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赋》颜无水

5、重逢

　　又是黎明前的黑暗。依旧是彻夜难眠，他索性坐起来温壶热酒，自斟自饮。僵持的局势，小凝的下落，薛家的垮台，如同漆黑如墨、沉寂如铁的夜色，一重重的心事压下来，仿佛要把他压垮下去。
　　“小凝？”看见从高墙上飘落的红衣身影，他忽然坐起身，不由自主的唤出声来，言语中掩饰不住惊讶之意。满盏的美酒洒翻在竹榻上，飞溅到冰冷的地上。他浑然不觉，只是怔怔的，怔怔的看着眼前的那个她。
　　二十年了，通宵一醉后，他便刻意对她的影踪，不闻不问。没想到，再见面，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宛如当年。岁月的流痕，在彼此双鬓，留下花白的发际。那么，改变的，岂止是这些？他能如何？她又能如何呢？
　　“你还好吗？”才问出口，他随即就悔了。他是君王的忠臣，她是诸侯的贤妻，不管有多么心不甘，情不愿，都是敌非友。
　　薛凝似不曾听到这寒暄，连珠炮似的急急发问：“我弟弟，我弟弟是不是下狱了？他还好吗？”
　　原来，原来她甘冒大险，偷入帝都，是为了这个求情来了……他的心陡的冷了下去，淡淡的说：“薛尚书与乱党勾结，意欲谋反，罪有应得。”
　　薛凝喃喃道：“乱党？我不就是乱党吗？弟弟，是二姐害了你啊。”她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昂起头来：“那么，先生，我们做个交易如何？用我的头颅来交换弟弟一家的性命。罪魁祸首之妻，用来祭旗是最好不过的吧？”
　　他顾不得别的，怒喝道：“小凝，你疯了吗？为什么要背叛朝廷？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以前的你，不是这样子的啊？”仿佛不解气似的，他将整壶的酒都朝薛凝脸上泼了过去。
　　“为什么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如同雷击般，薛凝脸色苍白，任凭透明的酒水滴滴嗒嗒的沿着她的发梢脸颊流淌下去。“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进了名利场就变了？说什么要爱护我，照顾我一辈子，假的；说什么憎恨依附权贵，假的；说什么迫不得已，起兵自卫，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她捂着脸，嘤嘤的哭泣起来。
　　不料会这般，他有些歉疚，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目光落在她身上，骤的收紧。“你受重伤了？为什么不早说？”鲜艳的红衣掩盖不住渗出的斑驳血迹，几处致命的刀伤在黑夜里看来无比触目惊心。再不医治，恐怕小凝就要……
　　带着几分落寞的神色，薛凝幽幽的道：“皮肉之伤，算得了什么？”她眼中有令人惊悚的光芒闪过，“秦唯不听劝阻，我迫不得已下了杀手。先生，你应该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她居然为了大局，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那么，前夜的油布包，定是她托人送来的。哀莫大于心死。薛凝已有必死的决心，谁又能救得了她？他看着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容颜，说不出的难过。
　　她似是毫不在意，道：“先生，我们的交易是否继续？”死灰色的白慢慢的延着脖颈，悄悄的在脸上蔓延了开去。
　　他有些迟疑。她却不容他再想，斩钉截铁的说道，“薛凝一介女流，对国家不忠，对父母不孝，对兄弟不悌，对丈夫不义，有何面目存活在这世上？先生，你深得皇上信任，由你出面，必能保得我弟弟一家老少平安。那么，少我一个，还有什么不舍得的呢？”
　　他终于点了点头，这一下，点得无比的沉重。他背过身去，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的懦弱与不忍，抑制不住的眼泪却悄然滑落。
　　薛凝忽然如凋谢了的花般委顿了下去，目光涣散：“先生，你曾说百姓不过是兵家之争的卒子，现在卒子保下来了，你也不必如此忧虑了。”
　　“先生，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也有多恨他。现在我就要去找他了……”
　　“先生，一切就拜托了……”
　　小凝临终的低语，一句一句，抛洒在阴湿的空气中，回荡在他的耳边，久久盘旋，不肯离去。他低着头，看她恒久的安睡，神情安详而甜美，仿佛当年无忧无虑的孩子。
　　是的，小凝，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过往，及将来。
　　再没有什么，会羁绊住她的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