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修来岂无缘》侠之生

1、上

　　汤汤思水，莽莽连山，依山傍水，巍巍城垣。

　　连山之下，思水之畔，三省交界之地，兵家必争之处，立着一座两百余年的古城，山南水北是为阳，这思水北岸的城池便叫做思阳。相传思阳城原是武林人士所建，又与州府所在之地相距甚远，城中只知有城主，便是皇命也到不了此处。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思阳城山川险要，分明易守难攻，往来之人，常常舞枪弄棒，当真派官兵来招安，岂是易与的。好在此处的人虽然拉帮结派，倒也并不打家劫舍，不过隔三岔五的有些好勇斗狠之事，自有城主处理，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去了。

　　城主之位，关乎一城的兴亡安危，向来是从几个门派中选出的最为干练之人，现任城主宋景儒便是连山派的掌门。宋掌门年过半百，却不曾婚娶，无儿无女，好在有十二位亲传弟子，个个行侠仗义，身手不凡，在城中传为美谈。

　　时值孟夏，早晚的天气虽然凉爽，正午时分，走在太阳下也要冒汗。此时此刻，山路上正走着一个青年，既不用遮蔽之物，也没有往阴凉的路边靠一靠，只是一步一步慢吞吞地走着，脚步沉重，满怀心事，好像肆意挥洒的阳光照不到他似的。

　　瞧他那情形，想是往半山腰的爱莲池去的。说到爱莲池，也算是思阳城郊的一处胜地。山泉山涧所在皆是，能在山腰形成一片半亩大的池塘，就不那么容易了。更何况有人在这池塘里种满了莲花，每到夏日，游人如织。然而那是盛夏的情景，如今菡萏未成，可观者不过田田莲叶，此地距思阳城十里之遥，谁会大老远的跑来看叶子呢？

　　这个青年并非别人，却是宋景儒的关门弟子宋渡缘。宋渡缘的第一个师父是慈航寺的无苦和尚，确切地说，有一年春天，小草刚探出头、迎春花还没有开的时候，无苦在寺门外捡到一个刚刚出生的弃婴，心中慈悲，道一声“佛渡有缘人”，便把他留了下来，取名渡缘。

　　渡缘长在寺庙里，却不是小沙弥。当他问起，为什么自己和师父师兄不一样的时候，无苦曾经微笑道：“于世间方可出世，在家人才能出家，渡缘，你还没有遇到你的有缘人。”
　　“师父，你说的有缘人，什么时候会来？”八岁的渡缘眨巴着眼睛问。
　　“当你长大的时候。”

　　“等他来了，我就可以做和尚了么？”
　　“不，等他来了，你们会在一起，快乐地生活。”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做和尚？”
　　无苦笑眯眯地摸摸渡缘的小脑瓜，道：“和尚可不是人人做得的。”

　　那时候，渡缘很失望，然而他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不哭不闹，只是就此打消了做和尚的念头，一心一意地等着“有缘人”。师父说“快乐地生活”，或许比无忧无虑的童年、比做和尚还快乐。
　　萦绕于心的只有两个问题，或者归结为一个问题：那个人什么时候来，或者说我什么时候长大呢？

　　渡缘以为，他会在这慈航寺中长长久久地等下去，直到有缘人来的那天，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他十四岁那年，无苦圆寂，把这个不是出家人的小弟子托付给了城主宋景儒。
　　从此，他开始了和先头十几年截然不同的生活。

　　从前在寺庙里，有没有姓氏全不打紧，其后来到连山派，总要有个姓氏的，他便随着师父姓宋。恰巧他的十一师兄是宋景儒的族侄，师兄师姐们叫惯了宋师弟，到宋渡缘这里，为了区分清楚，便叫他渡缘师弟，偶尔开玩笑的时候，依然叫渡缘。

　　慈航寺的日子惬意而安宁，所做的无非是调素琴、阅金经、舞文墨、弄丹青，到了连山派，生活重心完全转移到另一件事情上去——武功。
　　作为一个江湖门派，人们最看重的能力就是武艺，要锄强扶弱也好，要出人头地也罢，没有一身武功，定是不成的。

　　宋渡缘年轻，不过十天半个月就适应了这边的生活，但是十几岁的年龄，对于开始习武而言，已经偏大了。幸好他根骨不错，也肯吃苦，一身武功倒也练得扎扎实实。然而和醉心于武学的路师兄、岳师兄、苗师姐等人相比，武功练得再好，也只是宋渡缘的一部分，还有另一部分，曾经占据他全部生命的那部分，只能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品味。

　　正因为此，宋渡缘成了师门中最特别的一个，师兄师姐们开玩笑地叫他“才子”。
　　“来看看才子的新诗，文绉绉的嘛。”
　　“算了吧，咱这大老粗，哪能看懂啊！你有本事，你给我说说？”
　　“嗨，我跟你还不是一样，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带那个脑瓜子！”

　　“我也奇怪，渡缘师弟真厉害，咋能想出那么多词。”
　　“有什么奇怪，人家一看就细皮嫩肉，跟咱们这些皮糙肉厚的傻大个不一样，有一个词怎么说来着，文质彬彬吧，说不定他哪天考个状元回来呢！”
　　“哟，到时候咱们也沾沾光、开开眼。”

　　“昨天晚上，才子又弹琴了，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叮叮咚咚挺好听的。”
　　“是啊，你知不知道，他弹的什么曲子？”
　　“师姐又笑话我，我若知道，我也是才女啦。”
　　“笨丫头，你上次还巴巴地问过，才过几日就忘了。”

　　“问过也记不住啊，况且每一支曲子都那么好听，谁能分得清。”
　　“要是我也会弹琴就好啦，一定有趣！唉，看看我这手指头，干干巴巴的，全然不是弹琴的料。”
　　“你也想学琴？弹给王郎听？”
　　“啊，别跑，再敢胡说，小心撕烂你的嘴！”

　　当二十岁的宋渡缘顶着烈日往爱莲池走的时候，他默默地回忆了很多事，包括慈航寺的无苦，包括连山派的同门，想得最多的，还是那位有缘人。
　　他的名字是周可济。

　　周可济随着自己的师父、师公来到连山是去年秋天，菊花开得正好。他的师父文碧波是宋景儒的师妹，也是宋景儒痴恋了四十年的意中人。前一半众所周知，后一半虽然搬不上台面，经过口耳相传，倒也众所周知。

　　相传文碧波的拒绝令宋景儒深受打击，多年来郁郁寡欢，她成亲之后，为了避嫌，再也没回过师门。这一次，只是因为丈夫身患重病，非得借用连山派的暖香璧治疗，迫不得已才回到思阳。

　　得知她要回来，宋景儒欣喜若狂，想她一定不愿住在连麓园中昔日的房间、与自己朝夕相对，当即在后山靠近暖香璧的地方盖了几间精舍，题名“青莲渚”，供她夫妻及弟子居住，人力物力财力，毫不吝惜。

　　“莲渚愁红荡碧波”（注1），宋景儒的心意，文碧波岂能不知，然而受了这许多恩惠，对于偶尔上门拜访的师兄总不好太过冷淡；宋景儒也不再提起昔日的话头，只作平常师兄妹一般相处，得见伊人轻颦浅笑，总好过远隔万水千山。

　　宋渡缘和诸位师兄师姐偷偷议论过，文师叔一定很美、很温柔、武功很好，然而她从不来连麓园，诸位弟子也很少能踏足青莲渚。就算连麓园的人偶尔过去一次，也是由那边的大弟子周可济接待，从未有谁得见文碧波真容。时间一长，众人渐渐息了这猜测的心思，毕竟一个永远不照面的师叔与他们无甚相干。

　　虽然见不到文碧波，周可济等师兄弟倒是常见的。或孽或缘，都是上一辈的事，无论如何，下一辈的弟子还是同门。切磋武艺也好，吃饭谈天也罢，兄弟姐妹间通常的交往，两位师父并不禁止。半年以来，两边的弟子可谓相处融洽，只不过大家心里都明白，不论哪一位长辈，在对方面前，还是少提为妙。

　　加上文碧波的两个男徒、三个女徒，连山派这一辈的弟子足有十七个，其中武功最好的就是周可济。那一天所有人一块练武，周可济是最引人瞩目的一个，许多连麓园的弟子都分了心，时不时向他瞄去，特别是宋渡缘，眼睛几乎粘在他身上，心中暗忖：明明是一样的动作，为什么他做出来就如行云流水一般，好看得紧。

　　或许宋渡缘的疑虑太明显，众人散去之后，周可济追了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叫道：“渡缘师弟。”
　　天气已经转凉，然而练了两个时辰的拳脚之后，周可济的鼻尖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微笑着，眼睛也亮晶晶的。

　　“周师兄。”这是两人间的第一次对话，宋渡缘有些不知所措。
　　“渡缘师弟刚刚一直盯着我瞧，好像有什么意见似的？”周可济笑嘻嘻的，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没，没有。”宋渡缘急忙辩解，像是做错了事、被人捉到现行的孩子。

　　“没有什么？没盯着我，还是没意见？”
　　“我，我只是觉得，周师兄的动作真好看。”话一出口，宋渡缘就后悔了，原本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这般没头没脑、口无遮拦，岂不教人看轻了去。
　　周可济笑得更欢了，比了两个姿势，道：“是这一个，还是这一个？”

　　“都……都……”宋渡缘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捋顺了再安回去，分明是很简单的话，为什么说得磕磕巴巴，今天实在太丢人了。
　　“你也可以的。”周可济正色道。
　　“哦。”宋渡缘瞄了一眼周可济的脸，他的神情和话语中，似乎有一种让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

　　事实证明，周可济正经起来的时候，非常有耐心；至少在指点人武艺这方面，比不苟言笑的宋景儒强得多——或许和他那个可能“很美、很温柔、武功很好”的师父有关。
　　半天时间中，宋渡缘的很多疑问得到解答，心中感佩不已，说起话来也不像先前那样拘谨了。

　　“周师兄，看你的年纪比我还轻，居然懂得这样多！”
　　“哈哈，年轻么？我已经十八岁啦。”
　　“唔，这么说，我还虚长一岁。”对于年龄，宋渡缘一直有一种无处言说的遗憾。其实他比多数师兄师姐年长，只因入门最晚，才成了大家的小师弟，算上新来的几位，师弟之名又坐实了五次。

　　“十九岁，嗯，这样好啦，我叫你渡缘，你可以叫我小周。”周可济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似的。
　　“那怎么敢。”连山派规矩严苛，这样没大没小的事，宋渡缘还做不出来。
　　“没人的时候嘛，没关系的。”

　　“周师兄莫要取笑。”宋渡缘坚决推辞。
　　“渡缘，”周可济慢慢地道，“现在就没有旁人，叫一声小周吧。”
　　宋渡缘嗫嚅片刻，终究叫不出来，好在周可济并不计较，只是笑道：“天色不早，我得回青莲渚了。家师的规矩，太阳落山后不得留在外面，我下次再来。”
　　“周师兄慢走。”

　　接下来两天，宋渡缘都没有看到周可济，心里头似乎少了点什么，出门赏了一次花，写了两首诗，还是不舒服，又把琴取出来，信手弹奏了一支曲子。
　　大凡弹琴的人，总希望有个知音，奈何自己这十一位师兄师姐根本指望不上，倒教他又想起周可济来。想到那明朗的笑容、善解人意的眼睛，无尽的暗夜立时生出几分光辉。

　　一曲终了，宋渡缘忆起“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注2）的句子，不由得叹了口气，正欲把琴收拾起来，忽听窗外有人道：“怎么了，你不开心么？”
　　这声音十分耳熟，宋渡缘立刻推开窗子望出去。月亮的银辉洒在来人身上，灰衣青缘，只是最平常的连山派装扮，却现出几分面如冠玉、清雅出尘的况味。显然，他已经听了很久的琴；显然，琴声里的寂寞，他已了然于心。

　　“小周。”宋渡缘听见自己这样叫着，看到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
　　“你叫我什么？”
　　倘若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换一种情形，宋渡缘一定不敢这样叫，或许那等待、那琴曲、那叹息、那问话、那月光，交织在一处，变成了奇怪的咒术，撞开他的心防，令他如此失态。

　　“小周，不好么？”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也就不难了。虽然只是换个称呼，似乎两个人陡然亲密起来。
　　“好，当然好，你可要一直这样叫，不许改口。”小周笑起来，看得宋渡缘心里暖洋洋的。
　　受到那笑容的蛊惑，宋渡缘许下了一个从未想过的承诺：“我才不改口呢，一辈子都不改。”

　　“一辈子……”小周慢慢地重复一遍，笑眯眯地点点头，随即补充道，“没有旁人的时候，只叫给我一个人听。”
　　“当然了。”宋渡缘心下苦笑，暗道，自己固然不机灵，还不至于把这样不合规矩的事情搬到大庭广众之下吧。

　　“怪不得大家都说你这个人不一般。”
　　“是说我古怪吧？”
　　“倒也不见得，只不过很合我的胃口。”
　　“那就好，何不进来说话？”

　　小周答应一声，轻轻巧巧地从窗口跳进来。
　　这手功夫，本该和过人的拳脚一样，令宋渡缘羡慕不已，然而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羡慕。心脏砰砰地跳着，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一件事——无苦师父说得对，当他长大，会遇到自己的有缘人，一个会听他弹琴的知音；他并不会出家做和尚，因为他要抓住这段缘分。

　　小周随手在宋渡缘的琴弦上拨弄一下，笑道：“渡缘，你方才，可有什么心事？”
　　“我在等人。”
　　“哦，等的是什么人呢？莫要为小弟耽误了功夫。”
　　“他已经来了。”

　　小周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来或者不来，我只管等着便罢。既然你真的专程来找我，岂不是说明我等得很对。”
　　“我才不会专程来找你，只不过有些事……”
　　“哦，夤夜来访，可是尊师有要紧事，让你来找家师么？”

　　小周抿了抿嘴唇，忽然改口道：“我算是服了！我确是专程来找你的。众所周知，尊师和家师有些……不甚亲密，从今以后，至少在这间屋子里，只论你我，不谈师门，不谈其他人，可好？”

　　“自然好极。”宋渡缘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有失体统，于文师叔清誉有碍，连忙答应下来。“刚刚是我说错了话，对不住。”
　　“无妨。”小周似乎松了口气似的。
　　宋渡缘忽的想到一事，不禁问道：“你说以后……以后，你能经常来么？”

　　小周略一思索道：“说不准呢，毕竟……走动不是那么方便的。”
　　“是了。”宋渡缘黯然道。
　　“不过你放心，我好歹有些功夫，偶尔过来，哪里就被人发现了。”小周含着笑，拍拍宋渡缘的肩。

　　小周果然言出必践，打那时起，隔三岔五来宋渡缘的小院。白天的练武场上，他是大家的师兄弟，虽然待宋渡缘亲切，倒也不比他人多些；然而到了晚上，在这座小院里，他是宋渡缘一个人的小周，促膝并肩的小周。这样的相处方式，令宋渡缘十分满意。

　　两人一起弹琴对弈、写诗作文，偶尔也切磋武功，旁的尚可平分秋色，唯有这最后一项，宋渡缘远远不及。
　　“武功么，不过是人生的一部分罢了，能够强身健体就是好的，太过执着，恐怕会失去很多乐趣。”

　　小周这样说，宋渡缘这样听，两人相视一笑，只觉“知音”二字莫过于此。
　　宋渡缘自己也时常感叹，武功好些坏些，有什么要紧呢！他原本希望，能够在任何一个方面都与小周并驾齐驱，后来想想，又是何苦。能够遇到小周，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从那时起，自己才拥有完整的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