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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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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班后让见面变成了麻烦和多余,李云却每天蹲在欧阳远文教室外面,等他下课后出来说话,等他放学后一起回家。班上很多同学不喜欢李云,说他没有教养,整天在别人教室门口大嚷大叫。欧阳远文让他不要过来,他也好像听不懂,继续跑到后门大声喊他名字。欧阳远文让他以后一个人回家,他也不肯,说一个人走路没意思。直到欧阳远文不再理睬他,他才骂骂咧咧地跑回去,之后再没来过。
李云找不到人说话,课间就在走廊上疯跑,精力多到似乎永远用不完。欧阳远文每次从楼下走过,都会听到他趴在二楼阳台上大声问自己去哪里。他连头都不乐意抬,李云还是一次次不厌其烦地问。某次有什么东西从上面飞下来,刚好砸中了他的眼角,他终于抬起头看楼上,看见李云将上半身探出阳台,夸张地朝他大笑:“生日快乐!”
他看清地上的是一架纸飞机,然后拾起来揉成一团,扔进了附近的垃圾桶里。
那天并不是他的生日,可是他没有问李云为什么。过了很多年他才知道,那天是李云的生日。
高二时,李云得知欧阳远文要考大学,忽然跑去问他:“你说我考得上大学吗?”那个年代没什么人考得上大学,现实中很多人都是李云,厌恶学校,初中未毕业就会出社会打拼,好像工作能比读书幸福一万倍。有些人勉强读完了高中,大多也不会选择浪费三四年、甚至更多青春和钱读大学。
“唉,我不想考。”
欧阳远文很少听见李云叹气。
“可是你要考,所以我也要考。”李云似是被逼无奈地挠头。
欧阳远文经常听不懂他的“所以”,但李云考不考大学跟他没关系,他没兴趣,也没权利给李云什么建议。
李云用功学习了一段日子,三个月、还是四个月,欧阳远文忘了。他早知奇迹不会存在太久。之后李云反而更加痛恨学校,他恨学校把欧阳远文带走了,带到了他去不了的远方。
填报志愿时,李云还是填了一所九流学校,跟欧阳远文要读的大学在同一个城市。
他在高考前一天晚上将欧阳远文喊出来。他明知欧阳远文有洁癖——他终于知道洁癖是什么意思了——可是他控制不住,将欧阳远文抱在怀里就开始哭,眼泪鼻涕都抹在了欧阳远文衣服上。
欧阳远文至今仍对那天感到灭顶的恐惧,无论是李云的眼泪,还是李云说的话,全部成为了他往后每一场噩梦的开端。
李云说:“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我可能连垃圾学校都考不上,他们还不肯让我去你那儿打工,我们以后要分开啦……”
“他们”指的是李云父母,李云称呼他们总是用“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欧阳远文没听他用过“父亲”、“母亲”这些字眼。
李云用他那把好嗓子嚎啕大哭:“我没有朋友啦……”
欧阳远文却不认为没有朋友是件值得哭的事,他自己也没有朋友,大家都说他狠心且薄情,就算对他掏心掏肺,他也只会当成狼心狗肺。
可是他没有说,他不知自己在顾虑什么,到底是顾虑会打破李云对朋友可笑的定义,还是顾虑怕被李云知道,他从来没把他当成朋友过。
最后李云哭得声音哑了,就坐在地上默默流眼泪,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更令他心碎。
欧阳远文高考时正常发挥,以市里第一名的成绩被第一志愿的学校录取了。可是他没有去。九月份那天,他拿着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李云那所九流学校报到。
每个人都骂他,父母、老师、同学,连无关紧要的路人,他们指着他鼻子骂了一辈子。除了李云。听到他会和自己读同一所学校,李云高兴得手舞足蹈,背起欧阳远文就在大马路上飞奔。欧阳远文第一次看见那么开心的李云,开心到一个字都不说,只是疯了一样朝前路奔跑,好像远方就在那里,他要带欧阳远文到他的远方去。
九流学校就有九流的管理,在这里上不上课没人管,考试及不及格没人管,半夜死在学校外面也没人管。
李云刚刚从令他窒息的牢笼里出来,一下子跳入了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天堂,自然更加放纵自我和不顾后果。一年到头不去上课,连考试都懒得在试卷写上自己名字,每天就在校外结交一些爱惹是生非的混混。欧阳远文看着他一步步堕落,什么也没说。后来他一直在后悔。
他也不再是李云唯一的朋友,李云的朋友多了很多,一大帮混混全是他“朋友”。那些人跟李云一样笨,以为一起打次架就是生死相随的兄弟,为了兄弟站前面去送死就叫讲义气。
很快李云眼中褪去了青涩和懵懂,稚气从他脸上消失了,个性也变得越来越狂妄,拿着一根棍子就敢和人家拿刀的对砍。
欧阳远文经常看到他受伤,大伤小伤不断,背上布满了一条条狰狞的疤痕。李云疼了不会喊,可是他会去找欧阳远文,他说只要看到欧阳远文就不疼了。欧阳远文宿舍里常备各种各样的药酒和绷带,他会用棉签拭去李云嘴角上的血,会用绷带包扎李云腿上的刀伤,不多久他连脱臼矫正都会了。
第二年欧阳远文交了女朋友,对方叫何琪,人聪明又俏皮,性格古灵精怪,爱谈天论地,每次找他都有说不完的话,说考上这所学校是因为月老午夜托梦,告诉她会在这里遇见她的真命天子。
李云也有说不完的话,可是何琪一点也不像他,何琪说话很有意思,李云说话毫无逻辑且无趣。偏偏欧阳远文宁愿听李云唠叨,因为不用思考如何有技巧地应答,他只要默默地听就够了,甚至大多时候连听都不用听。
但李云从那时开始突然变得沉默。欧阳远文每回给他敷药,他都绷了一张脸不出声。每次总是沉默着闯进别人宿舍,最后又沉默着走出去。
后来过了半年,欧阳远文再没能力处理李云的伤,不知为什么,即使只是小伤口,到第二天都会感染。李云还开始频繁生病,一天天感冒发烧没断过,身上时常起一大片红疹,让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欧阳远文让他去——又或是命令他去医院。李云一向讨厌医院,和讨厌学校一样,说那都是些进去了就出不来的地方,所以他只会找欧阳远文给自己处理伤口,除非他连走到欧阳远文面前的力气都失去了。但那次他确实不得不去医院,他也意识到自己身体出了毛病。他对欧阳远文说,好像有东西躲在里面咬他,他总是莫名觉得心慌。
李云去了医院一趟回来,就再也不让欧阳远文替他治伤了。欧阳远文拿了纱布和绷带去找他,他会像个受惊的兔子躲得远远的,脸色发青地对欧阳远文大吼滚出去。
欧阳远文猜到他生病了,也许病得很重,可是他没有问。他总是不问。他以为李云会说,但李云没有。
有天他在校园一处矮墙下找到李云。那时李云坐在地上,背靠着长满了青苔的墙根,仰起了脸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欧阳远文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头顶上一片蔚蓝,突然想起小学作文里最爱写的一句话:晴空万里,蓝蓝的天空飘着一朵朵白云。
过了很久,他才被告知这句话是错的。晴空万里,竟是用来形容天空没有一点云彩。
李云握住他垂在地上的手,那么小心、那么轻,仿佛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量。
“我好困……”
“睡吧。”
“我不想睡。”
“为什么。”
欧阳远文难得问他一句“为什么”。
李云笑了一下。
“死后必会长眠,生时何须久睡。”
他说,你看,老子也算是个文化人了。
欧阳远文不是第一次听李云提及死亡,以前李云在他耳边唠叨的时候,也常说人在世上走一趟,其实毫无意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过程大多痛苦比幸福长久。可是那时李云还会说自己不想死,说死了就看不到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会想象只要熬过了这些痛苦,以后就能很幸福也说不定。
而这一次李云说得很认真,从他齿间发出来的这个死字充满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