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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降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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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芸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在书房里提笔习字,其实不过是练静心的功夫而已。
说是书房,实则是三间大瓦房中西屋的半间隔断。贾芸的姐姐二月出阁前,就曾住在这里。如今此处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半旧的黄梨木桌子外再无什么大件。惟有桌上灰不拉几的土定瓶里插的那枝红梅花尚有几分生气。
母亲卜氏就站在门口望着那枝红梅花絮絮叨叨:“话说你本是个机变好动的性子,自得了这场风寒之后,倒似转了性子一般,叫人很是不安……家里的米缸已是见底了,隔壁醉金刚倪二家这个月的房租尚未交呢,偏你也不去催,整日窝在屋里……”
贾芸眉头一皱。卜氏不是个心细的,一贯疏于照顾儿子,只管在这里抱怨,竟未曾发现,一场风寒过后,自家儿子早已魂归离恨天,身子里头早就换了人。
作为习惯了现代化生活的大好青年,柳依依心中原本就有些委屈:莫名其妙穿越到红楼世界也就罢了,还成了一个男人!男人!
就算贾芸是红楼男人里面少有的品行心性还都过得去的,那又能怎样?他年贾家大厦将倾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更不用说刚刚穿越过来,就要直面这些柴米油盐姜醋茶的烦心事。
金陵贾家原系钟鸣鼎食之家,更兼诗礼翰墨之族,随先帝爷北迁到燕京也有百年的历史了。
贾芸家本是贾家嫡系的子孙,但分家之后,家产也有限,传至贾芸父亲这代,因不善经营,更是日渐萧索。先是父亲早早撒手人寰,大哥随即夭折,家中无人做主,又有母亲卜氏偏听偏信她兄弟卜世仁的主意,不知被半哄半骗去了多少,越发显得窘迫。
五十亩良田和几处空余的宅子皆已变卖,孤儿寡母连同一个粗使小丫头草儿三人落脚在小花枝巷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里。除自住的三间瓦房外,悉数租赁给别人,换些家用度日。
其间种种,舅舅卜世仁自然不知道平白捞了多少油水去。
柳依依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凭借着对红楼原著剧情及人设的了解,对这个卜世仁实在没有好印象,有意敲打敲打他,想让他吐出点油水来,偏卜氏拦在头里。一个平素没有主张的深宅妇人,为了护定她娘家兄弟,竟然也学会了拿孝顺这顶大帽子压人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对柳依依的心绪变化,卜氏毫不在意,只是一味抱怨:“你舅舅过些日子家来,没什么好招待的,岂不是寒碜,也显得……你如今也大了,也该懂事了。正应该多和你舅舅走动走动,谋个前程。”
这回不光是柳依依冷笑,那魂归离恨天的贾芸本尊若是泉下有知,只怕更是要冷笑了。贾芸的舅舅卜世仁谐音不是人,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柳依依记得清清楚楚,原作里贾芸刚出场时想走王熙凤的门路办事,去卜世仁的香料铺里赊冰片和麝香,都被卜世仁拒绝了,还挤兑了好一番长篇大论,虚情假意连顿饭也舍不得让贾芸吃,气得贾芸只能旧话重提料理父亲丧事时候的旧事,暗指卜世仁从中贪墨了好处。这样的舅舅,到底有什么用?
“母亲说得是。如今我也大了,自该为自个儿筹谋一番。”这个时代孝道大过天,纵使卜世仁再怎么不是人,但是母亲卜氏一意护着,偏听偏信,便是柳依依有了贾芸这层身份,也不好更不屑逼卜氏远离娘家人。只不过,要他和卜世仁舅舅主动走动,那是万万不能的。他能力有限,若被这样的亲戚拖累,早晚被拽入深渊。
“若论筹谋,断然没有背靠贾家本家这棵大树,却反倒求别人的道理。如今那荣国府里,元春娘娘封妃,何等荣耀,前不久芹儿他娘进府一趟求了琏二奶奶,芹儿便得了家庙照看僧尼的美差。那府里一向是太太奶奶们做主的,若是娘亲多去同太太奶奶们走动亲近,只怕咱们家也有不少好处呢。”贾芸明知卜氏不善言辞,羞手羞脚见不得外人,却故意大声说道。
果然卜氏面上略有赧然之色,随即变成恼羞成怒般的强词夺理:“我如何能和贾芹他娘比?你只怪你没托生在贾芹他娘肚子里罢了。若论家里的事,自是你大老爷儿们做主的,我原不好说话。只是有一样,你二月姐姐要归宁,吴家女婿也要一起家来,没有酒菜招待实在不堪。你要如何是好?别被我说中了,到时候还不是厚着脸皮去求你舅舅去!”
“你放心,我不会去求他。”柳依依这话说得咬牙切齿,想是残余的贾芸的意识呈现的本能反应。
“啊?你不去?”卜氏说话的声量陡然提高了八度。
她正欲再说些什么时,突然听见外面有人高叫道:“廊上芸二爷可曾在家不?”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声音里带着些底气十足的跋扈。
卜氏在外人面前一贯羞手羞脚,不由得脸色大变,低头闪在一边。
柳依依无语,整了整衣服迎了出去。黄澄澄的铜镜里照出一个青年男子的身影,瘦高身材,容长脸,正是贾芸的模样。她知道,无论她内心愿与不愿,都只能以贾芸的面目生活了。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荣国府琏二爷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荣国府明面上的礼节是极好的,那兴儿见了贾芸,躬身请安,面上却难掩焦急之色:“芸二爷,大喜了!宫中娘娘召二爷进宫呢!”
贾芸深感诧异,啧啧道:“想来娘娘在宫中必然圣眷极隆。前几日听说,府里的女眷们早已进宫请过安了,连林姑娘宝姑娘她们也去了。后来又轮到族中男子。如今连我这样无职的外男也要进宫答话,想来万岁爷和太上皇老人家必然深信娘娘,若是换了旁人,这宫闱的规矩森严,想来并不是摆设……”
兴儿眼睛灵活地四下看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谁说不是呢。算来算去也只有咱们家的娘娘有这份圣眷了。谁教祖宗保佑,只有咱们家的娘娘解开了那道算术题呢。二爷和二奶奶他们都在说,娘娘像是忙着寻什么人,想来心中必有章法。娘娘召唤,这是天大的荣耀,芸二爷不可耽搁了去。”
贾芸无奈之下,只能依了兴儿之意,自去换上荣国府为他准备的鲜亮衣裳,一路劳顿,在外头苦候到晌午过后,饿得前心贴后心,才见着元春娘娘金面。
只听娘娘开檀口,启朱唇,问道:“远远的街灯明了,下一句该是什么?”
贾芸猛地抬头。他其实早有预感,但是当一切落到实处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无比荒谬,比他穿越到红楼世界变成男人的事情更加荒谬。
“不记得了。”他冷冷说道,鼻子却有些酸涩,似乎有泪水想争先恐后地涌出。
“什么?”
“不记得了。什么明星、街灯什么的,这种现代诗歌,没有古诗好背。散步的时候胡乱打发时光而已,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他声音颤抖地说道,“何况,娘娘本是为解数学题而来,何必问《天上的街市》这种小学语文课本上的东西?”
然而他话说到此处,已是确定无疑了。
小时候,当她还是一个上小学的小女孩的时候,她妈妈常常拉着她在河堤上散步。她妈妈是一个心中有着诗情画意的人,人过中年,不好意思一个人散步,就强行拉着她,为此她要中止写到一半的家庭作业。
那个时候,沿着河堤走过去,一盏盏路灯次第点亮,她妈妈便信口教她背这首《天上的街市》。但是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时移世易,哪里记得这么多?
“大胆!”忠心护主的侍女抱琴在一旁大声训斥道。
“你们都先退下罢。”娘娘却吩咐。
在其他人都退下以后,娘娘走下金阶,亲手将他扶起。
“冥冥中有人告诉我,我女儿也一起来了。她小时候长得像林黛玉,我总以为她会穿成林黛玉,想不到竟然是你。”她深深叹息,语气里带着一些不满意。
但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诚惶诚恐一心为了获得妈妈欢心而愿意做任何事的小女孩了。
他抬头。
“我以前看红楼梦的时候,理过其中的时间线。现今元春封妃早于秦可卿出殡,事有蹊跷,我有些疑心。想不到竟是你来了的缘故。”他声音里满是涩然。
“我初来时也是极险。这宫里的臭规矩极多,几次冲撞了人,我还浑然不知。”她说起初来时候的事,声音里却难掩自得之色,“偏被我撞到这里的皇帝喜欢做数学题。你知道我小学算术是极好的,你爸不会解的奥林匹克数学题都是我帮他想思路的。我出手了几次,皇帝待我自然不同。”
在柳依依的印象里,妈妈是一个聪明的人,能在当了八年农民后抓住高考制度恢复的时机考上大学。而且妈妈非常喜欢炫耀自己的聪明之处,包括但不限于拿爸爸和柳依依当参照组,尽管他们在高考这件事情上也有相当的炫耀资本。
皇帝竟然会因会解数学题这个理由青睐某个后宫女子,这在柳依依心中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连穿越这种难以解释的事情都发生了,其余的还有什么不能接受呢?一个像样的穿越者总会自带某些超越时代的技术或者知识作为金手指,以获得开局时候的某些便利的。这是小说里的穿越常识。
“我小时候,你说,因我是个女孩,奶奶不喜,所以我没入族谱,也没有按照族里的辈分排名字。但现在我变成男人了。虽然有诸多不适应,但亦有许多便利之处。”他说,声音颤抖,眼中似有热泪。
“你想怎么帮我?”
“你从来不喜欢看电视剧,也不喜欢看网络小说。穿越这种事情,你没有我熟。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大胆,大张旗鼓找人,更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所有人都退下。宫规森严,男女有别,宫斗,不是这么斗的。”他说。
“没关系。这里的人数学都不好,偏生皇帝喜欢解算术题。他们还求着我呢。何况我现在长得这么美。”她语气里自信满满,不掩陶醉。
于是他细细打量她。芙蓉如面柳如眉,不愧是荣国府嫡传的美貌基因。她是穿越前他的亲生母亲,他知她甚深。他想她被人明里暗里说丑说了那么多年,好容易变成美女,有这种反应也算正常。
“你倒是变丑了。贾芸的长相比起贾琏和贾宝玉来,还是差了一些。”她声音里满满不知足的遗憾,“我本来以为你会是林黛玉,哪怕你是晴雯和香菱,我也有办法把你嫁到好人家去。现在倒教我为难了。”
她到底想干什么?他心中不觉警惕。在无数次的失望以后,他已经不相信她会全心全意为他好了。
“你是想用联姻来巩固你的地位吗?娘娘,宫斗不是这么玩的。宫斗的话,子嗣才是重要加分项。”他劝道。
但是她不是真正的元春。
“要你管!”她仍然如同从前一般强势,不容辩驳,“这些都是本宫应该操心的事情。你只需帮我看看这道数学题怎么解便是。圣上近来颇为宠信那个外国传教士,弄来一堆数学题。算术题我自可应付,只是几何题……你知道的,我的高中三年是荒废了的,没学过几何。”
“如果你当年肯让我看我爸的奥林匹克数学教材的话……算了。”柳依依深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凝神去看那道算术题。她和她妈妈一样,自谓聪明,深恨没能在最好的年华得到适当的教育资源,以至于没能在高考中精益求精,更进一步。她们没有攀登到顶峰,却自信自己本来可以,故而满身傲骨,未曾畏惧过什么人,也未曾崇拜过什么人。
片刻之后,贾芸轻轻抬起头来。
“娘娘,这里,需要一条辅助线。”他轻声说道,礼仪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