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恨》闻朽

16、沙尘卷土

　　“看见那马车了吗？里面坐着的是你妹妹。”
　　酒肆的二楼，语枯笑着指着刚刚行过的华盖流苏的马车，语气里隐隐透出期待。
　　她一袭青绿色的百褶长裙，宽大的衣袖几乎盖去了她的手。而隔着一壶茶的距离，是面带微笑的卫纠。卫纠也是一身宽大的深蓝长袍，隐约绣着幽兰芬芳，古朴的衣装更衬的他面冠如玉，飘飘如仙。
　　语枯就是卫纠的故人。
　　“很漂亮呢。”卫纠感叹道，眼神深邃。
　　下雪天里看那招摇而过的皇族马车，白雪明亮红衣耀眼，街上无数女子都羡慕的打紧，连酒肆的人都开始议论起来。他们都想知道那马车里集万千宠爱的女子是谁，语枯和卫纠再清楚不过那是谁了，于是相视而笑。
　　语枯竖起两根手指在卫纠的面前晃了晃，语气淡淡，“今儿就要知道谁输谁赢了。”
　　“如今你还想成为七海之神？”卫纠的语气不像是疑问，更像是感叹。那种居高临下又可怜的感叹。
　　“一直都想。”语枯很坦然。
　　“也罢也罢。”卫纠的面色阴了下去，挥袖拂去纷扬落入的雪。
　　语枯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开心的东西，却没有太表露出来，“我已经告诉韩九言，今日韩稚会卷土重来。我让他杀她个措手不及。”语毕语枯傲然起身，当着众人的面翻身跃下，众人来不及看清她的身姿惊呼，却见到一道白烟随风而去。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唯有卫纠很惬意的合着眼，指尖敲击着桌面，像是一首歌，韵律明快又简洁。
　　那声音很轻，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依然是七海谣。这歌儿是他为了讨妹妹开心而随口编出来的，他工于音律，自然也是出口成乐的。可他没有想到，昔日欢快的歌曲竟然成了妹妹的送葬曲。
　　所谓尊贵的七海之神，也不过是一个孤独的王罢了。
　　站在岩石上号令万物，背后是汹涌惊涛，何等的威风啊，也是何等的寂寞。

　　马车在第三道宫门前停下了，烦人的金步摇也没有发出声音了。
　　太监恭顺的掀开帘子，伸出手来让我扶。我甚少进宫，却自小被教导这些无用的礼数，熟悉得很。他们有些惊讶的看着我空荡荡的右袖子，却没有说出话来。
　　他们看不清我的表情，我以为我自己是微微的皱眉，也许真的是吧。
　　顾染浓也翻身下马，牵着我的手，“宫规森严，我们要在这里走到大殿之上。”
　　“远吗？”我觉得口干舌燥，更不喜欢自己的绣鞋被雪沾湿了。
　　雪未止，而天却渐暗。
　　“不太远，”顾染浓眯眼看着宏伟辉煌的大殿，又说，“冷吗？”
　　我摇摇头，插在乌发上的满头金钗随即交缠摇动发声。我觉得此刻我们更像是相携白头的夫妻，即使下一刻便是各奔天涯的命运。是啊，我把他当成了顾千名。我不在人世的丈夫顾千名。
　　这段路并未有我想象的漫长，只是落了一头的雪，仿佛我真的白头了。
　　顾染浓眼中满是宠溺的笑意，他轻柔的为我拂去了霜华，还不忘说了一句，“很好看。”我觉得好笑，却没有出言讽刺，只是温顺的点头。
　　抬脚踏入朱漆大门，大理石所筑的宫殿平添一种冰冷的感觉。
　　新帝顾英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视着一切，我低头不愿去看他。那张脸我太熟悉了，仿佛在我的眼前被无限放大，每一个纹路每一个毛孔都即将流出鲜血。稍稍偏头，我就能看见昔日待我如亲人的九叔和他的爱妻徐以歌。
　　他们都快化为腐骨入土了。
　　九叔没有刻意看着我，漫不经心的倒酒，时不时与徐以歌调笑。
　　“放手。”我欲伸手从喜服的开裾拔剑，可顾染浓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的气力比一般女子大得多，要甩开顾染浓也是轻而易举的，可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是不放开。
　　他咬着牙，压低声音说道，“不放。”
　　我一门路缓缓前行，还有长长的阶梯。
　　按照礼节，走过玉石阶梯，我们就要跪在皇帝的面前受奖赏。
　　这一段我不是一般的熟悉，我曾经与顾千名如此。因为他随军去关外半年，等到他回来，才补办的，那也是一场也是极尽奢侈的盛宴。只是所有人依然如现在这般不怀好意各怀鬼胎。
　　我倒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道，“倘若你执意如此，我便断了你的手。”
　　蓦然顾染浓长叹一声，握着我的力度倒是轻了几分。
　　“阿稚，我不愿你如此。”他的语气里全是无奈，又是悲哀。
　　我怆然失笑，踏上第一步阶梯，大红的喜服裙摆拖出华丽的长度，道，“你知道吗……我的手已经废了，我为什么活下来，就是为了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有人都在好奇的看着我的手，所有人都想看清楚我的面目。
　　谁都回不去那个美好的当初了，所以要么忍辱负重苟且偷生，要么一跃而起挥刀斩杀。我不可能成为第一种，只能成为第二种，世人笑我又何妨。
　　“由得你吧……”他放开我的手，又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因为就在那个瞬间我已经拔剑跃起。而我的裙摆在半空中翻飞，乱了众人的视线。我轻捷的站在房梁上，低头看下去，便见到九叔悠然拔剑，神色轻松。
　　顾染浓站在那道阶梯上，仿佛还在等待着我回去与他叩恩万岁共谐连理。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那是痛苦。
　　侍卫慌忙把剑，一时间兵器声乍起，寒光耀眼。

　　我不急不慢地卸掉一头金钗，随意的丢在地上，落地有声。
　　九叔看着我，仿佛在说，你终于卷土重来了。
　　我对他莞尔一笑，也想说，我不会铩羽而归的。
　　九叔擅使长兵，短兵少用。我太了解他了，我希望成为他的知己，可惜成为了他的敌人。这对他来说很倒霉，对我来说很悲哀。
　　我纵身一跃跳下去，没有一个侍卫敢靠近，而他轻巧的接住了我的一个虚招。枪法一向讲究干净利落凶猛无畏，不似剑法，虚实变幻无穷。
　　一个人之所以无敌，并不是因为有多么的强大。可以说，他只是因为不知道疼痛，心中只有自己的目标，不畏生死。那种人很蠢，但是很可怕。我本来不是那种人，我极爱惜自己的皮肉，结果还是伤痕累累。
　　我倏然退后，而侍卫伺机前进，数十支长枪指着我。
　　只不过是一个轻轻地转身，他们就怕的退后了数尺。太弱了，作为士兵。手还在发抖，眼神里还是畏惧，而心里还在想要侥幸邀功。
　　顾英不会武功，杀他不过是探囊取物般的容易。他的身子明显在发抖，根本没能力离开龙椅。
　　“镇国公韩九言听命。”顾英的声音很洪亮，“生擒这个刺客。”可我不是刺客。
　　我曾经见过顾英，说不上是相熟，也只是打个照面而已。他是九叔的常客，两个人狼狈为奸干点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也是帮着的。他以为我是九叔手下一个小小的刺客，如今是来夺他性命的。
　　若是九叔杀了我，他必定是逃不过藏弓烹狗的结局。顾英绝对做得出来。
　　九叔的心里很明白，他不会先对付我，反而他会选择杀了顾英，捧文泽王为帝，然后一举击杀我。虽然我与他是敌人，可是我很乐意杀了顾英。
　　“陛下不必着急，臣以为，还有更重要的一事。”九叔语调平稳，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
　　顾英却是皱眉，看上去很不悦，“说。”
　　“先帝顾知白曾育有一子，名顾终。坊间都说顾终五岁那年就随沈容归西，先帝也是念情的人，登基之后，不忘封顾终为苍嘉王。陛下，臣没有记错吧？”九叔微微笑道，仿佛是在说一件新鲜事儿一样的平淡，眼底却是浓烈的仇恨。
　　徐以歌没有多大的反应，她应该知道了。我却不知道。
　　倘若我能知道这么多，我可以知道这么多的话，又怎么回落的今日这个下场呢？
　　我终究不是徐以歌，终究只是九叔的一把刀。
　　“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长兄早逝，实在是朕的遗憾。”顾英叹了一口气表情令人为之动容，可那都是假的。只有蠢人才会把自己的表情全部摆在脸上。
　　九叔把玩着手上的长剑，继续娓娓道来，“这天下本来是苍嘉王顾终的，若他没死。退一步说，本来是麟亲王顾千名的，若他没死。……皇上你本来不该继承大统。”
　　顾英的脸上隐隐有青筋浮现，眼中尽是凌厉之色，“他们都死了。”
　　“我还没死呢。”九叔仰天长笑，却不见得有多开心。他挑眉看着顾英，一步一步的走向他。那把长剑寒光泠泠，剑刃白如雪，可惜很快就是血红颜色。
　　“你是……”顾英的瞳孔迅速缩小，仿佛看到什么可怕事物，而他面前站的是地狱修罗。但他面前的不过是一个镇国公韩九言，也可以说，现在站着的是被人遗弃的顾终，哀荣无极的苍嘉王。那个早就离世而去的沈容的孩子。
　　九叔含笑点头，像是承认了。
　　我猜大殿的侍卫都被他收买了，无人敢阻拦他。大内不是没有高手，但他们都没有动手，就说明九叔已经部署好一切，我依然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长剑没入顾英的身体，他根本跑不了，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应该是中毒了。
　　我想若我右手还在，我必定拍掌惊叹，少不了的是仰慕。
　　阿嬷给的链子在我的手上伶仃摇动，发出的细小声音哀婉如啼。九叔慢慢拔出剑来，抬头看我，嘴唇动了动。我看不清他想说什么，也无心去猜想。我只知道一时半会顾英是死不了的，九叔要做的是让顾英生不如死。
　　兄弟之间的情谊本来是同甘共苦，可在生在皇家，就什么都不是了，变得一毛不值。
　　我与九叔对视，坦然无畏。
　　他曾经教导我，面对再强悍的对手，都要做到无畏无惧。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只要让我变得更强就好了，如今我知道了，虽然对手已经是昔日的授业之师。
　　“我韩家待你一向不薄，你为何诛杀韩家上下九十六口人？我真的很好奇啊，九叔。”我嗤笑一声，而大殿外的寒风吹动喜旗猎猎作响，大雪依然不停。
　　“他们都是垫脚石。”他道。
　　“包括我？”我问。
　　“也包括你的丈夫，顾千名。”
　　我想那一刻开始我的笑容已经开始凉了下去。
　　他的话音未落地，我便跳下房梁，挥舞手中的长剑向他而去。他的眼神依旧是不屑又睥睨的，仿佛他身处的是茫茫雪原，而天地无穷万物如烟涛。
　　九叔身形一闪，用剑抵住了我的攻击，退后了两步。
　　不过刹那，那把剑直取我的首级。我不会躲开的，迎面而来的是阵阵刺眼的光，等我的剑在他的腰间划开一道伤痕时，我意识到我的脖子也开始流血了。伤的不深，就是疼。
　　可在这一身大红衣服里，又怎么看得出来流了多少血呢。
　　顾染浓忽然叫了起来，凄厉无比，“阿稚——”
　　我闭目又张眼，唇角是一抹笑，跃身便跳到了高处，离龙椅只有一步之遥。除了手上的链子发出的细微的声音，我还听见无数的步声，原来大殿已经被重重包围。无数的弩箭对准我的头。
　　而徐以歌淡定自若，没有正眼看我。都是她的主意，我又怎么能不知道呢。
　　九叔慢步走向我，每一步都是极轻的。
　　“你想做皇帝吗？”我侧头看了一眼已经奄奄一息的顾英，问九叔。
　　九叔摇摇头，有些漫不经心，“天底下最凄凉的莫过于皇帝，我并不愿背上这么重的天下苍生……而且后宫多是非，以歌不愿与诸多女子分了我。”
　　我凝视他，发现不过几个月，这个人就已经与我成为了陌生人。再说昔日已经无用，杀红了眼的人，又岂是一句你改悔吧可以救回来的？他仍然想着徐以歌，我却是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儿祈求他可怜我。
　　这很让人不爽啊。
　　“你只是为了复仇吧。”我失笑，想哭可奈何流不出眼泪。
　　九叔沉默却出剑，招招直击要害。我曾经为了面前这个男子落得遍体鳞伤家破人亡的局面，而如今他可以如此无情的对我痛下杀手。不得不说，九叔和顾知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我无力抬手，接下了那些凶猛的招法。
　　只是一个轻轻地反手，那把剑就刺入他的胸膛内。刺得不深，伤不致死。只是我右肩处的伤口开始撕裂般的疼痛，让我暗骂一句该死。
　　“阿稚不愧为韩家的最后底牌。”九叔低头看着刺入他胸膛的长剑，依然在笑。
　　“放——”我听见徐以歌的声音，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也许只是寻常的叫喊吧。
　　剑没入的更深，我却听见了万箭齐发的声音。我不怕死，最重要的是让我杀了他。九叔啧啧摇头，很是感叹，但只是轻声说了句，“阿稚，你离死期不远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人从背后揽住我腰。
　　我来不及去看是谁，九叔就惊呼出声，“顾染浓！快放开她！”
　　顾染浓枕着我的肩膀，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忍着剧痛。他没有说一句话，我的耳畔却是极为尖锐的吼声，让大殿所有人都捂上了耳朵。九叔惊异的看着我的背后，我想回头去看，却不忘对他补上一剑。
　　“不要看，阿稚，不要看……”顾染浓的声音变得虚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利箭呼啸而过，擦过我的脸，而青丝在风中飘散开来。
　　顾染浓的胸膛贴着我的脊背，我清楚地感受到他在颤抖，因为他抱着我的力度在加深。
　　“你到底怎么了……”此刻我已经了然，声音有些哽咽。他以自己的身体作肉盾，护住了我。我不知道万箭穿心的痛苦，却知道那是积毁销骨的疼痛，一步一步的侵蚀着意志与生命。
　　“不要看……”他气若游丝，而我的身边却使凉风阵阵，吹得我的衣袍如云飞扬，发出猎猎响声。
　　九叔忽然一剑刺过来，可我却没有受伤，顾染浓的手生生的接住了那把利剑，双手都流出了血。趁着这个空档，我回头看去——那是一个散发着蓝光的法阵，而中央是一个人。不，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道虚无缥缈的烟，不断地在结阵。
　　它仿佛是千年寒冰所铸成的塑像，无论是多少利箭，它都不为所动。
　　那个人形虚幻又冰冷，发出的光让人不可直视。那就是……传说中的鬼吗？
　　我愣住了，觉得这人形很熟悉。仔细一看，人形出自于顾染浓的身体，好似有无穷的力量一般，他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而顾染浓却开始变得虚弱。
　　“顾千名，你终于肯出来了。把你逼出来真不容易。”九叔大笑，神色讽刺，“我本来不相信你会以这般姿态卷土重来，结果你还是占了顾染浓的身体，要与他同归于尽，也要与我同归于尽。”
　　机关算尽又如何，最后还不是功亏一篑。
　　我很想得意的对着九叔笑，说还是有人保护我。可惜我不是如此的没心没肺，我更想知道，保护我的人，到底是谁。
　　“……”那个人形没有回头看我，却开始变得透明。
　　“他回来了……”我自言自语，费力的扶住顾染浓，试图向前走，触摸那个由烟雾缭绕而成的魂魄。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生离死别万千人海的隔阂，我们依然相遇在这个终结的地方。此刻我一身是血，想要抓住他的手，而他却用尽最后的能力来保护我。
　　很久以前，一丝如此。
　　我是不是很没有用。空有一身武学，却害人害己，如今又让顾千名来保护我。
　　我丢下手中的剑，想要抓住那把飘渺的烟雾。可太天真了，什么都没有。我的手心上，恍如东风吹过，凉水成冰。
　　而此刻外面大雪飘摇，高声笑着，趾高气扬的宣布着胜利者是谁。
　　“阿稚，你的丈夫，可是为了你愿意灰飞烟灭啊。”九叔的声音响起，徐以歌慌忙扶住他，嘴角是一抹得逞的笑。他们很聪明，借着顾千名的保护，得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