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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一章 ...

  •   长安,流民巷。
      破梦从药箱内取出针具,安抚般摸了摸坐在地上的孩童的头,拿出毫针用火烧红,对准穴道正欲进针,耳边却突然传来了男子的清亮嗓音。
      “太素九针?你是从青岩万花来的?”
      破梦手一抖,皱着眉转头看说话那人。那人不过双十年华,眉清目朗,腰间一把钝剑。明明穿着青灰色旧袍却风骨清举,一看便知他是修道之人。
      “走开。”她拿起棉布擦拭针具,然后重新将毫针用火烧红了,针尖对准穴位,捻动针体,将那针具深入穴道。
      孩童紧咬着唇,却终是轻轻的哭出了声。
      这长安城的雨,似乎从安禄山攻破潼关之后,便再未停过。
      帐篷早已破损得不成样子,雨脚如麻,帐内没有一处是干的。这世界除了雨声,似乎便只有孩童啼哭声,与帐外流民的哀嚎之声。
      那男子并未走开,只是蹲在一旁,任凭雨水湿了衣袍:“小孩,你哭什么。”
      孩童抬起手,抹干了泪:“并未在哭。”
      他的父母昨日死于狼牙军的行刑台之下,从此举目无亲。而他又能与谁诉苦?又能在谁身侧痛哭?
      破梦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低头拿出一根针,说:“道士,没事就去凤翔义庄清理毒尸吧。”
      男子半晌没吭声,在帐内走了两圈轻声说:“我叫忘知,自华山纯阳而来,如今正四处游历,路过长安……”
      破梦放下针,然后将他推出了帐篷。

      流民巷的万花弟子并不多,他们大多去了北方。
      出谷之前,东方谷主曾说,谷中人入世再不能报万花谷的名号。破梦便脱下傅野玄衫,换上粗布衣裳,只身前往这风雨飘零的长安城。
      这天,破梦提着药篓,撑了把破伞往华山走去。
      花了大半日采药,回程的时候顺着落月溪一路西行,却被两个狼牙兵拦住了。她最初只是心疼被踩坏的草药,直到那把破伞不知被风吹去了哪里,雨水打在她脸上时,她才反应过来。
      两个士兵对她上下其手,她皱着眉,欲用少阴指逃走。
      “万剑归宗!”
      两个狼牙兵闷哼一声,重重倒在地上,泥水溅在她身上。她抹了抹脸上雨水,忘知站在她面前,举着那把萦着蓝光的钝剑,还是那身青灰惨淡的旧袍。

      “这么多人,你救得完吗?”忘知将伞递给她,把两具尸体踢进落月溪,然后回来看着她收拾散落一地的草药时,突然这么问道。
      破梦抿着唇,不说话。
      “若要救人,倒不如将那狼牙军斩尽!以剑制剑!以恶制恶!”
      “那么这么多人,你杀得完吗?”
      “我……”
      “这么多人,我救不完。但你看看那流民巷,伸出援手的可只我一人?”
      “……”忘知皱着眉,不置一词。
      “你当真要以恶制恶?那你莫去杀狼牙军,你要杀,你便杀安禄山!杀安庆绪!杀杨国忠!杀那昔日大明宫中歌舞升平的李隆基!”
      破梦站在溪边,手指着西北方狼烟未息的颓圮宫墙,密雨斜飞,打湿了她的脸庞,似要帮她将脸上污浊洗净。

      忘知没有去杀任何人,他只是成天跟着破梦,四处奔波。他偶尔也会与流民巷的孩子们讲讲长安之外的世界,他说他去过五仙潭,去过七秀坊,去过不归之海,他说这世上美好的事物远比他们看到的多。
      他还说,他走遍了大唐江山,唯独没去过青岩万花谷。
      破梦嫌他聒噪,但闲暇时也会与他说些万花谷的事。
      “万花谷真如你所说那般美?那我死后定要葬在谷中晴昼海。那伶仃荒冢,若是有花有鹿相伴,怕也不觉寂寞。”
      破梦看了他一眼,戴上斗笠往长街上走去。
      “万花不缺花肥。”

      以前在纯阳宫,闲暇时若是与师兄弟们说起有关大唐社稷之事,师父们总是会一脸高深的说着莫论国事。于是后来入世四处历练,也会学着师父的模样训诫他人。
      可如今,他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大雨冲刷着烧焦的树木,与路边浮肿溃烂的尸体。四周尽是断壁残垣,牌匾与门楣挂在墙上摇摇欲坠。黑云压得很低,沉重得似乎要将天压垮,然后将这座被死亡淹没的城镇吞噬殆尽。
      那时他突然明白,以前说不论国事,只因入世不深,故作深沉,装做将一切都看透。之后不论国事,是因为摸爬滚打,知道一切终归于事无补,或是热血洒尽,或是提及彻骨心寒。
      可如今,看着眼前景象,怎能沉默?
      道,何为道?就算参透天道,看破生死,这……这哀鸿遍野,民坠涂炭……又该让人如何是好。
      他上前两步,与破梦并肩而行,正欲说些什么,一处坍塌房屋中却是突然冲出一只毒尸,直直向破梦奔袭而去。
      “三环套月!”忘知抽出钝剑,一刀削去毒尸的头颅,一股恶臭的浆液喷薄而出,洒在她墨色的粗布衣裙上。
      忘知回头看她,她低头沉默,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以为是那衣裳上的污渍惹她不快了。正要叹气安慰,却发现她的肩头颤动得厉害。
      “……你……你别怕。”
      破梦垂着手,紧紧抓着衣布。
      “烦死了……”
      “啊?”忘知扶了扶斗笠,一脸疑惑,她却突然跪坐在长街之上——
      嚎啕大哭。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你能否遵行?”
      “我愿随师傅行医,济世苍生。”
      那日赏星居,她跪在师父面前这样答道。入谷十五年,她从未忘记过当初誓言。她在战乱中,从与世隔绝的万花仙境,孤身一人来到流民巷。她从小习医道,修离经易道之心法,手无缚鸡之力,但也不曾瞻前顾后,自虑吉凶。
      她在这摇摇欲坠的大唐之中,医治天下人,笑对天下人,却从未有人问她怕不怕。
      忘知收了剑,静静蹲在她身边。
      长街沉寂,秋雨无声。

      天难得放晴。破梦熬好了药,便去落月溪清洗包扎用的棉布,偶尔皱着眉将顺着水势从上游漂下的尸体用木棍支开。
      放晴本是好事,但同时也意味着尸体更易腐坏,更易爆发疫病。
      忘知抱着剑坐在一株烧焦了的树木旁。西南方向狼烟又起,他突然说道:“听闻红衣教与天一教已投靠了狼牙兵,一个蛊惑百姓,一个做起了死人买卖。唯独无忌营还在拼死抗敌。”
      破梦不语。

      某日破梦同忘知采药归来,在流民巷中,却突然有人将她叫住。
      “梦儿。”
      破梦回头,看着眼前的黑衣女子,眼眸一亮,低声唤道:“师姐。”
      “梦儿长大了。”那女子突然感叹,像是松了口气,眉头却舒展不开,“听闻长安饥民众多,我们便带了粮食和草药四处发放,免百姓病痛饥饿之苦。如今多股势力与狼牙军在枫华谷交战,战事紧迫,我与你众位师兄师姐将一同前往,助大唐一臂之力。破梦,你可跟我们一起走?”
      破梦沉默,然后看了看在一旁倚树发呆的忘知,摇着头轻声说道:“无忌营在抗敌,我想留在这里。”

      按常理来说,狼牙军是不会到流民巷中来的。因为流离失所,甚至食不果腹的难民无力反抗他们。但有时候却不知为何原因会到巷中来走走,若遇流民有丁点不顺从,便会将他们拖至行刑台处刑。
      久而久之,流民们连造反的心都不敢有。
      忘知不知从哪找来一大袋子麦子,种在华山下的荒地中,他笑着对破梦说,等到了明年春天,他们就能吃上粮食了。
      破梦仰着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春天……就要来了啊……
      春天就要来了,可是死的人却越来也多。冻死的、饿死的、病死的、被处刑的……怕天一教又将尸体偷了去,难民们便将尸体垒在荒地,付之一炬。
      有女子跪在冲天大火前掩面恸哭,她问,这炙灼焦土之上,无尽灰末之中,究竟哪一把是你?
      人皆怆然。

      某日清晨。
      破梦替伤者包扎伤口的时候,忘知就在不远处,身边坐着几个孩童。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孩子眼里都闪着光。
      忘知回过头看她的时候,正巧撞上她的视线。破梦漫不经心的低下头,将包扎带打了个结,嘱咐了那人几句,就将一旁沾血的棉布都放进了木盆,然后拿上木盆往落月溪走去。
      忘知站起身来:“今天我们便先讲到七秀坊……”然后急忙向破梦追去。
      他一路唠叨,他说,苗苗要拜入七秀坊,习得猿公剑法后,就去做个行走江湖的侠女,快意恩仇。
      他说,小天说他要去藏剑山庄,等领了藏剑的重剑和弟子服后,就卖了给他们买包子吃。
      破梦轻轻的勾起了嘴角。
      “……”忘知看着她,“你笑了!”
      “没有。”
      “好吧……”忘知支着下巴看她浣洗棉布,半晌之后却又突然喃喃自语:“你喜欢我吗。”
      “喜欢啊。”
      “……”忘知手一滑,差点栽进河里。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听说安禄山病危,李亨调兵遣将,欲收复两京。只是无忌营,怕是撑不下去了。
      破梦从流民口中听到这些时,帐外正下着雷雨。
      她将针具收拾妥当,背上药箱,撑一把纸伞往外走去。忘知急忙拿上了剑,与她并行。
      “这么大的雨,你……”
      破梦皱着眉看他:“你很烦,别跟着我了。”
      忘知一愣,站在原地,她的身影在大雨之中渐行渐远,终未回首。
      “……哦。”他轻轻说。

      想进入无忌营并不简单。途径银杏林,林中樵夫得知她懂歧黄之术,便为她指了一条可以避开狼牙军,进入无忌营的道路。
      无忌营的情况不太乐观,狼牙军似已暂时退兵,营外尸横遍野,她这才觉得后悔。最初只是想到这里必定死伤无数,可兵家重地,身份不明者怎能随意入内?
      “忘知,你……”她回眸,却想起那人已不在身边。
      唯余一声叹息。
      “救……”
      破梦向声音来源处望去,不远处一个身着无忌营盔甲的士兵,躺在血泊,发出细微呻吟。
      她急忙走过去,卸下他破损的盔甲,仔细查看他胸前伤口后,用小刀割开他的伤口周围的衣布。胸膛之上一条狰狞伤口赫然在目,血液不断往外流出。
      那年轻士兵紧咬着牙,脸色苍白。她皱眉,她拿出箱中蜡烛点燃,将小刀烧红后,正欲将粘在血肉之中的衣布从伤口剔出。发现不知何时,已有两把刀架在了她脖上。
      “何人!”为首的无忌营将士厉声质问。
      “民女名为破梦,师从……民女略懂歧黄之术,听闻无忌营还在拼死抗敌,特地前来此地,以尽绵薄之力。”
      那男子放下刀,蹲下身子翻弄她的药箱。将针具拿出时,双手一颤,然后轻轻将针具放回药箱,正立拱手。
      “多谢姑娘相助!”
      然后他让身边士兵收起长刀,吩咐继续寻找伤者。

      无忌营易守难攻,加之士兵誓死不降,狼牙军久攻不下。而营中军医早在长安沦陷之时便已逃离此地,长蛇谷中虽药材种类丰富却难以涉足,于是士兵每次将伤员带回后,只能进行简单包扎,剩下的便是听天由命。
      虽不缺粮草,但人员锐减,无忌营也是渐显疲势。破梦的出现,虽不能扭转局势,也是一大转机。

      但短短不过数日时间,狼牙兵再袭。
      那时破梦采了药,正欲回营,突然之间,四周厮杀之声不绝于耳。她躲在残壁之下,双手揪着衣布。有个手臂被砍掉的士兵倒在了眼前,她一颤,那士兵看见了她,眼底尽是绝望。
      该救他吗?在这如同炼狱的战场上……她闭上眼,片刻之后又重新睁开,伸出手眼看便能触碰到他了,一个狼牙兵却突然出现,将长刀刺入那士兵胸膛,热血溅在她脸上。
      她睁大眼,定住心神欲逃之时,那狼牙兵已举着刀,站在了她面前。在他刀落之前,不远处的青灰色身影挥刀砍去眼前狼牙兵头颅后奋力冲向她,将她扑倒在地。
      然后,是刀剑入体之声。
      “唔……失策了啊……”忘知伏在她身上轻声说。
      她双眼聚焦在他脸上,低下头,只看见从他心口穿过的半截长刀。血顺着刀尖不断淌下,湿了她的粗布衣裳。
      此时,应当先护住他心脉,然后呢?然后怎么做?
      她举起不断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苍白的脸。他好看的眉头紧皱,单手撑地,冷汗不断从额间沁出。
      “你别死……”
      “不会。”
      身后狼牙兵拔出他体内长刀,正欲补刀之时,却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便是战场。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
      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血液喷薄而出,破梦急忙用手护住他心口,泪水溢满了眼眶,再看不清他的脸。忘知的手再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倒在了她身上。
      “你……你好傻……为什么要跟着我……”
      “你是……悬壶济世的杏林医者……保护了你……是不是就是保护了……整个流民巷?”
      他压在她身上,用气音断断续续的说着。
      她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不断从他身体中涌出的温热血液,只是他的胸腔为何再无起伏?为何那双手……凉得吓人……
      双手不断颤抖,脑袋一片空白……为何她……什么都做不了……
      雨又下起来了,她睁大眼睛看着天空,有阳光从厚重黑云的罅隙中泻出。
      “忘知……你……你怎么能……怎么能死在这里……”她痴痴呓语,雨水飘进了她的眼睛,有些疼。
      你是纯阳宫风骨卓然,道法高深的道士,你应该在华山之上求真修道。你不该脱下你的白色道袍,让尘土沾上你的眉,让狼烟遮住你的眼。你要醉卧红尘,你要执剑天涯。你要百岁无忧,坐看暮雪千山,笑对天下苍生。
      “忘知……”
      你要死,你便死在白雪如皑的论剑峰,死在庄重森严的三清殿。你要死在绝世高手的长剑下,死在残酷无情的岁月里。你不能死在这尸横遍野的战场,不能死在这战火连天的大唐!
      你怎么能死!怎么能死在这里!

      “我为医者……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压在身上的那人身体都已冰凉僵硬。有士兵将她从尸体堆中拉出,想将她带回无忌营。她坐在马背上,面无表情的直立了脊背。
      “放开我。”
      “破梦姑娘……”身后士兵紧抓着她的手,“敌军还未撤退,回不得啊!”
      她不断挣扎,为首的将领听见骚动回头看她,也只是轻轻叹气。
      “放开我……我要带他回万花谷……”她轻声说着,却是瞬间泪流成河。
      是啊,她是悬壶济世的医者,她能医治天下人,可是了最后,却连那样一个人都救不了。

      “……若有疾厄来求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两个月之后,郭子仪收复长安,百姓们流着泪夹道欢呼。破梦却站在空无一人的流民巷,良久未语。
      人皆道她凉薄。
      只是,你又是为了谁,一夜白了这三千青丝,沧桑了整个长安城。

      最后,她回了青岩万花,将他的骨灰埋在晴昼海。
      她守着那片花海,也不知守了多久。直到有天她突然发现,即便守着这漫山遍野的欢喜悲伤、花谢花开,也再守不到那样一个人前来。
      再等不到那个眉目清朗的少年,穿着青灰惨淡的旧袍,笑意盈盈的向她走来。
      破梦坐在孤冢旁,看着远处巍峨群山,泪湿衣衫。
      明明身在这乱世之中,你我不过枯蓬断草,萍水相逢,至死无法白首不离。只是,你绝尘而去,留下我与这满目疮痍的岁月,何处再安魂?

      最后最后的,她带着那把钝剑,背上药箱,向师父请别。
      于是,她踏上了他曾踏上的旅途,见识过他曾见识过的风景。她一生行医,医天下人,只是从此云月往来,再无所依。

      “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
      “一心赴救。”

      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皆与所别之处及其适相类。
      于是徘徊顾盼,悲不敢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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