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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冰柔丹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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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凌越面上一寒。
“六殿下舍不得?”
“没。”完颜凌越有些忧郁地望着花无缺,却见他安静的垂眉而坐,仿佛对两人的对话毫不在意,轻声道,“先带她过来罢。”
但听得呛然的金属曳地之声大作。两个身着盘领窄袖的彩袍肩披皮袄的汉子,拖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戴着手铐脚镣的女子进了这间囚室。
砰!的一声,那女子的身子被重重地丢在了花无缺的面前,她不由得发出一声嘶哑的哀鸣。
花无缺眉梢一挑,倏然站起身来。
江玉燕!她竟然没死……
花无缺忿然的目光掠过那具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子。原本风华绝代的娇躯上,此刻血痕纵横遍布,皮肉翻起,说不出的恐怖怵目,只有那张惨白如纸,伤痕累累的容颜,依稀还残留着曾经如花的娇研。
花无缺本是对江玉燕恨之入骨,眼见她沦落至此,心中却仿佛被巨石塞堵,说不出的狂怒悲苦。
手腕处的铁链发出锵然脆响,花无缺指着完颜凌越恨声道:“她好歹曾经相助于你,你竟然如此对她?在你心中,竟无半分情谊?”
完颜凌越嘴角翕动,正欲说话。
原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江玉燕却似受到了极大刺激。她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发狂似地从地上跳起,猛得一把抱住了花无缺的腰。她颤抖着,却满面兴奋欢愉之色,嘶声叫道:“无缺,是你吗?无缺!真的是你吗!”
“是我……”花无缺略为犹豫了一下,毓秀的面上浮荡起春风暖阳般的清雅温存。他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更加明亮,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滑过她消瘦的肩,将她揽在了怀中。
所谓恨,所谓爱,如何说的清,道的明?
拈花一笑,随风去。
昨是今非。
“无缺……无缺……”江玉燕紧紧地抱着花无缺,一遍又一遍的呼唤着他的名字,将满是伤痕的脸紧紧的贴在他温暖的胸膛,唇角绽着仿佛是琼花夜月般,恬美的笑容,竟然是出奇的温柔妩媚。
乌都扩冷笑着对完颜凌越道:“方才还半死不活的,见到花无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也许真的能拷问出移花接木。”
他对完颜凌越说话,却见其象是被魔力催眠般,满眼迷离地盯着花无缺,仿佛一生一世也看不够。
乌都扩心中微恼。
北方游牧民族信奉萨满教,崇拜太阳,畏惧长生天。他们相信通过请神的方式,可以解决世间所有的迷惑。这些兼幻人、解梦人、卜人、星者、医师于一身萨满们,通过舞跃瞑眩,击鼓诵咒的方式来亲近神灵获得力量,从而揭示过去、现在、未来之秘密。
身为大金的护国大萨满,地位异常尊崇;完颜凌越虽贵为皇子,乌都扩也未必放在眼里。乌都扩自幼侍奉神灵,对人间男女情爱一向懵懂未知,眼见完颜凌越这般心醉神迷的模样,也只觉得他堕落龌龊。乌都扩心中烦躁,伸手取下一条挂在墙上的鞭子。
啪!的一声响,一道弧形黑光倏然破风裂舞,狠狠地抽打在江玉燕的背上。江玉燕闷哼一声,身子剧震,衣袍碎裂,露出一段青白的背脊。纵横交错鲜红的伤痕赫赫在目,赤艳的血珠陡然从翻裂的皮肉中渗出,丝丝滑落。
乌都扩的出手极快,袖袍翻飞,黑光劈闪,一鞭一鞭的抽打在江玉燕的身上,顿时皮开肉绽、衣衫碎裂。她痛得瑟瑟颤抖,却仍然死死地抱着花无缺的身子,“无缺”、“无缺”、“无缺”的叫个不停。
声声哀楚凄绝的呼唤,仿佛鲛人泣珠,子规夜啼,听得花无缺心如刀割,气怒欲狂!
他纵然恨她,也见不得旁人这般作践她!明知道她对自己痴心一片,眼见她沦落至此,他的心中哪里再有丝毫恨意!
素袖卷扬,铁链匡当脆响,花无缺的右手倏然探出,电光火石间已经抓住了那条乌黑锃亮的鞭梢!
完颜凌越与乌都扩同时一楞!
少年白衣凝立,一手揽着江玉燕,一手拉住鞭梢与乌都扩遥遥对峙,清俊如画的面上,尽是淡淡的讥诮之意。
“花无缺,你还真让我吃惊!”完颜凌越轻声笑道,“我在你身上下的暖风用量是常人的三倍,又以重手法封住了你的全身经脉。没想到,你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冲开穴道,逼出了毒药!所幸我用这寒冰玄铁锁住了你的手脚,否则今日多半就被你逃了出去。可惜啊,你隐忍那么久,竟然为了一个仇深似海的女人,断送了逃走的惟一机会!”
花无缺默然无语,他也知道自己在冲动下,暴露了武功恢复之事。手脚均被锁住的他,根本不可能逃走,也不可能救下江玉燕,更不知道将会受到怎样的残酷对待……即便如此,他却没有觉得后悔。
“算了,把江玉燕交给我们,我决不为难你。”完颜凌越忽然道。
他眼见乌都扩手扯鞭柄,青白的面上渐渐涨红,却一直夺不下鞭子,估计是内力是不及花无缺了。乌都扩一向心高气傲,倘若真的动手扯破脸,恐怕自己也护不住花无缺。不过他也确知花无缺那死倔的性子,应该也是决难退让的。完颜凌越面上阴晴不定,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果然,花无缺淡淡的沉默,绞碎了他惟一的希望。
乌都扩与花无缺僵持不下,早已不耐,暴喝一声,手中加力。啪!的一声,那条牛筋绕制的皮鞭顿时断为两截!乌都扩面红如朱,凝立不动;花无缺却苍白着脸,向后连退数步。倘若不是手腕脚踝均锁着铁链,限制了花无缺的行动空间,他应该退得更远。
其实单比内力,花无缺决不输给乌都扩,只是他的身子实在太过虚弱,稍微用力即会觉得气血翻涌、头昏眼花,此刻也不过是强自支撑而已。
“无缺……”江玉燕目光迷离涣散,犹自紧紧抱着花无缺,眉稍唇角依然是无限欢喜。
花无缺心中刺痛,轻叹了一口气,手起掌落,啵!的一声击在了她脑门……
“无缺……”刺红的血,从她破碎的唇角茫然涌出,揉碎了原本欢愉的笑容。
萎顿倒地,抽搐半晌,终于不再动弹;她的双手却仍然紧紧抱着花无缺,不肯松开。
枯花若梦,零落成泥。
乌都扩与完颜凌越相顾愕然,一齐动容。
花无缺薄肩微颤,手脚锁镣轻脆震荡,俊颜上悲怒交织,冷冷地望着眼前二人,却无言语。
乌都扩森然笑道:“这小子武功不弱,六殿下不反对本座在他身上多用几次舀波罢?”说着,他袖袍鼓荡,缓缓走向花无缺。
完颜凌越目光闪烁,略为沉吟,却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玉瓶,打开瓶塞,双手递给乌都扩。
暖风。
乌都扩深知此毒物的厉害,也就凝住身形,不再逼前,却也不接过玉瓶。
不多时,果见花无缺身子颤抖加剧,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萎靡,挺立的身子支撑不住,抱着江玉燕的尸体跪跌在地。他似乎想要挣扎坐起,徒然中,只震得手腕足踝处的铁链琅琅锵锵,激荡脆响,最后也只随着身子垂落拖曳。
受伤蜷落的白蝶。
乌都扩狭长的黑眸中闪动着星曜般的冷光,缓步走向了花无缺。只见他终于撑起了身子,轻轻颤抖着想要向后蜷缩,却因锁链的束缚而无力挣扎。少年轻抿薄唇,双目泠泠,恨缕波愁,忿然的望着自己,乌都扩的心中蓦然腾起一股说不出的快意。
萨满教虽然形式仿同中原盛行的佛教、道教,但崇尚自然,对生灵的生死处置往往来的自然而血腥,请神时也常用牛羊的心脏作为祭品,有时候也使用活人的脏器。乌都扩身为大萨满,地位超然,在金国几乎被人当作神明一般敬仰。可是,此时此刻,面对这个无力瘫软在地的少年,他竟然无法保持自己的平和之心。
许是暗地里嫉恨他的内力确实比自己高强罢,乌都扩有种把他撕碎了的冲动。
“师尊!”完颜凌越忽然道,“燕妃已死,如今只有用他和小鱼儿换六壬神骰了。”他冷冷的凝视着乌都扩的背影,目光澹澹,唇角上扬,微带嘲讽之意。
“知道,本座不会弄死他。”乌都扩轻哼一声,袖袍拂动,右手箕张,猛得抓住了江玉燕的尸体,将她的身子从花无缺身上拽了下来,丢在一旁。
破碎的身子从他的眼前飞起,在他苍白的面上投射下黯淡的阴霾,时空的展读中,翕动着光的疏合。
冰山雪月般的容颜上,薄薄的唇角,忽然向上绽起了一个绝美的弧度。
春水玲珑。
乌都扩一怔,刹那的失神。
雪白的衣袖逆风卷扬,清光缭绕间,一只素白的手轻轻地按在了他胸前的膻中穴上。
铁链叮当,劲力未吐。
不再看乌都扩那张充斥着惊讶、愤怒而羞恼的脸,花无缺的身子从地上弹起,右手虚按着他的膻中穴,左手扣住他的颈子,冷然的望着完颜凌越,清声道:“把我的锁镣打开!”
完颜凌越附掌一笑道:“花无缺,你倒是越来越会装了。”
“打开!”
花无缺手中加力,直捏得乌都扩青白的面色更加惨白。乌都扩心中恨怒愤懑,却苦于要穴受制,无法动弹。若非太过相信暖风的药力,以他的武功,决不会那么轻易被偷袭受制。他一生中,历来高高在上,受万人景仰膜拜,从未吃过这等哑巴亏,此刻心中怒焰滔天,只盘计着脱身后如何惨烈报复。
“如果我不肯呢?”完颜凌越好整以暇的将手中玉瓶丢在地上,啪!的一声脆响,残片无数。
“六殿下!”乌都扩见完颜凌越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不禁大怒。他所以受制,抵半是见完颜凌越拿出暖风,大意所致。此刻命悬于别人手中,完颜凌越却显然不是很挂心,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备有后招,还是全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乌都扩也素知此子一向思虑缜密,性情坚忍,偏又心狠手辣;他虽然尊己为师,却一直貌合神离,实在很有可能借机除去自己。他才为大金立下不世奇功,此刻无论所做何事,金主都断不会责难。
“师尊,您放心,他伤不了您。”完颜凌越轻笑着走向两人,对花无缺道,“我是宁可毁了你,也决不会放过你的。乖,把人放了,免得一会多吃苦头。”
花无缺垂下眉。
既然注定是要遭受凌辱,宁愿玉石俱焚!
手中劲力乍吐,无论如何,他至少要杀了手中这个人。
随着完颜凌越的一声冷笑,花无缺的双手软软地垂了下来。
感觉身上的压力骤失,乌都扩身子一晃,已经挣脱了花无缺的掌握,刚想反击,身子晃了晃,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他不禁瞪着完颜凌越,恨声道:“冰柔?”
“师尊所言不错!他是我的人,所以不想您伤了他。改日,凌越再向师尊请罪。”完颜凌越走到花无缺的身边,轻轻一拉他的手臂。花无缺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了他的怀中。
轻轻托起怀中少年苍白的脸,爱怜地望着他那双清忿的眼,完颜凌越柔声道:“我知道暖风已经制不住你,怎么会笨得再用?同样是无色无味,冰柔却是从肌肤渗透的。虽然发作的时间比暖风要慢,炼制也困难许多,药性却也强上不少,用在你身上正好合适。无缺我说过,你不听话,就要吃苦头的。你说,我该如何责罚你呢?”
花无缺伸手,想要拨开那只停在自己颌下的手,但是沉重的铁链却拖着他的双手向下坠去,根本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你还真的不听话。”完颜凌越放开了花无缺的脸,伸手抓住他无力垂落的右腕,举到了眼前。手中微微用力,原本就伤痕累累的肌肤上又添上了五道深红色的指痕。
花无缺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其实我对冰柔也不放心,没准儿,哪天又被你逼出去了,毕竟这东西和暖风一样,都是有药可解的。无缺,我该把你这双手脚都折断,骨头断了该跑不了罢?”说着,完颜凌越的手中渐渐加力。那几欲碎骨的疼痛,已不是花无缺能够心平气和地忍受的了,右腕处仿佛被搅乱的春水,向无力的身子传递着颤抖的涟漪。
“算了。”完颜凌越突然松开了手,“知道你能忍痛,这么对你也没趣。”说着,他从怀中取中一只黑石小瓶,从中倒出一粒赤红色药丸,放到了花无缺的唇边。
“这个是丹心,和冰柔暖风一样都是有解药的,不过三者合在一起,就没有了。你的这一身功力除了日后奉献与我,再无他用。药性强了些,日后拿碗筷可能会有些困难,不过我想你那么坚强,应该能忍受吧?”说着,完颜凌越撬开花无缺的嘴,强行把药丸塞了进去。即便如此,也还不放心,直到用内力将那药丸在花无缺口中焙化了,灌进喉中,他才满意地把花无缺的身子小心地平放在地上,满意的凝望着少年那屈辱愤怒的模样。
即便令他日后连独立行走都极端困难,总比有朝一日,万一脱困成为敌人的好。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完颜凌越也越来越忙。
他在华山一举毁灭了东厂,屠杀了几千名门正派人士,江湖上多的是寻仇挑衅之人,只是大抵不成气候。宋朝更是战战兢兢,装作看不见,根本不敢派兵围剿,只怕得罪了大金,再添南侵的借口。
完颜凌越却知道,大金南侵之日已迫在眉睫,他需要做更多准备工作……尽管如此,他依然坚持每日去看望花无缺。
锁在花无缺手腕足踝上的铁链太过沉重,即便是他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手脚也因为铁链自身的重量,难以移动分毫。完颜凌越不肯除下花无缺的束缚,他饮食起居就只能由旁人服侍;虽然也不知给他灌了多少灵药补品,花无缺也确实倔强硬撑,可是身体还是一天比一天差了下去,秀丽的模样也越来越萎靡……
“无缺,等你死了,我就把这里封闭作为你的墓穴。”完颜凌越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连金主派人送来的诏书也没有心思阅读。
花无缺别过脸,并不理他。
他不是没想过自杀,与其这样生不如死的被人折磨,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干净自在。
可是他却知道自己不能死,倘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不但无法报仇,无法沉冤昭雪,就连小鱼儿和念鱼也再没有立足之地。他这一生因为冤屈,受了太多的苦,怎么忍心让念鱼将来也赴上他的后尘?
可是这囚牢的空气太过浑浊,他的身子又太过虚弱,无论他的意志有多么的坚强,长时间的无法动弹,还是导致身体一天天的衰弱下去。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囚牢也一天一天变得更加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