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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回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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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堪的葬礼举行的那天,正好日军投降了。举国应该都在欢庆,唯独陈家,从早上出殡,就一片哀哭声。
邵宛如哭得死去活来。日军早不降、晚不降,偏挑在这天投降,也让她气不过。“他死前还对我长篇大论,说日本人撑不了几天了。我又不懂打仗的事,也懒怠听。他还和我生气,说我麻木不仁,不关心国家大事。要知道他连活到日本人投降日的命都没有,怎么我也要好好听他说的。以后再想有人烦我、气我,也不能够了。”
陈惜从本来心里认定父母间早没了爱情,不过囿于旁人看法,在一起得过且过混日子罢了。现在看邵宛如哭成这样,倒又不确定起来。
恩恩爱爱,谁又说得清楚?
她担心母亲这样哭,会哭坏身体。张以传已请了位大夫,万一她失控,就为她注射镇静剂。好在第二天,邵宛如自己缓过来了。
抗战一胜利,国民政府又要迁回南京了。因战争来到重庆的“下江人们”,也各自收拾行李,各奔出路去了。
张以传手下是接到他命令,分批撤出。
陈惜从这边,她等母亲情绪平静点了,就把家里人聚集到一块儿,说了要离开重庆、可能去美国的事。
陈正时另有打算。他担任中学校长,出乎意料的顺利,和教育部高层也搭上了关系。他教中学生演的几出话剧,在雾季公演中广受好评,大获成功。
钱耕年卷了钱财跑了,扔下江太太母女。现在他可以毫无顾忌地与江太太来往了。
江太太手边有点积蓄,打算在重庆开家杂货铺,长远住下去。
几件事加在一起,陈正时觉得重庆是他的福地,所以他打算留在重庆。
他不走,花容和肖氏母女自也不能走。
如此,陈惜从只带了邵宛如,和张以传父子三人,乘飞机离开重庆,回去上海。她心里倒松了口气。父亲没了,她可不想再帮忙养那一家子。以后是福是祸,只能看她那有点靠不住的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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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传一家到上海后,陈惜从带着两个孩子,和邵宛如一起先住进旅馆。张以传一面派人收拾西爱咸思路上的公馆,一面自己叫了黄包车,去华格臬路上的张劲声公馆见他。
张劲声自上海沦陷后便一直住在香港。日本人占领香港后,张以传一度以为他要来重庆,房子都给他备好了,哪知他又不来了。直到最近,他才带了一家子回到上海。
张以传是下午到的。还没进门,就见到几辆排队等候在外的汽车和一列黄包车。张以传不觉微笑,心想:“爸爸在香港这几年,肯定憋坏了。现下好了,回到上海,又够他玩的了。”
登门造访宾客虽远不能和战前比,但考虑到时局,张劲声又刚回来,已经算不错了。
张以传进门,马上看到光头阿三。有些人徒长年龄,脸的样子始终没大变化。阿三丑归丑,倒不见老。他一见张以传,立即叫了声“三少爷”,险些蹦跳起来。
张以传也心情激动,跟他和另外几个老相识打了招呼。大家都起了点沧海桑田的心绪。
张以传问张劲声。光头阿三说:“先生在接待客人,我去告诉他。”说完他小跑着去了。
张以传跟其他几人说话,听他们意思:张劲声这些年混得不如先前。他赖以赚钱的两条路径——土和赌,前者因打仗,运送起来诸多不便,差不多已经停手;后者也因在香港,人家地盘上,只能小捞,不能大赚。有两次捞过界,还和人打起来,己方大败。所以收入是大大减少。偏张劲声讲究江湖义气,人家找他借钱,他仍如以往,从不拒绝。一来二去,就亏空下来。
更有件叫张劲声痛心疾首的事:他的五姨太常怀玉在香港勾搭上一个杂种小开,卷了他一大笔钱,私奔到了外国。
张以传嘴上不说,心里不免疑惑,想张劲声堂堂一条血性汉子,怎地在女人身上接二连三栽跟头呢?之前四姨太叶春就险些卷了他的钱和个教书先生跑了。这次常怀玉又来这一招,到底伤了他。
这时,光头阿三不大好意思地回来,说:“三少爷,对不住,你再稍等片刻。”张以传一挑眉:“谁在里面?”光头阿三表情古怪,压低声音说:“二少爷夫妇。”
张以传一愣,大家心照不宣,都没了声音。
张以传随即说:“那我先去看看我妈,好了你们来叫我。”众人应了,他疾步奔去楼上见连素君。
没见到连素君,倒现在楼梯口碰上了三姨太元宝。
这位陪着张劲声的二子一女在国外念书,张以传只在小时候见过她,已经淡忘。对方显然也不大记得他了。双方照面,都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
二人客气寒暄了几句,便又分开。张以传心想:“三姨太出身比我妈更不好,但看她气质,倒像哪里的贵妇人,说话也斯文,比我妈高明多了。”
连素君近年来愈发虔诚,早晚没事就念经礼佛。
张以传进来时,她正跪在一尊佛像前,边数着手里佛珠,边念念有词,全没留意到身边动静。
张以传在她身旁一只蒲团上跪下,侧头看看她,想:“妈怎么这么老了?”他不觉眼眶湿润,泪水一下子涌出。他闭了眼,向佛龛拜了三拜。
连素君听到动静,睁眼茫然看着他。她说:“以传,我好像看到你了,我没在做梦吧?”
张以传泪水还挂在脸上,却已经笑开。他说:“你狠狠拧自己一下,疼了,就不是梦。”
连素君也笑了,轻轻捶了捶他,说:“一来就消遣你妈。我才不拧,肯定疼。”
母子述说别来情形,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打断对方,总也说不完。
连素君谈到常怀玉,十分不屑,又说自己早就料定她不安于室。然后她又谈起元宝,倒难得说了几句好话:“别看她以前是干那个的,现在在国外住久了,气质都变了,待人也和气。她回来的时候,给每个人都送了礼,我也有份呢。”
张以传沉吟说:“我刚在楼梯口碰到她了,看着倒像是个能干的。爸爸现在把家里事全交给她管了吧?”
连素君摇头说:“不知道,应该是由她管吧。”
张以传心里叹气,想他妈妈还真是个十年如一日的草包,除了张劲声的正房是个无可救药的烟奴,若有若无,其她随便哪个姨太太,都能轻易将她压伏。不过草包就草包吧,她自己活得无忧无虑就好。
张以传突然将连素君一把举起,扔到空中,又接住转圈。连素君“哇啦哇啦”,破嗓子又笑又叫。
忽然她的笑叫全止住了,有点惊恐地看着门外。张以传顺她目光一看,见是张劲声含笑站在门口。
连素君忙拍打张以传肩膀,让放她下来。她急着梳理散乱的发髻,越急越梳不好。
张劲声则根本没注意到她,他一心全在张以传身上。
张以传走到他面前,看看他一头已经半黑半百的头发,不禁又眼泪汪汪了。他强忍住,哽咽着叫了声“爸爸”。
张劲声看到他,就想到那年他们在上海分别,也想到了他死去的大儿子张旋墨。他一时也哽住了,只能拍拍张以传的肩,说不出话。
还是张以传先缓过来了,和他说了些从重庆回上海的经过,又问他以后打算怎样。
张劲声说:“以前怎样,以后还怎样。我为抗日,也损失了不少钱和人。钱能赚回来,人可是一去不复返了。这都是总司令他们欠我的。现在仗打完了,我要问他们收债了。”
连素君见他们爷儿俩个坐在自己屋里,似要长谈,便默默退出,给他们泡了壶茶。
张劲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然一笑,看着连素君说:“我以前喝茶口味怪,爱在绿茶里放枸杞和芡实,现在早没这习惯了,难为你还记得。”
连素君大概十多年没听他这样对自己说过话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张以传倒被她弄得红了脸,先把她推了出去,关门才对张劲声说:他决定离开中国。
“都说日本人走了,可仗还没完。总司令不会放过共产党那批人的。人家经过抗日,羽翼也硬了,未必肯再向国民党屈服。这要打起来,怕短时间内完不了。”
张劲声皱眉说:“我们武器精良,又有美国人撑腰,打群土八路,不能输吧?”
张以传说:“国民党腐败到了骨子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爸爸,你以前替国民党办事,诱杀了不少共产党的人。万一这天下落到共产党手中,你可别固执,硬留在上海,当人家的靶子。”
张劲声被他说得有几分动摇。他向来信任这干儿子的眼光。他能在战争中发财,屹立不倒,更说明他的本事。他好不容易回到上海,正准备东山再起,一展雄图,要他现在就夹着尾巴逃跑,那是万万不能。不过他准备将一小部分财产,由张以传经手,转至国外,留个退步。
张以传今日主要为这件事来的,事了,他也松了口气,心想:“只要留得这笔养老钱,以后爸爸就算一败涂地,也不会穷得没饭吃。”
张劲声实在喜欢他,定要留他吃饭,又让他把陈惜从他们也叫来。
张以传笑说:“他们本来就要来的。不必叫,再过些时候,他们自己会来。”
下午,张以传陪着张劲声见了些上门来的朋友。其中一些人,就是来讨钱的。张以传见张劲声依旧不改本色,有朋友要钱,能给就给,他心疼钱财之余,也忍不住佩服,想:“爸爸对朋友的这份义气,对金钱的这份洒脱,我就不能够。他这样胸襟气魄的大流氓,上海滩以前没有过,以后,怕也不会有了。”
傍晚时分,陈惜从果然带着张复华、张赫兰以及邵宛如来了。她还带了一车礼物,由光头阿三带人去拿了,分给大家。除了主人,光头阿三等长年跟随张劲声的人也都有份。
连素君笑得粉都快掉下来。
晚上,张劲声叫了冠生园广帮菜,在另一栋楼大摆宴席。
一家人经历战火,重又坐到一起,回忆往事,且乐且哀。唯有小孩子无心事。张赫兰斯斯文文坐着,筷子不停。张复华人来疯发作,在椅子上跳上跳下,一个不注意,人又钻到了桌子底下,使坏脱人家的鞋子。
张劲声特别喜欢张复华,将他从桌子底下揪出来,放在自己大腿上,亲自给他夹菜。
张复华难得有人宠,立即得意上了,胡乱支使张劲声。陈惜从用筷子敲了敲自己的盘子,对着儿子重重咳嗽一声。张复华这才老实下来。
饭后,张劲声拖人打牌。张以传坐他对面。两人一人抱一个孩子。张赫兰帮张以传拿牌,张复华则帮张劲声。
张赫兰很安静,张以传让她出什么牌就出什么牌。打了会儿,她就摸到些门路,有时,会凑到父亲耳边,小声问他接下来是不是可以这样出。竟是十说九中。
张复华则在张劲声腿上一刻不停,扭来扭去,胡乱叫唤。张劲声几次被他捣乱思路,却也不生气。他更对张以传说:“以传,你这儿子送给我吧。你看,你们都右手拿牌,就他和我一样,左手拿牌。”
不知是谁,在旁迎合说:“这么一说,这孩子长得也跟先生更像呢。”
陈惜从一听这话,就微微变了脸色。好几个人齐齐看向张劲声和张复华,陈惜从也看他们。有说像;有说完全不像;还有说外貌不同,气派像。陈惜从也糊涂了。她想:“他到底是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