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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高士之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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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比屋外暗沉不少,有些阴凉逼仄,但十分干净整洁。家具陈设很是简陋,不过桓玉现下无心关注这些,因为他已经瞧见了那一位客人的模样。
那人站起身,朝桓玉和王宣之示了个意。
王宣之点头回应,一边凑向桓玉附耳道:“我都忘了说,这位似乎有时也会来这儿。从前我与季文在这儿遇见过他一两次,但他从不久留。这次他居然也在,还真是巧了。”
桓玉却霎时来了精神。他走到那人面前坐下,扬起笑,“陆兄,真是走到哪里都会遇到你。”
陆徽饮尽了杯中的茶,叹了口气,“这话应该由我来说。”
“没想到你与隐之倒有相同的兴趣,实在令我好奇。这是什么化外之境,”桓玉望向在他身旁坐下的王宣之,“你不介绍介绍么?”
王宣之好整以暇道:“这位老伯姓郑,独自在此隐居。这里往南不过三四里处有一片竹林,且有泉水穿过,风景甚佳,我与季文来游玩时发现的此处。老伯酿的酒醇香无比,入口清甘,且韵味悠长,满建康的酒肆我找不到第二处的酒比得过这里了。少安,这世间往往最美好之物,都隐藏在这偏僻之间,待你尝过便知一二。”
桓玉见王宣之如此盛赞,怀疑地指着陆徽的茶盏道:“显然陆兄不这么觉得。”
“我酒量不好,自是饮茶好些,清淡宁神。”
陆徽真是处处特立独行。大家哪个没喝过茶,酒量好的人就一味嗜酒贪杯么?
“陆兄真是高士之风。”桓玉讽刺道,却忽的闻到一丝一缕若有若无的酒香传来。他抬头望向门口,姓郑的老伯正提了壶酒进屋。他是何时出了门的桓玉竟是半点没注意。
拍开坛口,酒香浓郁又带着清冽,桓玉立刻便被吸引了目光。待酒盛了出来,桓玉尝了一口,这才明白王宣之所言非虚。
王宣之见他停不下口,转瞬间就饮尽一碗的模样,得意道:“如何?这酒你可品得出什么门道?”
桓玉摇头,王宣之又道:“这酒用竹叶浸泡,因而格外清和,且涩味尽去,口感自然是寻常酒类没有的。老伯还有一种酒,季文给取了个名叫‘百日醉’,酒劲大,但醇香无比,喝过后百日内都念念不忘如同酒醉未醒一般,你若有兴趣也可以尝尝。”
老人在一旁笑着捋胡子,“王公子过奖了,不过‘百日醉’还未酿好,今天怕是喝不成。”
桓玉见王宣之如数家珍的得意样,不由得揶揄道:“酒好,名也好,可惜都与你无关。”
“若非是我,你怎么尝得到这样好的酒?”王宣之说着,有意无意地瞧了陆徽一眼。后者淡定地喝完茶,见对面二人聊得正欢,起身向老人告辞。
陆徽从身侧拿起几根笔直细长的竹管,朝桓王二人道:“二位,陆某先失陪了。”
桓玉不由得好奇问:“陆兄手中可是竹子?有何用?”
陆徽轻描淡写道:“的确是竹子。”
老伯在一旁笑眯眯答:“后山的竹子长得好,陆公子看中了,打算用来做笔杆。”
王宣之打趣道:“看来陆兄连笔都不假手于人,要亲自动手。就算是上好的笔,也花不了多少钱,何必费这功夫?陆兄已经够简朴了。”
陆徽回得很平静,“这是我的兴趣。”
“笔杆有了着落,那笔头打算怎么做?”
陆徽表情依旧如古井深潭,只是眼神透出些讶异。桓玉问得自然,仿佛只是单纯好奇一般。陆徽心念一转,问:“桓兄在山中时,可曾见过野兔?”
制笔所用之毫,来源多样,其中紫毫便是以野兔项背上一簇毛制成。桓玉似乎从未见过野兔出没,即便有,要逮上一只也非易事。
桓玉怀疑地打量陆徽。
“桓兄见笑。陆某自小只会舞文弄墨,身手实在算不得敏捷。但令尊桓将军威名赫赫身手不凡,捉一只野兔定然不在话下。不知桓兄身为其子,是否得其真传?”
桓玉脸色不太好看。他的几位兄长,倒真是尽得父亲真传,至于他……不说也罢。
“这么说,我非得表现表现不可了。不知陆兄打算何时动身?”
“蒙桓兄赏脸,即刻便可。”
“好。”桓玉颇为豪迈地答道,又尝了一口酒,这才起身,同剩下二人道了别,兴冲冲地与陆徽一道出去了,而王宣之则被他强行留下“叙旧”。
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王宣之还真看出了些门道。桓玉在陆徽那儿并未讨到什么好,但他也不是轻易就被牵着鼻子走的人。王宣之笃定,桓玉八成是去找新乐子了,连眼前美酒都放在了脑后。只是如此看来,桓玉对陆徽倒不似王宣之以为的那般厌烦不满。
“说起来,王公子,今日怎么不见谢公子?”
王宣之眼神黯了黯,有些无奈地笑道:“他去荆州赴任了,也不知几年后才会回来。”
“是么?”郑伯了然道,“怪不得公子如此消沉。少了一同品酒之人,的确寂寞。”
“是啊……”王宣之怅然应和着,喝酒的兴致已经消了大半。
此时此刻,他不禁羡慕起无忧无虑的桓玉来。自从认清了自己的心意,他便再无半点高士的洒脱放达之风,变得牵心惦念、儿女情长起来。但他放不下的那个人,亦以同样的心意回报他,这让他觉得如此变化也并无不可。现在看来,实难评断,究竟哪一种更为可悲?
陆徽一路走得稳稳当当,只是不发一语,让桓玉觉得憋闷不已。他百无聊赖地跟着陆徽走,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用的笔难道都是自己做的?”
“自然不是,我只是偶尔兴致来了,才会试着自己做。真要用的话,那些大概都是次品。”
桓玉挑挑眉。
“不过虽说过程繁琐,倒也别有趣味。经自己手做成的东西,到底与买来的不同,也无须在意好坏。”
“哦?”
陆徽继续说着,声音似乎有些愉悦,“只是刚开始时有些摸不着门道,浪费了不少材料。”
陆徽甫一开口,话似乎变得有些多,不似平常的样子。桓玉挺满意,“陆兄现在想必已是技术娴熟,不知这次可否顺便做一支赠予我?”
前提是他们碰得着兔子。
陆徽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自然,那就有劳桓兄了。”
下过好些天的雨,山中路有些难走,而陆徽还偏选那曲折小道,让桓玉在身后走得直咬牙。他没想到陆徽看着文弱,走起山路却十分稳健如脚下生风,他边走边空出力气道:“陆兄莫不是与哪只野兔说好了,让它在山上等着你去逮,过时不候?”
陆徽终于停了下来,转过身,“桓兄若是走得随意些,也就不会这么累了。”
他常在山中行走,过去也曾四处游历,但并非如桓玉他们一般。养尊处优的公子们游山玩水时也不忘锦衣玉食,他却是尝过野外露宿的滋味,走在山里自然比桓玉自如。
桓玉瞧了瞧陆徽的衣摆,又瞧了瞧自己的,把心一横,径直走到了陆徽的前头,一面说:“本公子可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你耗,至多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见不着兔子,本公子就不奉陪了。”
陆徽笑答:“多谢桓兄。”
山中一片寂静,唯有头顶众鸟不时啼叫。不论何时,只要入了山中,便像入了世外仙境,再无人间烟火之气。只是桓陆二人走走停停,却连只兔子耳朵都没见着。
找了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桓玉坐下来歇息,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他跟来本是图个新鲜,但陆徽看起来根本是在漫无目的地踏青,他真的有意找野兔么?
“我问你,你从前制笔所用之毫,都是从何而来?”
陆徽面不改色,“家鼠鬓须。”
桓玉明白了,瞪着陆徽,“没想到陆兄也是斤斤计较之人。”
陆徽难掩笑意,“来而不往非礼也。”
“哼,你若想找我麻烦,大可寻其他方法。我不过多行了些山路,没什么损失。”
“我并非想找你麻烦。当时不过是激一激你,却不想你竟满口答应了,我自然不好拂你好意。若真能撞上野兔,倒还是我赚了。”
“你!”
陆徽笑了笑,“桓兄,你我本也无甚恩怨,我也无须与你作对。你若真对制笔的过程感兴趣,可愿意去我府上一观?”
桓玉此刻若是再冷嘲热讽,只怕自己都觉得矫情。陆徽显得大度,他也是堂堂桓氏子弟,怎能失了名士气度?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徽内心清楚,桓玉不过是因为自己与他从前接触之人不同,也因自己不顺他的意,因而起了兴趣。时日一长,桓玉兴趣淡了,自然不会再对他关注。
“桓兄不觉得我这个人闷么?”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没错,大好年华,你不好好享受,却总做些琐碎无聊之事。”
“你所谓的琐碎无聊之事,在我看来都是让人心境平和之事。做这些事能让我觉得放松愉快,这与你们诗酒宴饮并无差别。”
“你总强调心静心静,怎么和老头子一般?人生短暂,不多尝试些新鲜之物,岂不遗憾?”
陆徽轻轻呼了口气,抬头看头顶苍翠,浅笑道:“没错。但我觉得人生如此,业已满足。我并无更多欲求,即便明日死去,我亦无半分遗憾,不过是化归自然罢了。”
桓玉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瞧,“你甚至还未曾娶妻生子,即便如此也不遗憾?”
“不遗憾。”
桓玉像被触动了什么心思,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低头看了半晌,蓦地站起身道:“好了,时候不早,该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