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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书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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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杏雨余花,绿杨风后絮。信断知何处,襄王春梦去。
三月江南柳,舞断十里春风路。
暖风熏人欲醉,苏公堤上,桃花正盛,柳条扶苏,十分好景,堪描入画。戚少商一路行来,看过孤山冷泉亭,更感这江南与大漠之别。大漠粗犷苍凉,多得是孤烟落日,戈壁飞石,而这地方,烟水潋滟,便是连山也比别处秀气三分。
走了一段路,转至西湖边上。正值春日,游人如织,王孙公子来来往往。湖上远远近近几条小船,隐隐有丝竹之音,姑娘们声如脆莺,笑起来好似玉珠叮咚,倒是十分热闹。沿岸有好些小摊子,卖些绣品香包之类的东西,更有说书先生抱了琴占了个开阔地,三弦两弦的开讲。说的大抵也是写风花雪月,才子佳人一梦来。他向来不喜这些个缠缠绵绵,向前走了一段,绕到一棵大树下。那边稀稀落落几个人,地上张着几把油纸伞,素白的伞面勾了游龙飞凤,牡丹芍药,桃花春水,只浅浅几笔,便神意俱现。笔风飘逸,颇见功力。伞旁坐了个青衣书生,一头卷发散在肩背,运刀如飞,劈,削,刮,一竿竹子很快便成了数根竹条。他面前有个小竹箧,装了些刀剪小锥,应该是做伞用的器具。
看的人偶尔叫声好,有时会有年轻少女红着脸来挑伞,目光不时的偷偷飘向书生。书生便停了活计细声轻语的介绍。他生得极俊,修长眉目,高挺鼻梁,眸色似水,清黑柔亮。带着微微笑意,便似极这西湖风光,温润柔雅,更呆了一种烟水缭绕的倦怠。戚少商听他一句一句说的仔细:“这把是四十二骨汉宫秋,那把是六十四骨,描海棠的是七十二骨,这把……”他顿了顿,才道,“八十一骨紫竹伞。”
戚少商听得最后一句,便忍不住看向他脚边那把伞。纸面素白,细细勾了枝艳红桃花,欲灼人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其家。
少女挑了把牡丹花样的,付钱离去。戚少商鬼使神差问了句:“八十一骨那把,怎么卖?”
书生转头看他一眼,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清朗的声音里含了几分促狭笑意:“一两银子。桃花人面,正好拿去送心上女子。”
街上的伞一般才百来钱,这伞,着实有些贵。他暗自捏了捏钱袋,有些犹豫。一旁立时就有人笑道:“小兄弟,可别舍不得的,小顾的伞可是出了名的好,做工精细,画的更是好。就是街头专画扇面的柳书生也没他画的好呢!”
戚少商也笑:“这么说,倒是值得一买。”说着,摸了定碎银递过去。不经意间触到书生手心,犹是一贯的微凉,脸上的酒窝便不由深了深。
拿了伞,他也不走。只是站在一旁继续看书生忙碌。
卖伞毕竟不如其他生意,少有人来问津。不多时书生四周的人也散了去。戚少商站的有些累了,索性在柳树下坐下来,眯眼看书生。
春风和暖,吹得人醺醺欲睡,戚少商倚着树,打了个哈欠。说书先生的声音随风徐徐传来,似唱似念:“……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请君怜取眼前人……”他半垂了头,指尖滑过合拢的伞面上一线艳红,慢慢笑起来:“请君怜取眼前人么?……”
“兄台,兄台!”
戚少商睁开眼,边看到书生隔得极近的脸,下意识的几乎就摸了上去。眉目俊秀,眸色清寒。怔了好久,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竟靠着树睡了过去。
“兄台。”书生指指已经偏西的太阳,似笑非笑的道:“难道你有兴致再此晒上一宿月亮?”
戚少商站起来拍拍衣服,道:“晒晒月亮倒是件雅事,可惜在下不是什么狐妖山精,消受不起太□□华。在下戚少商,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萍水相逢,姓甚名谁无关紧要。”书生淡淡笑了笑,语气疏离,颇有些不近人情的感觉。转身收拾地上事物。
他走路时左腿一瘸一拐,颇是有些艰难。戚少商默默看在眼里,上前两步,把地上已经收拢的伞抱起来,道:“我帮你。”
“不必。”书生沉了脸,夺过他手中伞,冷冷道:“阁下如有善心,请向别人去发,在下残的是脚,不是手。”
说完,背起竹箧,慢慢走远。落日残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色微光。远远望去,一段风流态度。戚少商也不假遮掩,大大方方缀在后面不远处。
穿过一条小巷,走了一段,再次向左拐入一条小巷,书生进了一个小院落。白墙黑瓦,十分普通。院中一棵高大合欢,枝叶扶疏。右侧一带河水蜿蜒而过。
戚少商在大门前站了半晌,见四周无人,飞身上墙,借力跃至大树上,借枝叶掩了身形,却不加掩饰呼吸。院中种了好些花草,几丛杜鹃已经稀稀疏疏的开了,迎春几乎已经凋尽,正中小径上洒了无数淡黄。他想了想,又折了枝合欢扔到小径上。
约半刻钟,书生进了小院,见着地上合欢枝,弯腰拾起来,鹰目微眯,淡淡斜了眼院角合欢树,随手扔了合欢枝,往后屋去了。片刻,又提了个小竹篓走过院子,出了门。未曾向合欢树的方向看过一眼。
戚少商十分失望的看了眼西边,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仅余几片晚霞尚漂浮在天空中,仿佛将熄未熄的火焰。四处蒙蒙开始起淡淡的雾气,他只好拿着一两银子的伞回去。
杭州“天衣坊”一批绣品要入宫,金銮殿上那位也不知一时起什么兴,指明要戚少商护送。戚少商虽心中不愿,怎奈人在公门,身不由己。只好一路马不停蹄的赶道杭州。
不过现下看来,这一趟倒是相当的值得。金銮殿上那位也还不是一无是处到了极点。
他如今便住在“天衣坊”老板莫景文莫老爷家中。初时本准备住衙门,谁料莫老爷百般挽留,实在热情,让人拒绝不得。可惜这莫府虽好,确实在让人住的如坐针毡。
看着面前飞檐钩角,一色铺陈开烟青蝴蝶瓦的高宅大院,他有些头痛的叹了口气,视死如归的上前扣了扣门环。不多时便有人开门,他进门不过走了几步,就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戚大哥,你回来了?”
人未到,先闻声。
一件杏黄衫子,柳叶眉,偏生一双桃花眼,柳叶带桃飞,笑起来向下弯弯,灵气十足。莫老爷独生女莫轻萤,地地道道江南人,却怎么也看不出丝毫的江南温婉气息。
戚少商微笑着向他点点头:“莫姑娘。”
“戚大哥,”莫轻萤撅了撅嘴,“不是让你叫我轻萤吗?”说完,眉目一弯,又笑了起来,牵了他的衣袖就走,“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正好赶上吃饭,走吧走吧,今天我可是特意吩咐厨子做了几样江南特有的好菜,你一定会喜欢的。”
“等等!莫……轻萤!”戚少商有些狼狈的抽回衣袖,让他看手中的伞“我先去放伞,等会自己去吃饭。”
“让丫头去就行了。”莫轻萤的贴身小婢机灵的自他手中抽了伞,莫轻萤又拉着他的袖子,笑道:“戚大哥,你就别磨磨蹭蹭的了,怎的比我这女孩子还拘束!”
戚少商只好苦笑。
一顿饭吃下来,他食不知味。莫轻萤不断给她夹菜,十分热情。莫老爷也似乎乐见于此,还含笑问:“戚捕头可有心许之人?”
戚少商只好自碗中抬起头来,悲叹道:“有心无缘。”见莫老爷犹有开口的迹象,忙又一脸深情的补上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话一说完,自己先抖了三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忽的便想起那把紫竹伞,桃花灼灼,妖娆艳丽。书生略带调笑道,人面桃花宜赠佳人,一时忍不住弯了唇角,也不觉得这饭吃的太过难过。
第二日一大早他便出了门,在街头吃了早饭,四处转了转,又绕到西湖边上。那批绣品大概五日后才会起运,他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书生早已经摆好东西。今日风有些大,伞未张,只是摆在地上。没有做伞,书生拿了卷书,正看得入神。风徐徐而来,卷发散了一肩。
戚少商直直看了半晌,又觉得十分没出息。于是大大方方在书生旁边坐下来,也不顾那一袭白衣胜雪。书生头也不抬,他瞟了一眼,见书生读的正是《诗经》,于是道:“西子湖畔阅《诗经》,兄台好雅兴。”
书生依旧不抬头,只淡淡道:“阁下若无聊,南街有最大的赌坊,花街有最好的青楼,请自便。”
“我是来找你。”戚少商道。
书生有些不耐的蹙了眉,道:“你我素不相识,找我何事?”
“正是素不相识,才来相识啊。况且,”戚少商十分无辜的眨了眨圆溜溜的一双大眼睛,“昨儿不是见过,我也告诉了你名字,说素不相识也太绝情了些。兄台高姓大名?”
书生“啪”的合了书,抬头恶狠狠的瞪着戚少商,双唇紧抿,两颊微丰,很有些孩子气。戚少商无畏无惧,冲他笑出大大两个酒窝:“不知兄台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