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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中山惠子 ...

  •   针筒里的透明液体一点点注射入少年的手臂静脉,中山惠子拿酒精棉按住针洞,迅速拔出针头。
      周围几个男生纷纷鼓掌。被注射了维他命营养剂的田中也赞说:“干得不错。”
      中山惠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这是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的少年班。给水部主要负责人深津军医中将长期以来受缺乏得力研究人员的困扰,在他屡次请求后,政府终于有了回应。他们在全日本中小学中征集了一批出身不好、却成绩优秀的少年,送到这寒冷的北国,在接受深津直属部下的教育后,直接作为研究员被采用。
      现在这批少年仍在受教育阶段。不过数理化等基础课程已告一段落,进入了后期实习。
      中山惠子和她双胞胎哥哥中山彦一两人是一对孤儿,父亲在战场上送了命,母亲无故失踪。他们一直由居住在千叶县的祖母抚养。中山彦一生活窘迫,但头脑好,成绩出色。他也入选了派往满洲国的少年队伍,带着妹妹两人来了中国。
      中山彦一和少年班其他人一起住在仓库改建的宿舍中。中山惠子则和其他工作人员的家属一块,住在附近的东乡村中。中山惠子是苦出身,十分能干,烧得一手好菜,一有空,就拿来招待哥哥的同学们和老师们。因她的关系,中山彦一人缘不错。
      偏偏这几日,中山彦一这班来了个新班长三道木管他们,这人严厉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中山彦一同宿舍的人中,有一个被他把眼珠子打了出来,另一个被他踢得胃出血。
      中山彦一忽然发高烧,他向三道木请假,要求休息三天,却被他一口驳回,还往他身上浇了盆冷水。
      “身体的软弱是可以由意志的坚强克服的。如果是在战场上,你生了病,向敌人请假,他们会同意吗?”三道木有他的理论依据。
      但中山彦一当晚烧得更厉害了,体温达到四十三度。一寝室的人都吓坏了。
      正好中山惠子提了一篮她自己做的饼干来探望哥哥,看到这情形,也哭了起来。
      中山彦一的上铺石井看看烧得迷迷糊糊的哥哥,又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突然灵机一动,说:“你们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不说话,轻易分辨不出来吧。”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
      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天真中带着无畏,一心只要保护同伴。中山惠子只觉得稀奇。她和哥哥是一模一样的小圆脸,腮帮子鼓出,下巴刚开始变尖,又有点像寿桃。中山彦一还没长胡子。不仔细看,的确分辨不出谁是谁。她当即答应了。
      他们偷偷将中山彦一送到东乡村,托付给一个可靠的阿婆照看。中山惠子则穿了她哥哥的军装,冒充起他来。
      这两天他们主要是参观熟悉基地的各个实验室,了解研究课题和目前的开展情况。
      石井怕万一有人要他们为马鲁太注射菌液,临时教会了中山惠子打针。
      中山惠子心灵手巧,一学就会了。
      “什么是马鲁太?”她问。
      少年们争先恐后向她解释:“就是活人实验体。学校上生物实验课的时候,不是会拿青蛙、老鼠等动物来做实验吗?我们这里拿人来做。这些人就叫作‘马鲁太’。”
      “为了观察各种凶残细菌对人身体的影响,我们在这里培育出它们,再把它们注入马鲁太,取得数据,进行研究。不仅是细菌。冻伤、火烧、瓦斯毒气实验中也要用到马鲁太。听说个别马鲁太还被用作活体解剖。”
      “真可怜。”中山惠子说,语气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意思。这一切离她太远,不过是理论罢了。她只是迎合大家的潜在情绪,才这么说说。
      少年们在有一点上意见相同:“千万,千万别把马鲁太当人。他们不是人,仅是具有人形的动物,是实验材料。大多数在这儿待两、三天,就被用掉了。记住,他们不是人。”
      “哦,”中山惠子乖乖学语,“他们不是人。”
      外面响起了清晨六点的起床号,石井他们连忙到宿舍旁边的练兵场集合,开始做早操。
      天寒地冻,仿佛吹一口气也会结成冰。
      中山惠子戴着口罩,尽量跟着大家的动作。
      三道木注意地看了她好几眼,她想:“是不是哪里露出破绽了?”她听说过这班长“很坏”,不过她是糊里糊涂的乐天派,知道危险,不知道害怕的。三道木又一次看她时,她甚至对他笑了笑。口罩遮住了笑容,单只看到两枚弯弯的新月眼。
      早操结束,其他人开始跑步。三道木把中山惠子叫到一旁。他问:“烧退了?”中山惠子点点头。
      三道木突然露出一副凶相:“退了就退了,大声回答!”中山惠子“啊”“啊”了几声,以手指指自己喉咙。
      三道木一皱眉:“你嗓子说不出话来了?”中山惠子点点头,眼泪汪汪看着他。
      通常,三道木班长看到男孩的眼泪,是会火冒三丈、杀性大发的。这就像有人当他面往日本国旗上撒尿,是要他好看。但很奇怪,这次他看到中山的可怜相,心里却一软。他又皱皱眉,给了中山惠子一记耳光,将她打倒在地:“没用的东西,快去跑步!”
      中山惠子忙爬起来,跌跌冲冲跟上队伍,跑了起来。
      她脸上很痛,一口鲜血。她心想:“三道木班长真的‘很坏’。不过男人么,都是这样的。
      跑完步,他们回宿舍洗了脸,然后值班人员抬来了早餐。很大的铝制缸里盛满了猪肉大酱汤和白米饭。饭后,还有葡萄干和苹果干等“冷饮”。
      中山惠子是来了这里后才知道了食物的多样性。她忍着腮帮子痛,像条饥饿的小母狼,将一大碗汤拌着两碗饭吃了,又抓了一把水果干,吃了个干净。
      她想:“要是我跟哥哥一样是个男孩就好了。只要天天吃这里的饭,叫我干什么我都乐意。”
      饭后,中山惠子他们去七号楼上伊藤军医大尉的细菌学课。
      经过四面建筑围绕的草坪上方时,正好有一群马鲁太,被铁拷铐成几串,在外面放风。
      这里的草坪进出有严格要求。少年们刚进入实习期,还不大熟悉马鲁太,看到后,忍不住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互相间叽叽咕咕交换意见。
      石井对中山惠子说:“男马鲁太在七号楼,女马鲁太在八号楼。他们只有在放风的时候,才能碰面吧。唉,俄罗斯种的马鲁太和□□种的还真不一样。”
      中山惠子充满好奇,她想:“这些马鲁太长得和我们还真像。”
      有一个男马鲁太,大概是□□种,瞧轮廓依稀很是英俊,离这么远都能看到他眼睛里的光芒。
      他的一手和他一个同伴铐在一起。他停在一个类俄罗斯种的女马鲁太身边。女马鲁太还带了个五、六岁大小的小女马鲁太。他弯腰对她们俩不知说了什么,女马鲁太笑起来。
      中山惠子听到她的笑声吓了一跳,想:“她竟然还会笑!”
      □□马鲁太抱起了小女马鲁太,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和那女马鲁太说话。
      “走吧,快迟到了。”石井拉拉中山惠子。
      中山惠子应了一声,忙跟他走。她忍不住又回头看看草坪上那男马鲁太和大、小两只女马鲁太。
      男马鲁太突然抬头,直直看着她。
      中山惠子心重重一跳,忙转开目光,低头走路。
      她不知怎地,想起家乡千叶来。小时候,她爸爸也曾这样温柔地抱着她,和她妈妈互相打趣的。那时他们钓完鱼,赤脚站在河边,脚在经历风吹日晒后,埋入细沙里,痒痒的,很是惬意。脚旁竹篓里,鱼儿活蹦乱跳。她总是要离开爸爸的怀里,去数鱼的种类,总不成功。
      那男马鲁太也像她爸爸一样温柔,但她爸爸没有他最后的锐利眼神。
      三道木打了她一巴掌,她脸上火烧般疼。那男马鲁太看了她一眼……中山惠子的手抓着自己心脏处的衣服。她的心火烧火燎,连衣服,似都要烧起来了。
      ××××××××××××××××
      张以传自目睹活体解剖后,就知道自己的日子不长了。
      他蔫蔫地在床上躺了几个小时。
      天亮了,每日例行查房开始。
      他的牢房内有两个开口,一个平肩,较小。一个平膝,较大。外面一个日本人操着生硬的中文让里面的303和129把手伸出去。
      老徐习以为常,拖着身子到平肩的窗口,接过一支体温计,含在嘴里,接着把一条胳膊伸出去。
      他检查结束后,外面叫303。叫了三次,张以传才走过去。
      他本想:“反正要死了,那也不必再合作了。”但毕竟还未死。早死晚死,哪个人不是早死晚死的问题?所以他还是接受了检查。
      他有点低烧。他身体底子不好,昨晚穿单衣出去,可能着凉了。
      检查完后,他和老徐两人先后洗脸刷牙,把自己弄干净了。早饭很快端来,今天是猪肉丁大酱汤、腌山芥菜、梅干、烤鱼干和一小碗白米饭。张以传的一份里还配了白开水和感冒药。
      老徐抽动了下鼻子,说:“隔壁的俄罗斯人,又吃羊角面包,喝咖啡。”
      张以传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没怎么和老徐搭话。
      后来老徐吃完了饭,满足地舔舔嘴,拍拍肚子,笑说:“日本鬼子在对待囚犯方面可真比国民党强。他们审讯我时虽然打得我半死,但之后好饭好菜好药,不但治好了我的伤,还把我养肥了一圈。过几天他们杀我也好,放我也好,我这段日子,总算过得值了。唉,以前没为军统办事时,三天两头饿肚子,哪像这里,天天大鱼大肉,冬天也有水果。”
      张以传震惊地看着他,才要说什么,日本兵又来了。这次,是监视他们出外放风。
      张以传出了牢房,已经有几名囚犯在外候着了。一名日本兵解开他一只手的手铐,将它铐在另一名犯人的手上,如此串成一串。
      张以传是他们这串的最后一个。老徐要出来,一名日本兵让他待在牢房里,今天别出去。
      张以传沿着昨晚许昼白带他走过的路,又到了草坪处。离开大楼前,每人发了条厚围巾,裹在身上。
      这日天气不错,草坪上已先到了几串囚犯,迎着微弱的晨曦散着步。
      张以传看到了几张熟面孔,是昨天和他同车而来的。那多话的中国人看来已习惯了这里,正乐呵呵地和身边人说着现在的国际形势。
      张以传被新鲜的冷空气刺激了下,心情略微振作。
      他装作转动脖子,不经意地打量地形。
      不行。这草坪地带四面唯一出入口,就是他们刚才经过的大门。没有钥匙,过不了那扇门。即使过了,到了这里,东西角楼里似日夜都有日本兵巡逻。许昼白也在其中,张以传仰头看到了他,马上又若无其事地转开目光,故意忽视他。
      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出去呢?
      张以传看看身边几个高大的俄罗斯人,心想:“靠我一个不行。这地方看来是日本人建来做活体人实验的。昨晚活体解剖不过其中之一,听许昼白口气,还不知有什么好的呢。我得让大伙儿都明白这点,一起想法子逃走。逃不走,我们这些人闹一闹,死也要拖上几个陪死鬼!”
      他打定主意,先来到一个抱孩子的俄罗斯女人身边,试着用英语招呼了她一下。
      那女人在东北住久了,会讲一口流利的东北话,双方愉快地搭上了话。
      为怕监视他们的日本兵疑心,张以传抱起她的孩子,亲了亲,随即又低又快地把他对这个地方的猜测告诉了俄罗斯女人。
      她呆了一呆,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目露恐惧之色。
      这时有日本兵发现不对,过来赶张以传,不许他再靠近俄罗斯女人。
      这次放风,张以传成功将昨晚目睹活体解剖的消息告诉了几乎每一名他看到的囚犯。
      囚犯们情绪激动。昨晚砸了张椅子的俄罗斯男人大吼大叫,朝一个日本兵扑去,似要咬死他。
      几个日本兵合力将他解下来,拖着他先回了七号楼。不久,张以传他们这次放风,就提前结束了。
      张以传回到牢房,发现老徐不在。
      牢房内备了几本中文书和翻译版日本小说,他拿来随便翻翻。
      快中午的时候,老徐才回来。看他神情轻松愉快,张以传暗松了口气。他刚才担心他也被拖去铁床上活剖了。
      老徐笑说:“小兄弟,我在这儿的日子,快到头了。他们今天给我打了预防针,说过两天就放我出去。”
      张以传一皱眉:“为什么要给你打预防针?”
      老徐摇头:“日本人的脑子,我怎么知道?”
      张以传犹豫要不要将昨晚的经历如实相告。他实在讨厌老徐的自鸣得意,还夸起日本鬼子来。他还是全部说了出来。
      老徐的脸色也有点变了,但他不相信,说:“是那个人和你有仇,故意出钱让人演了这出戏,来吓吓你吧。”
      张以传不说话。老徐脸都红了,双眼发亮地瞪着他:“照你说的,他们把我们关在这里,是养肥了,准备活体解剖的?”
      张以传点点头,心里却想:“恐怕不止活体解剖。”
      “不可能,”老徐连连摇头,“反正我不信,人不能坏成这样。”
      丰盛的午饭马上来了。橘汁炸大虾、萝卜炖咸大马哈鱼、猪肉豌豆豆腐羹、米饭和一块巧克力蛋糕。
      张以传怀疑里面掺了毒,但饭总得吃。他狠狠心,吃下去三分之一。老徐不知是不是听了他刚才的话,吓得倒了胃口,也只吃下去一半,就去床上躺着了。
      下午,平肩的那个口子处,忽然多出两双眼睛,认真地往里窥探。
      张以传立刻发现了。他没敢再和老徐说话,只在心中盘算:怎生策动大伙儿一起反抗日本人,他好趁机逃出?
      外面两人每隔一小时过来看一次。张以传心里嘀咕:“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临近傍晚时分,老徐忽然发高烧了。之前完全没有感冒症状,一烧就烧得通体发烫,浑身寒战,很快,就意识不清,说起糊话来。
      张以传心里发憷,犹其是感到窥视孔处的目光。一切,像是有预谋的,只是他还不明白。
      日本白大褂进来看过老徐两次,抽了他三大管血,没给他任何治疗。
      看这两个白大褂的口罩和防护设备比先前见过的又更严密,张以传不禁想:“就是发个烧,何必防瘟疫似的防着?”
      “瘟疫”二字,把他自己吓了一跳。他忽然想起老徐说他们给他打的那一针“预防针”。
      他不敢再贴近老徐,贴近了也于事无补。他躺到自己床上,拿被子裹住全身,只留上半张脸在外面。他听着老徐在一边乱嚷嚷,心里很害怕。
      “惜从,惜从。”他在心里叫着陈惜从名字。
      只过了一天半,老徐就死了。浑身出血点,皮肤溃烂,死状惨不忍睹。
      张以传也确定:就是瘟疫死的。
      “必须赶快,”他想,“必须赶快组织暴动。他们根本不拿人当人。”他听到自己上下牙齿打颤的声音。
      ×××××××××××××××××
      中山惠子第三次进这间屋子,她熟练地看了下黑板。今天的日期之后,写了十来个马鲁太的编号。她实习的高桥班只有一个“303”,P攻击。
      “P攻击”即注射鼠疫菌。
      中山惠子心想:“这个前天打过一个了,应该不会出错。”她略略松了口气。
      上午仍是先上伊藤军医大尉的细菌学课。今天伊藤带他们参观了这里的鼠窝和他们培养来传播鼠疫的跳蚤。
      石井看得脸色都变了。中山惠子觉得还好。她不将事物和自己连在一起想,就觉都是身外事。拿这些动物去害人,怎么能够呢?
      午饭前,伊藤把中山惠子叫过去:“嗓子还没好呢?要不要看下大夫?”
      中山惠子微笑着摇头。
      伊藤本来随口一问,着紧看她穿戴好防备,然后,用针筒吸取鼠疫菌液体。
      她还没装满一针筒,就听到外面一个男人声音在叫着什么。好像是中国话。
      伊藤皱皱眉:“真麻烦啊,又来了个让人头疼的马鲁太,我去看看。”
      中山惠子好奇,也跟过去看。前天的马鲁太很安静、甚至高兴地伸出手臂供她注射。这次怎么会那样不同呢?
      她躲在伊藤背后,往外探头。
      她一下子看清楚了张以传面目。他虽然一脸惊恐和愤怒,但她不会认错,就是前天在草坪上和两个女马鲁太说话的男人。
      “男人!”她被自己震住了,石井等人的劝告像一阵阵潮水,打在玻璃窗上。
      “唉唉,”她同情地想,“挣扎是没有用的呀。他们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反抗,只能增加痛苦。唉唉。”
      她回去继续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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