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花烬》片刃若雪

6、黯眸一剪

　　药仙放下手中的药碾，望向门外孩子那风尘仆仆的脸。

　　“念鱼怎么是你来拿药，你爹呢？”

　　“不知道，药伯伯也不知道吗？”

　　“老夫多年不曾涉足江湖了，所以也不清楚啊，不过他上次来的时候，老夫倒是建议他去找苍王。”

　　“苍王？”

　　“苍王乃是今上一母同胞的嫡弟，但自幼体弱多病，一直住在京城外的别宫中。至于为何没有封地和尊号，老夫倒是不知。二十多年前，老夫曾被邀去别宫为他诊治。从脉象上看，他竟然是百年难见的‘玄阴绝脉’。拥有这种体脉的人，倘若习武，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达到他人或许是梦求一生的境界，可惜拥有这种体脉的人也决计活不到十二岁……算了念鱼，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因为苍王一直健在，所以老夫就劝你爹找他碰碰运气，却不知他活到现在到底靠的是什么人神奇的医术，还是何等绝妙的灵药。”

　　说着，药仙起身自一旁的药柜中拿出一包药粉，递给念鱼道，“文火煎服，要你大伯多休息，不要走动了。唉……其实老夫的药，他吃与不吃，也没什么差别了。如果老夫所料不错，他可能，熬不过……熬不过……”

　　念鱼一把夺过药仙手中的药包，对他行了个礼，道：“药伯伯放心，念鱼会照顾好大伯的，念鱼先走了。”

　　啪！的一声，木门重重的撞上。

　　明亮的房间顿时暗了下来。

　　缓缓的步上爬满苍苔的白石阶，青墨伸手推开了那暗红色的木制大门。

　　吱呀！一声。

　　门后，一条长长的甬道，在无数只晃动的烛火中，忽明忽暗的通向地底深处……

　　花无缺有些茫然的仰首望着这个不知道哪国风情的巨大地宫，装饰着白色大理石龙像的供顶上，悬吊着六盏沉重的镏金朱雀铜烛台，每盏烛台上同时点燃着十二支羊脂白烛。明媚的烛光，照亮了浮绘无数的乳白色雪花石膏大厅。绣满金色合欢花的巨大帷幕下，八个衣着华美的男女随着奇异的乐声，扭曲着奇特而诡异的舞姿，在暗红色的条纹玛瑙地板上，倒映出一个个花枝招展的精致人影，仿佛穿飞的蝴蝶。可是，这些人无论男女皆是容貌秀丽，但那些漆黑的眸子中，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我的这些人偶都很美吧？”乐声停止，舞蹈的人同时静止不动，一个低哑的声音笑了起来。

　　花无缺抬眼望向正前方，盘腿坐在金丝软垫上衣着华丽，抱着船形乐器的男人。

　　虽然对人类的美丑没有明显的概念，但同那些仿佛没有灵魂的美丽舞者相比，这人的长相还是让花无缺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

　　他的面部眉骨高突，两眼漆黑深陷，一个深红色的鼻子，面颊两侧不仅有着波浪般的深皱，更是呈现出一种鲜艳的蓝紫色……这张脸让花无缺想起了小时候，在移花宫后的山林里见过的一种生物。他当时以为是鬼，多年后才知道那生物的名字叫山魈。

　　花无缺侧眼望了望身旁的青墨，却发现后者也是一脸苦笑的望着他，“无缺，这位是魏先生，或许也是惟一能救小鱼儿的人。”

　　“花无缺，欢迎你来到我的地宫。”男子哈哈一笑，身子一个鹘起，瞬间落到了他的身旁。

　　“啧啧啧，这惊心动魄的美，果然是比传说更美的人啊！”完全无视花无缺眼中的怒意，魏先生以那蒲扇般的大手握住了他的下颌。花无缺咬着唇，强自忍耐着那张靠得越来越近的脸，那浑浊的鼻息夹着热气重重的喷在了他的脸上。

　　当那张泛着恶臭的大嘴落到他的脸上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的一掌挥出。

　　措不及防下，魏先生那枯缟的身子倒飞出去，啪！的一声，如一只□□般瘫在了地上。

　　“还请先生先救无缺的大哥。”别过脸，他强忍着作呕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美人的掌力还真强。”甩甩手，魏先生没事人一般站了起来，“这样无礼的美人，我该怎样惩罚你呢？”

　　“师兄！”青墨忽然闪到了花无缺的身前，沉声道，“放过他。”

　　“青你倒是会怜香惜玉啊，不过是我的东西，也不怕它飞走。”说着，魏先生冷哼一声，伸手推开青墨。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白玉小瓶丢给了花无缺。

　　“毒王圣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其因必有其果。哪有什么解不了毒？虽然制药比较麻烦，但也难不住我！这里面有一粒我特制的‘无忧夜昙’。服下它，可让你兄弟一个月内毒素全消，与常人无异。不过，此毒要解必须分为二次，倘若一月后得不到另外一粒解药，他必死无疑！”

　　花无缺紧紧的握住手中玉瓶，却听魏先生继续道：“青，你去送药。”

　　“不。”花无缺低声道，“我要亲自去。”

　　魏先生冷冷一笑：“也行。青，你陪他去，不过七日之内一定带他回来，我倒是相信你的武功。”

　　“好的，师兄。”青墨点了点头。

　　“其实我倒不怕你逃走。”魏先生伸出手再次托起了花无缺的下颌，凝视着他那张微微颤抖，却毓秀无伦的脸，“青虽然不是江湖中人，但即便是你的两个师傅或者是燕南天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不过嘛，我还是希望美人儿能心甘情愿的跟着我。听说你被江湖上的八大门派追杀，有青在就没人动的了你。呵呵，如果不是青，我还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美丽的东西。”

　　花无缺心中一冷，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他只是用力握住手中的玉瓶，指尖发白……

　　“念鱼你在做什么？”

　　小鱼儿的声音懒洋洋的传来。

　　“没做什么。”无精打采的孩子把手中的木剑丢在了地上。

　　“今天天气很好呢，陪我到处走走吧。”小鱼儿拉起蹲在地上的念鱼，“天天躺屋里，闷死人了。”

　　“大伯。”念鱼扯了扯小鱼儿的衣袖，低声道，“还是不要乱走了吧。”

　　“你这小子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啊？”小鱼儿一笑用力捏了捏念鱼的小脸，笑道，“你是担心我的身体吧，呵呵，没关系的！”

　　“可是，可是药伯伯说您……”

　　“唉，生死由命，药仙说我还有多长时间？”

　　“他说，您可能，可能拖不过，拖不过……这个月了……”

　　“是么？”小鱼儿哈哈一笑，“该生就生，该死就死，你大伯我早在七年前就该死了的，就是舍不得你们啊。一晃眼，你小子都那么大了。想当年，你还咿呀咿呀的爬在我腿上，尿裤子……”

　　“大伯……”

　　“哭哭啼啼的象个男子汉吗？起来，陪你大伯散步去。”小鱼儿以袖子擦去了念鱼眼边的泪水，拉起了他的手，“要死也别死在床上，你大伯我好歹还是□□出来的超级大恶人呢！走，陪大伯爬山去！”

　　“嗯……”

　　“而且啊，你大伯可是很强烈的感觉到了，你那个呆头呆脑的爹，今天会回家哦！咱们得准备些好东西，去迎接他。”

　　“哼，念鱼就知道，每当大伯觉得爹要回来的时候，精神都特别好。”

　　“那当然，咱们是一家三口嘛！”

　　晨曦中，小鱼儿开心的笑着。虽然确知自己的时日无多，苍老的容颜上，却没有一丝忧伤。

　　无缺该回来了。

　　“大伯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啊。”

　　念鱼不耐烦的瞅着身旁不远处，老是捧着一只铜管眯来眯去的小鱼儿。

　　“这个是远望镜，好象是当年捣蛋大师游历佛朗的时候，向色目人学着做的，《捣蛋秘籍》上有记载。有了这东西，就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呢。”

　　“真的？给念鱼看看。”念鱼涨红着小脸，兴奋地抢过那只所谓的远望镜，漂亮的大眼睛对着那黑黑的铜管，向远处望去。

　　“我说念鱼啊，你也别象你那个呆头呆脑的爹一样，光顾着学武功，除了武功以外什么都不懂。有空翻翻大伯拿给你的《捣蛋秘籍》。等你长大了，武功象你爹那么高，象你大伯我这么机灵。全天下的漂亮姑娘，还不是任你泡？”

　　“爹和大伯都是孤家寡人……”念鱼在心里默默的念了一句，这话他可不敢当面说出来。在他小小的心里，其实对女人什么的也没有什么概念，他只是觉得，能这样开心的生活下去，已经够了。

　　“对了，念鱼，你都看了半天了，都看到什么了？”

　　“爹。他回来了，还带了一个人……”

　　“什么！”小鱼儿一把夺过念鱼手中的远望镜，透过那不甚清晰的水晶片，他看到远处山道上并辔而行的两骑。一青一白，远望镜凝聚处，是花无缺那春风煦阳一般的笑靥。

　　心针扎似的抽搐了一下，而后便剧烈的刺痛起来，一阵从未有过的浸心透骨的寒冷笼罩全身。

　　老花，你这次回来的那么晚，原来是……原来是……

　　你忘记，这里是你的家了么？

　　“他们出去了？”

　　花无缺把两匹马栓在了小屋外的木桩上，对青墨道：“地方简陋，你随便休息一下，我去做饭。”

　　“做饭？无缺，你？”青墨诧异的望着眼前这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绝美少年，“你竟然……”

　　“过去大哥一直昏迷不醒，我儿子又那么小……”花无缺的俊面微红，却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不过最近经常外出，倒是好久没有吃到自己做的东西了。”

　　“儿子……”青墨有些茫然的望这眼前忙碌的白色身影，恍然间才发现，其实已经不能用少年来称呼他了。明明他的儿子都已经那么大了，为何在自己心中，他还是那少年时清姿毓秀的模样呢？

　　还记得第一见到他，是在那朝堂之上。

　　皇兄坐在高高金鸾座上，满朝文武，太监宫女，所有人都注视着来自昆仑的使者——传说中那美丽的公主，和她的驸马。

　　那个时候，自己的目光没有丝毫停留的，错过了那个美艳的女子，落在她身边带着铁面具，负手而立的少年身上，再也移不开。

　　透过那双千寻沉璧的眸子，那铁面覆盖下，究竟会是一张怎样的容颜？

　　青墨伸手，对着眼前清瘦的白色背影，虚空一握。

　　待重新张开，空空如也……

　　“爹，您做了什么？好香啊！”

　　稚嫩的童音打断了青墨的思绪。他抬起眼，看到一个模样秀美的孩子牵着一白发苍苍的老人，缓缓的走了进来。

　　“随便炒几个菜，好久没动手了，可能手艺都生疏了……”花无缺笑着把炒好的菜一一端上桌，“哥，你先试试？”

　　“我不饿。”小鱼儿淡淡道，“老花，不是说好了，不要随便拣猫猫狗狗什么的回家来吗？”

　　空气有些凝重。

　　青墨微微一笑，直视小鱼儿那双略带怒意的眼，轻声道：“鱼兄，我叫青墨，是无缺的朋友。”

　　“是啊，青兄帮忙找到了治疗哥的病的药呢。”花无缺轻柔的笑道，“哥，先吃饭吧，你说过最喜欢我炒的菜呢。”

　　“我说了我不饿！”小鱼儿大声喊道。

　　无缺那轻柔的笑为何那么的明亮？他怎么可以笑的那么的开心，那么的温柔？怎么可以！

　　为何平日里那一句温柔的“哥”今日听着如此的刺耳？竟然如此的刺耳？

　　“哥……”花无缺默默地从怀中掏出那只白玉小瓶，递向了小鱼儿。

　　啪！的一声，小鱼儿一掌把小瓶拍落在地，大声吼道：“你不要总是找些希奇古怪的东西来哄我开心！不要老做这些自欺欺人的事！”

　　“哥，这次真的……”

　　“够了！我累了，需要休息。你要真的为我着想，就带着你拣的死猫癞狗一起滚出去！”说着，他猛的转过身，向里屋走去。

　　“哥，你听我说……”

　　啪！回应他的，只是重重的摔门声。

　　花无缺默默地蹲下身子，拣起被小鱼儿拍落白玉小瓶，递给一旁呆立的念鱼，低声道：“一定要让你大伯服下去。”

　　念鱼接过玉瓶，用力点了点头。

　　“无缺，我们走吧。”青墨的伸手，轻轻扶上花无缺那单薄的肩头，明显的感到了手中传来的轻轻颤抖。

　　拂开了青墨的手，花无缺走到了小鱼儿的门前，低声道：“哥，我要走了，你，你要保重……”

　　“知道了……”房间内，小鱼儿无力地靠在门上，沉声道：“明天，我也打算去看看小仙女苏樱她们……到她们家里扫扫，好久没去了，应该有很多灰吧……”

　　“哥……我走了……”

　　“记得多穿些衣服，虽然是春天，还是会冷……”

　　“嗯……”

　　小鱼儿缓缓的闭上眼睛，无力的跌坐在地。

　　眼前晃动的却是无缺那泫然欲泣的模样……他真的好瘦，脸色也好差……他本该好好的保护他，照顾他，爱惜他……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生气？为什么要对他发脾气？他怎么忍心对他发脾气？无缺有了朋友不好么？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可是这颗心为什么会如此的痛，这彻骨的痛苦比病痛发作的时候，更痛上千倍！万倍！

　　明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时间。他这一去，注定是再见无期，可是，可是……

　　“其实，我是想要让你痛苦吧？”

　　苦笑着，他喃喃道：“我其实是想要你痛苦，想要你后悔。在你离开的时候死去，让你内疚一辈子吗？为了惩罚你心中牵挂别的人？这样卑鄙的我，其实是怕你把我忘记吧……可是，老花，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别人面前笑的那么开心？你怎么可以！”

　　“老花，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黑暗中，小鱼儿抱着头，低声恸哭。

　　“不要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