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恨》闻朽

7、风尘初起

　　三春柳的时节，暖风熏得游人醉。
　　距离韩九言来到韩家已经四年有余，他却从来起没有忘记自己从前的身份姓名，那不是对往昔的无限缅怀。那只是一种警告，告诉自己千万不可以忘却自己母亲是怎么惨死，沈家是如何被灭门的。
　　教书先生见他心不在焉，便故意咳了几声。
　　韩九言恍然收神，对着先生尴尬地笑了，然后埋头继续抄写书桌上堆着的四书五经。
　　“公子，我看你这几日来都心神恍惚的，缘何啊？”先生眯起眼睛，言语之中并无半分责备之意，反而更多的是亲切的关怀。
　　正在誊抄书卷的他微微微抬头，半张脸被熹微晨光照亮，轻声道无碍。
　　先生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叹息摇头。
　　据他所知，韩九言天赋异禀，虽然是韩家抱回来的孩子，可太夫人视若亲生，也是好吃好喝的养着。他也不是如姑娘家一般的娇贵，日日也要跟着韩家的众多子弟去习武，但他从无怨言，遍体鳞伤也不会说痛。先生甚至觉得自己在韩九言眼中见到一抹不加掩饰的仇恨，浓烈的可怕。
　　这个孩子在来到韩家之前一定是经历了十分可怕的事情，就像烈火焚心，凤凰浴血。
　　他想不到是什么样可怕的事情，在乱世之中谁都有一道揭不开的伤疤。
　　“说来再过几日便是谷雨了。公子还是借这个机会好好歇息一下吧，老夫看你心神不宁。”良久，先生忽然说道。
　　韩九言转头望向雕花窗外的撩人春色，恍惚片刻，心头涌起无线悲凉。他依稀记得那是生母沈容的生辰。过往时节，王府里总会四处张罗，而今呢，应该也只剩下深埋着衣冠冢的一把土了。
　　韩九言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并未听进先生讲的是什么，神色漠然。
　　“先生，”韩九言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外面的春光上，木然开口，“您说，真的有轮回么？我读的书上说鬼怪志异，神魔道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众生都在他们的手中，不堪一击，但一切都不过是永恒的轮回中的一粒细沙罢了……”
　　先生一愣，完全不知道如何解答韩九言。
　　他自是知道韩九言生性寡言少语，博览群书，可他也不过是区区十岁稚儿，怎会发出这般感慨？
　　韩九言似乎也不在乎先生的答案，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时间也到了，九言明日再来拜会先生。”说罢他行了个礼，便兀自推门而去。
　　而先生在原地愕然。
　　韩九言走出书房不过两三步，就远远的见到了在亭中饮酒的语枯。
　　今日语枯还是那一身海浪似的白裙，衬的人面如桃花，笑意嫣然。
　　韩九言不知为何对语枯一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后来在他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时，他才明白了——语枯的容貌与母亲沈容有七八分的相似，而语枯待他温柔依旧，所以他才喜欢和语枯在一起。
　　韩九言一直都对语枯容貌不改觉得奇怪，但很快他也就不奇怪了。语枯亲口告诉他，她是游荡于此的孤魂野鬼，没有归处，也没有来处。
　　她只是永恒的轮回中的例外，湮灭于尘世。
　　语枯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为韩九言斟了一杯热茶，脸上依然是矜持的笑。
　　“九言，今儿怎么这么得空来看我啊？”语枯笑道。
　　韩九言也笑了一下，道，“过几日是谷雨了，照例要放几日假，我又可以见到你了。”
　　语枯的表情是很高兴的，很完美的高兴，可是太完美无瑕的东西总是让人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假的。韩九言在韩家这么多年，深知如此。所有人的脸都是一张百变的面具，你找不到任何的真实，要看透一个人，不是看表情，而是看那双眼睛。
　　韩九言只是淡淡一笑，又说道，“太夫人的长孙女也快要过生辰了。那女娃子你怕还没见过吧。”他努力的想一些话题，试图引起语枯的兴趣。
　　语枯只是“哦”了一声，语调略有抬高，却无多言。
　　春寒陡峭，寒风扑面生凉，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语枯有些不舍的看着这满园明媚的景致，起身要离去，却还说了句，“谷雨那日我便回来，等我。”
　　韩九言望着语枯渐行渐远的背影，欲言又止，语言总是在离去的瞬间显得苍白无力。他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知道天色尚早，而此刻他不想回去见太夫人，亦不想对语枯死缠烂打。他无奈的深深叹了口气，陷入到对过往的追忆去了。
　　他早就忘了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模样，众人都说他风流，可母亲却最爱父亲的风流，多年来并没有半句怨言。因此母亲得到了父亲的尊重和永久的愧疚。但是这点愧疚不能阻止父亲为了巩固权势地位和得到新欢的心而痛下杀手。
　　多年来他总在思考到底是谁与自己、与沈家有血海深仇。他苦苦思索，却得不到答案。终于有一日他和语枯说其实，语枯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熟知不是苍嘉王所为呢……”
　　开始韩九言是气急败坏的解释，为父亲辩驳，但很快他便想明白了。
　　野心，足以吞噬一切。自己和母亲并不是什么珍贵且独一无二的存在，失去的妻子可以再娶，死去的孩子可以再生。故而父亲可以如此狠心，不顾一切。
　　但是对他韩九言来说，母亲便是世上最宝贵的明珠。如今碎地有声，声声都是令人心碎的哭诉。
　　“父亲……”韩九言低声喃喃，“原来你如此忍心。”
　　那有朝一日，我定让你这江山支离破碎，战火燎原。他以韩九言的名字发誓。过去念念不忘的顾终就让他过去吧，他早就葬身于那场大火了，伴随着苍嘉王妃灰飞烟灭，六道轮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