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离婚 ...
-
陈惜从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开始几天,医生担心她也快跟着张雪堂去了。她放纵悲伤,几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然而,她毕竟不想死,生命力自作主张,强行收敛悲情,让她挣扎着又活了过来。
她脱离危险期后,整个人变得更加漠然,整天躺在床上,不见外人,话也没有几句。
张以传很少回家,他怕见她。她也从不提起他,仿佛身边从来没有这么个人。
直到大半年后的某一天,咕噜嘟不见了一天一夜,陈惜从为找它,才穿衣出门。这是她在张雪堂入葬后第一次离开家门。夏季灼热的空气,爬上她阴凉的皮肤,刺激得她打了个冷战,停步茫然四望。花开了,叶青了,奇特朦胧柔和的光,劈开云层,穿度空间,落到眼前。竟是夏天了。在她宛如冬眠的日子里,时间自顾自向前走着。竟又是夏天了。
陈惜从觉得自己沉沉如死的血液中,仿佛又开始换发生机。
逝者已矣,既然没跟他一块儿死,就该好好活啊。
陈惜从扶着拐杖,看越墙而出的鲜艳花朵,不禁叹了口气。
咕噜嘟很快找到了。它死在路边,死前小心翼翼将自己埋藏在灌木丛中。
张家佣人们很担心主母又要崩溃。她却出他们意料,十分冷静。
她亲自在张公馆的园子一角挖了个坑,让咕噜嘟躺在它躺了七年的小窝里,上面盖了白色蕾丝花布,撒了土。她又亲手写了块木牌:“惜从之友——咕噜嘟之墓”,将木牌插落坟头。
忙完这些,她呼吸急促,手脚发软,已经累得不行。
她吩咐厨子,做份排骨年糕。自己先去洗了个澡,也洗去大半年的疲惫与绝望。
她有许久没有吃肉了,每天只进些流质,有时连流质也吃不下,只好靠吊水维系生命。她的胃变得很小。但没关系,她又开始饿了,想念肉的滋味,她会好起来的。
她极缓慢地吃下整盘排骨年糕后,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
会芬和另外一个专买来服侍她的小护士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陈惜从对会芬说:“去,把先生找来,我有话对他说。”
×××××××××××××
盛芳沁带人来到西荟芳里的长三堂子,把众嫖客都吓了一跳,姑娘们却习以为常。
正当红的小铃铛被几位熟客缠住了,百忙之中脱身站起,朝盛芳沁喊:“他在我屋里呢,我一会儿就过去。”
盛芳沁点点头,由老鸨领着,到后面独门独院的小铃铛住处。
老鸨指着间挂竹帘的屋子,说:“三少爷在里面呢。”
盛芳沁打发走了她,又让同来的人自去寻欢,她挑帘进入房间。
房中一张卧榻,陈设简洁雅致。张以传正躺在榻上吸大烟。堂子里一个小丫头坐在地上给他捶腿,另一个屁股蹭着榻边坐了,给他打扇。
盛芳沁不由笑说:“大热天的,我跑出一身汗,你倒会享福。”
张以传微睁眼看了看她,又闭上。倒是打扇的小丫头殷勤,一见她来,就放了扇子站起,赔笑说:“九小姐来了,您坐一会儿,我去给您端碗酸梅汤。”
盛芳沁说:“不必了,你们都出去,由我服侍三少爷好了。”她坐在刚才小丫头坐过的地方,执扇轻轻扇了几下。小丫头们笑着走了。
张以传懒洋洋地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种地方,以后少来。”
盛芳沁放下扇子,说:“我找你有事,你又不接电话。”
“什么事?”
“我新开的那两家商铺,这几天不太平。估计是管铺子的一个伙计得罪了人。这也不是大事,你派人给我疏通下。”
“这事找钱大中,他现在负责街头店面安全。”
“还有……”
张以传不耐烦地转了个身,皱眉说:“没看到我正抽烟么?有事以后说。铃铛怎么还不来?”
盛芳沁笑说:“她有客人呢。怎么样,我这回介绍的人中你意了吧?你也忒小气了些,把人包下,随叫随到,何必再让她去干散户?”
张以传“哼”了一声,冷淡地说:“解解闷而已。包了她,就要对她负责任了。”
盛芳沁笑得越发欢畅,说:“人家一个个爱死你了,我就不知道你这种冷血动物有什么好?”
她说得自己好奇起来。她见张以传今天穿着一身中式衣服,白色的绸衣绸裤,便突然伸手,在他下身抓了一把。
张以传微笑蜷起身体,挥了下手,说:“别闹。”
“偏闹。”盛芳沁说着,将涂着血淋淋凤仙花汁的尖尖十指,拉掉他裤带伸进来。张以传先还以为她开玩笑,因她弄得自己怪痒的,便笑着蹬腿扭腰要她“滚开”,待察觉她手上动作认真起来,他一僵,直起上身,有点惊愕尴尬。
盛芳沁腾出一手,推了他一把,让他继续躺好抽烟,别管她。
张以传见她一脸认真,心想:“她实在是太无聊了吧。”他屡次被打扰,眼看烟泡快抽完,便不再管她,自己闭目,好好享受这最后一个烟泡。
盛芳沁手上花样百出,见张以传反应并不强烈,她不服气,越发卖力。
张以传微睁双眼,仰起脖子,吐出一口长长的烟。他隐约听到自己的呻/吟,汗水洗桑拿似的涌出,沾湿他全身。
张以传睁大茫然的双眼,呆呆看着天花板,只觉荒谬。
没等他完全恢复,老鸨又来了,带来了张以传家一个跑腿的佣人。
张以传现在碰到家里来人找他就有些心惊肉跳,他顶着一头乱发坐起,问来人:“怎么了?”
来人低头,说:“是太太要我来找先生,说让先生回去一趟,她有话要说。”
张以传点点头,不知是喜是忧。
盛芳沁倒替他高兴。她扶了扶发髻,在他肩上拍了一掌,笑说:“发什么呆?你不总怕她从此不跟你说话了吗?现在人家主动要跟你说事情了。我就说么,人不死,总有想通的一天。”
张以传犹豫着下地,盛芳沁整了整他衣裤,又梳齐了他头发,左右一端详,说:“好了,可以回家见媳妇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张以传心中也有点高兴,说:“若她真好了,我以后就少来这里了,铃铛几个……”
盛芳沁仗义地截断他的话:“放心,我找的人,我来打发。”
张以传看看她,她脸上红晕还未消下去,目光一片坦诚。张以传说:“谢谢你。”
盛芳沁笑:“朋友派什么用场?虽然你这人不怎么好,我总当你是知心朋友。你不快乐,我想方设法,也要让你快乐的。”
张以传觉得没什么好再说的了,他微微一笑,转身就走了。
盛芳沁送他出门,又觉无聊起来。她身上的火被撩拨旺了,跟来的人偏偏一个都不在身边。她找到刚才给张以传打扇的丫头,让她去叫一个自己的随从来这里。
“不拘哪个。”她说。
然后她躺到张以传刚躺过的榻上,嗅着他留下的气息,又满足又不耐地左右翻滚。
很快,她就听到脚步声响,竹帘挑起,小无锡脸蛋红红地走了进来。
盛芳沁拍拍竹榻,眯眼笑说:“那丫头真会找人,快点滚过来吧。”
××××××××××××××××××
张以传怕自己身上留有不当气味,回家后,特地换了身衣服,再去见陈惜从。
陈惜从坐在连卧室的阳台上,正喝着花茶看夕阳西下。她穿戴整齐,脸蛋虽然消瘦,脸上仿佛只看见双幽幽的大眼,但少了往日的恍惚,显得气定神闲。
张以传没敢立即走近她,他站在房里,看了她一会儿,她注意到了,他才跨到阳台上,在她身边坐下。
“来了?”她多此一问。
张以传点点头。他心里有柔情在滚动,但出于审慎,他没有听从本能,上前搂她。半个月前,他犯过这样的错误,喝了酒后回家,仗着酒胆,想要抱她,结果木偶般安静的人突然发疯一样叫嚷挣扎,吵醒了全公馆的人。他不想重蹈覆辙。
张劲声和盛芳沁他们都认为他们该好好谈谈,早日结束彼此折磨,但他不敢先开口。他怕一旦摊牌,有些事情,会滑向无可挽救的轨道。
陈惜从默坐了半晌,滞涩地重新开口,仿佛一台久不用的机械再次启动。她说:“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还是离婚吧。”
张以传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像小学生一样老实地问:“什么?”
陈惜从淡漠的眼睛盯在他脸上,让他一下子从头凉到脚。她说:“我们离婚吧。”
张以传跳了起来,他转身就走回卧室,仿佛要夺门而出,快走到门口又返回来,恨恨说:“我不会答应的,太荒唐了。”
陈惜从跟进卧室,她平淡的语气中隐含恶意:“你不答应我也没办法,但我会搬走,再不见你面了。我不能看你,一看你,我就会想到:是你,间接杀死了我的儿子。这日子没法过了。”
张以传的脸色惨白,他说:“你为什么单指责我?你就没一点责任?雪堂活着时,你也不过当他一件玩具……那个许昼白,要不是你勾搭他,我会……”
陈惜从将手上的大号茶杯朝张以传扔了过去。张以传竟没躲。茶杯扔到他右肩上,裂成了片,细细的碎末乱溅,在他脸上刮出几条伤痕,有血流了下来。
陈惜从觉得自己的心又抽痛起来,她想:“他就是故意折磨我,他就是要我死!”
张以传脸颊上的血,和那天张雪堂太阳穴处流下的血重合在一起,陈惜从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会芬一直在楼梯上听,一听到茶杯碎响,怕出事情,一边派人去请邵宛如,一边带人奔上来。
卧室里,张以传倚门而站,陈惜从坐在地上,两人都像失魂的木头人,一动不动。
会芬叫了声:“先生,你受伤了,我去找大夫……”张以传粗暴阻止她:“不必了,有人巴不得我消失呢。”
陈惜从无力地望着他,她说:“随便你怎么说。我现在没力气和你吵,总之,你答不答应,我都要离开的。我们的开始,就是个骗局。我不愿再继续下去了。你也放过我吧。”
张以传抹了把泪,他摇摇头,一言不发走掉了。
他实在不能接受这事,他又去了长三堂子。
盛芳沁不在,小铃铛几个抽出空来陪他。鸦片和性,现在已成了他的避难所。
他从午夜起开始发烧,妓女们轮流看护他。
他昏昏沉沉,一直叫着陈惜从的名字。时间一点点远离,她在他面前,从丧子绝望的女人,到婚后无忧无虑的少妇,到新房里惊愕羞窘的新娘,最后,停留在黑夜路上拦车的少女。
他的右肩涂了红花油,火辣辣的,有股沉重,仿佛那个夜晚,十四岁的女孩将头靠在他肩上。
那时他刚开始跑长途烟运。后来他对自己说:他会成为有钱有势、顶天立地的男人,给她一辈子幸福。
他几乎以为他做到了。
可是,多么讽刺,才一转眼,儿子没了,她要跟自己离婚了。
是的,全是他的错。他莫名的妒忌送了独子的命。可她为什么只顾自己难过,却一点不想到他的痛苦呢?他和她一样爱雪堂。他等于亲手杀了他。
他浑身发烫,却又冷得发抖,像在地狱里。
有人来,有人走,身边人影幢幢,可他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他恨所有人,恨杀死他儿子后消失在军统队伍中的许昼白,恨始终不爱他的陈惜从,恨假惺惺与他交朋友的盛芳沁,恨把他生下来的连素君……其实他挣扎什么呢?生下来怎样,注定怎样。他生下来贫穷落魄,注定一辈子倒霉。所有努力,不过造黄粱一梦罢了。
他烧了三天三夜,前两天躺在小铃铛房里。最后一天,盛芳沁到陈惜从那儿闹,正巧邵宛如在,就把他接回家。
陈惜从似乎是被母亲逼着,在他身旁照顾他。
他烧退了,有时睁眼,触到她目光。两人默默看对方几秒,又无言转开目光。
到第四天晚上,陈惜从喂完他粥,转身要走,被他抓住手腕。
她疑惑地回头,看到张以传正皱眉看着她手腕。他心想:“她本来就瘦,现在,差不多只剩副骨架了。都是我害了她。”
“怎么了?”陈惜从淡淡问。
张以传咽了一口口水,低头仍看着她手腕,他说:“照你说的,我们离婚吧。”
陈惜从眼圈一红,似要哭出。她咬紧嘴唇,半晌,说了个“好”字。
那截纤细的手腕从他掌中滑脱了。张以传张开自己的手掌,只觉一掌的疼痛与无力。他靠到床背上,以手遮眼,止不住热泪滚滚落下。
他想:“完了,我失去她了。”
然后,并没有完。
在张以传夫妇协定离婚的次日,八一三事变,日军攻击上海,淞沪会战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