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弟阿退》闲来写字

9、礼成

　　一切都如预想中的，只是当真面对那些空着的条凳和独自燃烧的红烛时，林土的心还是像被从高处抛下，认真疼起来。他低头坐在陈添身边，听着那人和唯一不得不来的人客-里正不咸不淡的相谈。想那里正不知心里多么煎熬，急盼着能找个由头早点了了这个差事回家，林土倒感觉有捞回些本钱的快意一丝丝涌上来，嘴角也跟着柔和起来。

　　“这个，这个。。。虽然是于理不合，可既然阿添拿定了主意，我这个族叔也就不说什么了。”里正看了看林土，沉吟了一刻。“把这层身份放下，我还是这一方里正。有些话。。。得先讲在明处。”

　　一阵细风吹进堂屋，烛影摇曳处，五个人脸上更添了一种阴晴不定。

　　“林土的至亲下不得船，这岸上的规矩哥嫂得费点心了。我们这一方民风耿介，万一闹出什么故事，一个两个的乡亲故旧赏我个面子，牵涉人多了可就难办了。真那样的话。。。我先在哥嫂这里告个罪了。”

　　林土不用抬头也能猜出陈添父母脸上是什么颜色了，头低得更深下去。

　　“阿叔，阿土只是个跑船的，不偷不抢下力气吃饭，怎么就让乡里乡亲的那么不称心呢。。。”

　　“阿添！他阿叔别跟后生仔一般见识。你说的我们都知道，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明白，我明白。咳，我这也是公事所累，不得已啊。本来呢，这结契的事不当我管，你情我愿的事。。。可阿添这项，我还非得来一趟不可。”里正从袖里摸出一纸文书摊开在桌上。林土偷瞄了一眼，只见上面很多字，还有一方红红的印迹。

　　“阿添，你看，这几个地方我按你说的改过了。。。阿哥，这是个临时户籍。没有它在岸上可是寸步难行啊。收好了，你们什么时候要撤销，拿回给我就是了。”

　　林土在饭桌旁呆坐了很久，直到陈添来拉他起身时才发现堂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几张饭桌上各色碗公连盖子都没揭开过，堂屋内几处粗大的红烛已经失了灼灼的势头，仿佛再经不住一点风吹草动了。陈添拉着林土的手一一熄灭了烛火，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雕花门来到后厝天井里。月光倾泻满地，石板亮得像一铺青玉。这让林土想起在那几个难眠的暗夜里从外海船的船舷望出去，大群不知名的鱼游过，鳞甲亮得晃人眼目，把月娘都比下去了。可惜阿爸一辈子困在内河里，都没见过那样的的情景。原来，在岸上也能看到这样的光亮，而且是在他的家里，有他在身边，这么近。

　　两人坐在床沿，陈添正要伸手解了林土的发髻，忽然听他说：“阿哥，有了那纸头，我就算是岸上人了吧？”

　　陈添心头疼得打战，只好含糊应了。林土眼睛忽闪着：“我能穿着鞋走在道上，走在道中间了吧。。。他们再要打我，我。。。就拿那个纸头给他们看，我也是，我也是了。。。”陈添轻轻把林土揽进怀里，那小小的身体好像起了热，微微颤抖着。

　　“阿哥，那纸头给我看看，摸摸可好，不会弄脏的。”陈添犹豫了一霎，侧身从袖里抽出那项递过去。林土就着烛光细细看了，好多，好多字，写得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就是都认不得。林土使劲在那上面找自己的名字，终于给他找到一个林字，写得的确比自己好很多。可是林后面这个字竟然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土”。他难以置信地看了又看：“阿哥，这个。。。是我的名字吗？”

　　陈添细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那个。。。是你的新名字，林退。没事先跟你讲过，你。。。”

　　林土有点糊涂了：“阿哥，我两兄妹名字是不好，有土有田，开玩笑一样。可那只是个名字罢了，而且是我阿爸起的。为什么要换个新的？”

　　陈添的目光躲闪了一阵，停留在林土的目睫上，好一阵才开口：“我喜欢。”

　　林土突然觉得心里闷得发慌，他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新名字。“阿哥，跑船的人。。。我们连这个字都要避讳，在心里想想都不敢的。怎么好拿来做名字，天天给人喊来喊去。阿爸知道要气死了，我。。。以后怎么。。。”

　　陈添拉过林土的手用力握住，眼睛像一直能看进他心底里。渐渐地，林土闪烁的眼神溶进陈添的，看见他的心够宽，世界够大，让他动荡不止的心归于平静，并沉醉在这平静中。

　　“我喜欢，可以吗？”

　　这一次林土没有发慌，他轻轻点点头，把纸头还给陈添。

　　“你。。。不想让我给你念念上面怎么写的？”

　　林土摇摇头：“阿哥，我信你。以后我会自己念，一个字也不差。”

　　夜风凉，春帐暖，情动时。当真由陈添带着，经历那预想的尴尬，滞涩，和痛楚时，感受到的却是包容，舒展和温暖。一身汗落下，林土借着透过窗棂的月光长久地看着俯卧在身边的陈添，脑海中浮现出明早两人见面的样子。阳光从那人湿漉漉的发梢透过，棱角分明的脸浮现一丝笑容：“阿退，早。”

　　“哎，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