小儿郎可比当年更加了得!
现下他夹在二人中间,只觉着比聂风还要难受,心想打铁须趁热确实不能等律南天翻悔,点头道:“好,好,咱们这就告辞罢!”
两人竟不理那堂堂青可汗律南天,口头道了个别就并肩携手,大模大样地出了小厅,俨然一副老友德性。
律南天站在原地面色惨白,浑身又震抖了片时,蓦地用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嘴。
——是啊,梵天鉴……“他”肯为保护梵天鉴抛弃一切,甚至不惜与白玉堂反目,“他”却轻易将它交给了这个怀着别样目的接近“他”的独眼小子聂风!
——“他”……“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丝鲜红,自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