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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无忧夜昙 ...


  •   望着少年渐渐远去的背影,魏先生觉得有些茫然。

      明明知道,他去后,未必会再回来。明明知道,他心中牵挂的那个人,不会是青。明明知道,他那么努力学医的目的。

      可是,他还是决定放他走了。

      自从他答应自己,永远做青的奴隶,美丽的眸子中就再没了神采。

      他恬静的呆在屋子里,象一只关在笼中的鸟儿,哪里也不去,安静的翻阅那些早已经积累了厚厚灰尘的医书。

      可是,那双美丽的眼中,还是常常流露出寂寞与哀伤。

      魏先生知道自己心痛。其实,他比自己幸运,虽然他遭受了那么多的苦楚,但始终有人关心他,爱护他……自己呢?他自嘲的笑着。是的,他心疼这个孩子,却也异常的嫉妒他。因此,他夺去了他的相貌,夺去了他声音……放他离去,这样的他,也会有人怜惜有人爱护吗?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不忍呢?

      枯花幻梦,原本只是一场空吧……

      宣和七年八月初九,元成节。

      凄凄暮雨……

      淅淅沥沥的落在小城青石铺垫的长长街道上,路上行人匆匆,无人停歇。

      逢龙镇不是大邑,却也不比那些只是行商乏客饥渴时歇脚的简陋小城,扼处南北交通,乃是赵家官人的“花石纲”的必经之地。又紧靠华山名胜,出售华山特产红枣糕、柿子饼……更以烟花青楼闻名天下,正是那些有钱的主儿在跋涉后急待快意一番的所在。这些年镇上好生兴旺,虽然长城内各地民生困苦,长城外大金虎视耽耽,却完全没有影响到镇上青楼食品旅游的事业发展。

      难得旅途之上逢着这繁华小镇,行商们自然要稍作盘整,是以逢龙镇中的酒楼客栈均是装饰精美。此时天已入秋,又是皇帝钦定的青华帝君生辰元成节,大街的商家们沿着楼廊整整齐齐挂着一排小红招牌,招牌上装饰着些菊兰、五蝠、盘长、龙凤等,甚至还有着北方民族喜欢的弓马,海冬青的图案。远远望去,琳琅满目甚是入眼。

      此时天将入夜,正是用膳时候,家家户户亦是窗前门外均是高高挂起一盏盏红色的灯笼,烟雨蒙蒙中,红光漫漫,分外的凄迷。

      西街百年老字号招牌的林家豆腐作坊,此刻却大门禁闭,槛前落叶满地,蛛网缠绕灰结,分外的萧索。林记豆腐作坊十步外,有人以竹竿支起一个小小的草棚子,棚中空地上放了个小桌,桌上一壶茶,茶旁一砧木,旁边立着个人。那人身上罩着个破烂不堪的粗布袄子,手里拿了块醒木,却是个说书人。

      虽是风雨凄凄,但是此地却甚是热闹,提着半月形的大竹篮,装着裹着亮晶晶糖浆的山楂的小贩;挑着盆、水壶和炭炉的剃头匠;不停用裹着团布的棒槌敲着“圆笼”,用米糖浆吹着糖人的艺人;摇着堂鼓儿,推着货架的小商人,烤白薯的香味在烟雨中也是四下弥散……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只见那书人猛的一敲醒木,以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天下之大,江湖之道,其实本无分别。萤虫也罢,皓月也罢,均是光彩照人。世上元元,生死难料,为得不过一餐米,一身衣,一房妻……纵然是手握江山万里,金山华厦,美婢如云,春秋空度,待从头也不过一场空。就拿这西街林记来说吧,本是家庭美满生意兴隆,谁料想一朝惊变!竟落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正所谓: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说起那凶手,曾经表面上也是温文儒雅的翩翩公子,世态倥偬,本性流露,实乃丧心病狂之徒?各位听客,在下逢龙闻剑子,平素里或说些本朝英烈平生,或道赵家官人几笔逸事,虽名为讲古实则多为野史稗谈,供人茶余饭后稍遗无聊时光……今各儿,就道一段,那华山派女弟子夜如凤与那魔头花无缺的风流遗恨吧……”

      “夜如凤本是一涉世未深的少女剑客,生平只下山过一次。只那一次即名动天下,倒不是她武功如何高强,却是那绝色的美貌,风流体态……江湖上人称她为玉华剑仙……可惜,红颜薄命,她遇到了□□花无缺。不仅毁了一段美好姻缘,更因此命丧黄泉……却不知,这一缕芳魂,如今流落何方……可怜如今江山飘摇,外族觊觎,中原武林竟然出了此等败类,实乃天下大憾!”

      那个逢龙闻剑子说的口沫横飞,寥寥的几个听客也是如痴如醉,频频追问细节……他也越说越下流不堪。

      砰!的一声,一只酒瓶碎在了小桌上,几滴残酒夹在破碎的瓷片中,四下飞溅。

      众人一楞,同时回头望去。

      “好臭!”

      只见一个手执洒瓶,衣衫褴褛的酒鬼摇摇晃晃的走到了草棚前,连声道:“好臭,好臭!”

      这酒鬼胡须茂长、披头散发,面孔被粘乎乎湿漉漉的乱发,粘在脸上看不清相貌,身上的衣衫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换了,藏垢纳污,任意四散下来,有如一条条破布般,勉勉强强挂在身上,还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腥臭气。

      那说书的逢龙闻剑子被人打断了叙述,心中正愤怒,却见是一个乞丐,还连声说好臭,不禁怒道:“要饭的,滚一边去!”

      “谁……谁是要饭的?你这狗嘴……还真臭!”那酒鬼轻哼一声,道:“大爷有的是钱!”说着,他在怀中摸索了一会,拿出一物,重重的拍在木桌上,把先前的酒瓶碎片砸得到处都是,却是一只臭烘烘的破鞋。

      “你……”逢龙闻剑子大怒,正待开口骂人,口中一窒,塞入一物,却是适才那只破鞋。

      “臭……给你洗洗嘴……省得满口都是大粪……臭死了!”那酒鬼哈哈大笑道,“造谣,是要下地狱……拔舌头的……”

      逢龙闻剑子猛的拔出口中的破鞋,一把推向了酒鬼。他的手掌在要触及酒鬼胸膛的时候,突然变掌为拳,快若闪电般狠狠击出!

      那酒鬼似无所觉,脚下一晃,堪堪避过了这一拳,手中的酒瓶却砸在了逢龙闻剑子的脸上。碰!的一声,他的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

      此时街上行人见着说书人满脸是血的缓缓瘫下,已是大乱,纷纷叫嚷着:“杀人啦。”大呼乱窜。提着山楂串的小贩,推着货架的小商人,吹着糖人的艺人也是满脸惶恐的收拾摊子。许是路上行人过于拥挤,他们竟然被挤到了酒鬼身边。

      刷!刷!刷!三柄长剑猛得刺出,分别刺向酒鬼双肩和左腿!

      酒鬼身子一晃,倒在地上。三剑同时落空,待他们收剑重新出招,却见酒鬼身子滑鱼般,已经滚入了那张桌子下面。小贩商人与艺人同时踢向了那张小木桌,砰!的一声,随着桌子飞起,一道人影也随之掠起,半空中大叫一声:“看镖!”但见一黑忽忽的东西直扑小贩面门而来,他不敢硬接,手中长剑急点,滋,的一声,已经穿透那物。刹那间,白灰飞扬,辛鼻辣目,却是一包石灰。三人慌忙掩住头脸,后退一步。待石灰粉尽,却见那酒鬼已经奔出了数丈。他武功不甚高,轻功却不弱,眼见就要没入人群,再难追上!

      酒鬼正发力狂奔,忽觉得后心一痛,却是被人一拳砸在了背上!这一拳好重,他只觉得胸中窒闷,呼吸困难。他欲回身,小腿处又是一痛,似被人猛踢一脚,顿时立足不稳,跪倒在地。

      “小鱼儿,今教你插翅难飞!”

      话音未落,他的背上又中一脚,随着一口鲜血喷出,酒鬼的脑袋砰的一声砸在青石路面上,身子栽进泥水中。

      他勉强扭过头,却看见逢龙闻剑子狞笑着,满面的阴险狠毒,而那小贩商人与艺人也收了长剑,围了上来。拳脚雨点般的落在了酒鬼的身上,他只是抱着头,躺在泥水中挨受……他那双无神的眼睛瞪得大大,身体却已麻木地瘫软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主上所料不错,只要在此侮辱花无缺,小鱼儿就一定会出现!”

      “快点废了他的双手,带他回去复命!”

      冰冷的剑光,夹着凄厉的风,冷冷的落下……

      “小鱼蛋!”

      随着一个少女的惊呼声,惊虹乍现,剑幻如风,其厉若电!

      辚辚的马车颠簸着,缓缓南行。

      马车中,岳如绯红肿着双眼,默默的擦拭着小鱼儿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

      “老花……老花……老花……”

      三天了,小鱼儿在昏迷中,不停的叫着这两个字,一直叫着,声音由高亢渐渐转为嘶哑,却没有停止……

      “小鱼蛋……”岳如绯怔怔的望着眼前这张形容枯槁,憔悴萎靡的脸,心口绞痛得难以抑制。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真正喜欢的人,只有无缺嫂子。可是,你却硬拉着我做了个梦,太美,太美的梦,让我再也无法醒来……因为,我知道,醒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无缺嫂子,每次见到你,你都是那么的忧伤……我知道,你一定也喜欢着小鱼蛋,可是明明相互喜欢的两个人,为什么偏偏要相互折磨?他是那么的爱你,你却宁死也不肯原谅他……无缺嫂子,你真的是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虫儿飞,虫儿飞,不要轻易入我梦中,只因梦真的太美,太美……

      “老花,不要走!”昏迷中的小鱼儿忽然虚空一抓,身子猛得弹了起来,又重重倒了下去。只是这一弹,却让他睁开了眼睛。

      “岳姑娘,是你?”小鱼儿惊觉的撑起身子。

      “小鱼蛋,是我。”岳如绯擦去眼边的泪痕,微微一笑道。

      小鱼儿正欲说话,忽发现自己已经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裳……不由急怒道:“我的衣服呢?我的衣服!在哪里?”他猛的扑向岳如绯,用力握住她薄弱的双肩,大声吼道,“快把我的衣服还给我!”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岳如绯,直把她瞧得毛骨悚然。

      “你的衣服在的,小鱼蛋你抓的我好痛,放开我啊。”说着,岳如绯指了指马车的一角。

      小鱼儿猛得放开了岳如绯,扑向了叠放在马车一角,那一堆破烂的衣裳,捣翻着。

      终于,他翻出了一片沾血的白色衣袂,紧紧地贴在脸上,柔声道:“老花,老花,你没事吧?你乖乖的,哥哥不会再离开你,哥哥带你回家……哥哥带你回家……”

      “小鱼蛋……”

      岳如绯心中黯然,想要安慰他,眼见他泪流满面,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她也知道,花无缺跳崖后,尸骨无存。他们在无名谷的房子也被人烧毁,而今留给小鱼儿的,除了这一片破碎的血衣和花念鱼,再也没有了别的东西……

      “小仙女,小鱼蛋是个没用的人……”小鱼儿忽然回过头来,柔声对岳如绯道,“不能保护你,也不能保护老花……小鱼蛋是个废人……所以……小鱼蛋要走了……”

      说着,他缓缓的站起身来,倒退着跳下了马车……

      岳如绯猛得伸手,想要抓住他。手伸了一半又缩回,仿佛兰花绽开,又悄悄凋零,徒然的跌坐下来。

      “你去哪里……小鱼蛋,你不要走……”

      话哽在喉中,却终于没有出口。

      皂色长衫在风中飞舞。

      小鱼儿抬眼,淡淡的望着身前高瘦的青年。

      “在下救你,不是因为小师妹。”

      宁不言忽然冷冷道:“在下曾以闭关为名,调查过一些事……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相,如果是的话,太晚了些……在下亏欠花无缺的,会为他做出补偿……”

      “谢谢。”小鱼儿擦过宁不言的肩,向前走去,“我会亲自为老花报仇……”

      宁不言冷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狭长的眸子中光芒闪动。

      宣和七年八月十二,夜。

      孤月寥寥,冷冷清清的辉映着几座被乱草湮没的坟冢。

      坟前,一抹清瘦的影子,被半弯明月拉得很长很长。

      小鱼儿目瞪口呆望着伫立在自己亲人坟前那抹凄清的背影,不由得痴了。

      “老花,你回来了吗?”低声的呢喃似乎惊扰了坟前的人儿。

      他似乎拔腿想走,却又不舍。

      “老花!”小鱼儿猛得冲上前去,猛的抱住了那个瘦弱孤单的身子。

      他抱得是那样的紧,象要把他紧紧地揉进怀中……

      月下,一股淡淡的昙花清香,幽幽的飘荡着。

      无忧夜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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