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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阳宝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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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只一座山,要翻越却足足花去了半日。那时云层已渐渐变厚,梨白中透着片片黑影,像是从内里绽将出来,又像是被人从外面涂抹上去。太阳不知何时隐了下去,看这苗头,很快就会是一场暴雨。
我整了整背上双剑,运气从山上跃下,眼前划过一道道残影,是曾经熟识的树影花草,可定睛再看,却变了模样。长安我曾来过不下数十次,如今,当真是恍若隔世。
此次我从骆宾王墓入城,因为这边离天策无忌营最近,到了那我可以先做休整。
长靴落地一刻,耳畔突闻参差狼嚎,我下意识躲进前方山石后,偷眼看去远处黑烟蔽天,星点火苗直冲云霄,却在半路道渐渐泯灭消散,焦浓的气味四处弥漫,夹杂着腐烂的味道。
“窸窸窣窣……”就在我屏息凝神之际,竟有细微声响从极近之处传来!
我一惊,当即抽出轻剑凌空一跃,擦着山壁退到了另一边。我的动作很轻,除去衣袖的声音再无其他,大致因此,那声音仍在原处继续,似乎还未发现我。
我持着轻剑小心靠近,那是一个极小的山坳,其实就是两处山壁的夹缝。我愣了愣神,若没有记错,这里曾有两个故人居住。
想着我加快步子,我明白我在期待什么,这样的情境,若是能遇故人一二,我这心里想必也能好受许多。
我靠在石壁上探头往外瞧,那时分明正午刚过,却因密布乌云阴沉难辨,那人背对着我坐在地上,束发冠锦布衫,具体我看不清,但见此人是中原人打扮我也落下了心,我小心翼翼靠近,用剑轻点在他后心:“何人在此?”
他应该是被我吓得厉害,整个人立即紧绷起来,幸我及时将剑往回收了收,否则他就要自己将后心撞进去了。
“阳、阳宝。”他颤着声答,隐隐带着哭腔。
我心中大喜,果不出所料,同时暗道这小子可真是胆小,被剑一指便要哭了,一点长进没有。我立马收回轻剑急行几步:“阳……”
目及之处令我怔在原地,内心早已无方才的喜悦之情,只因……他怀中抱着一人……
他缓缓转头,即便天黑云沉我也看得真真切切,他眼睛与双颊凹陷进去,衣襟衣摆上皆是已干涸发黑的鲜血,他抬眼看我,目光毫无波澜,似在看一个陌生人,或是在看一件死物。
“阿诛?……”良久,我才问。
他颔首轻声说:“是啊,是阿诛。”他的声音异常轻,倒不是那种身体无力导致,而是故意压低,像是生怕惊醒怀中人。说罢他又紧紧将阿诛搂住,“狼牙军前几日到了这里,我俩没来得及离开,被双双擒住……”
“都怪我没用,若我能救她,她便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说着,眼前这七尺男儿竟掩面而泣,但他仍奋力压制着,声音沙哑无比凄哀异常,如此在我听来现在唯一能听见的声音都渐渐失真。
我仰头,天空被四周山壁压成四方一块,愁云惨淡,闭目细听,前处无忌营仿佛还有风掣红旗烈烈声。再睁眼,一切归于寂静,长安城已挂满穿丝雨珠,一滴冰凉落入我眼中,像是一双冰冷无情的手将在这个名为世界的画布上用力涂抹破坏,直到我看不清。
雨幕像是将整个天压下来,我顿感无穷的压抑。突然,阳宝哥转身抓住我的手中轻剑剑锋,抵在自己胸口,我下意识往后抽/离,可他死死拽住,殷虹鲜血已顺着剑锋淌下,我只好停住。
还不等我说话,他猛然大吼起来:“你知道吗?!那时候他们就这样用剑这样指着我!四个狼牙兵!他们就这样指着我!我动弹不得……你应该问我其余的,你应该问我的……”他低头踌躇着,似是自语,然后倏然起身近了我一步,我立即退开,他仍死抓着剑,盯着我的眼睛道,“其余的都围着阿诛!他们想要……想要……她就这样撞过去!撞在狼牙兵的枪头上,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揶揄调笑着将枪抽/出她的身体,然后离开……他们为什么不将我一同杀了,为什么……”
他泣不成声,最后一句话我几乎半听半猜。
“为什么?……为什么?”他脱力似得瘫坐下去,但还是没有放开我的剑。
“阳宝哥,你先放开,我们再好好聊聊。”我蹲下身,与他平视,他淡淡看我,轻声道:“藏剑山庄的剑呐,大唐太平太久了,久到我都已经忘了如何持剑了。”我见他平静下来,就想着怎样安慰他。
他仰起头看我,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淌,淌得满脸皆是:“你我二人相识至今已是数年,若我求你为我阿诛雪恨,你可能允?”
我郑重道:“阳宝哥放心,且不说阿诛,狼牙军犯我大唐,必诛之!”
“那就,大恩不言谢了。”语音刚落,他双瞳倏然放大,那中间是两道异样光芒,却只一瞬便逝去。血从唇角滴落,落在他衣襟的旧渍上,像是被重新拓印的画,紧接着被雨水稀释得妖冶诡谲。他倒在地上吃力地往前爬,费尽了最后的气力抓住阿诛的手,喃喃吟诵:“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狼嚎再起,那声音像是从天的一端而来,在半空中被打碎又聚拢,翻滚着往另一处,于是四处都响起了这令人生寒的咆哮……
雨更大,天更阴了。
我在这山坳中给他们挖了两个浅坟,立了木牌“阳宝哥”“阳宝之妻阿诛”。生前身后他们都不必离开此地。
人在江湖,刀尖舔血,我当自己看遍了世态炎凉,见过了人世凄怆。可乱世怎是江湖可比拟,今时今日,我才知,何为炼狱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