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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张以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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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将至,张劲声家上上下下都忙碌开来。
大年初一一大早,张以传赶到张劲声在华格臬路上的新公馆,给他拜年。
张公馆外照例车水马龙,以往受过张劲声照顾、今后想要受他照顾、没甚利益关系单纯想结交下这个朋友的,还有新闻记者,黑压压堵在公馆门口。私家轿车和黄包车则占住了几乎整条马路。幸而大过年的,这条路上没什么过往行人,任凭它们占着。
张以传是张劲声的“身边人”,所以不必排队见他,直接和门房打个招呼,就进去了。
张劲声新落成的别墅比原先里弄里的气派得多。一共两座楼。副楼两层,张劲声办公用。主楼三层,住他家里人,偶尔也接待客人。
张以传进了主楼,四处张望。张劲声这次重金聘请了一位德国人来设计房间。室内家具全从海外进口,风光大气。又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精巧小摆设,琳琅满目,别添韵味。张以传想:“什么时候我也能盖一幢这样的别墅,做我自己的公馆?”
他前去见张劲声,走到小客厅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光头阿三守在外边,看到他一乐,说:“三少爷你来得最早,其他人都还没起床呢。”他指的“其他人”,自然是张劲声家里人。
张以传往里探了探头,见里面人他都不识,便吩咐光头阿三:“我先去看我妈。先生得空的时候你来告诉我一声。”说着他又塞过去一个红包。
光头阿三收了红包,喜得满口应承。
张以传上二楼,去找连素君。
连素君倒是已经起床,穿了一身桃红色立领旗袍,披了长棉袄,正在拜佛。
连素君是一个没落的平剧戏班班主女儿,父亲大半夜喝了酒掉黄浦江淹死了。她天生一副好容貌,不说话,真有点观世音娘娘倾国倾城的意思。可惜一开口,就打出原形,活脱脱是个绣花枕头。
她丧父后一直在其它戏班子里打杂,也想过登台唱戏,无奈声音跟个破锣锅似的,又记不住词和调,还动辄得罪人,所以始终没挣上去。
她这辈子最风光是有一天夜里侍候来戏园看戏的金主们喝茶时,将一杯滚烫的茶水倒在了张劲声的手上。她吓得话也不会说了。班主等人过来,将她推到一边,呵斥打骂,她泪眼汪汪看着张劲声,差不多已经决定以死谢罪了。张劲声偏偏看上了她。连素君老实,告诉他自己有一个快十岁的儿子,自己也二十五、六,老大不小了。张劲声正为她美色所迷,不管这些,第二天就派人来抬她进门,做了他二姨太。连带她儿子以传也沾了光。
但她天生草包,在外挣不出个名堂,在内也笼络不住丈夫的心。张劲声对她迷恋了十来天,就退了热度,从此不再过问。
现在人家提到连素君,张劲声总是一翘大拇指,说张以传真是不错。至于连素君本人,他大概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即使偶尔想起来,也是一声叹息:“可怜了这副好模样。”
听到张以传进来脚步声,连素君慌忙低头,以袖拭了拭脸,再回头高高兴兴冲他一笑:“来了,新年好啊。”
张以传眼尖,看出她眼角湿润,当下也不点破,回了句“新年好”,把他母亲扶起来,塞给她一个红包。
连素君笑着抱怨:“怎么一来就给钱,不像儿子孝敬娘,倒像嫖/客见姑娘了。”她摸着红包,觉得格外厚实沉手,忍不住打开,大略数了数,她又担心起来,问儿子,“怎么这么多?”
张以传笑笑:“今年收成好。本来想给你银票的,你又不会开,别被人骗了去,所以还是给你现钞。”
连素君依旧忧心忡忡,说:“现钞好,但这也太多了。以传,你爸爸看重你,你可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啊。”
张以传又好气又好笑,说:“妈,你也太小看你儿子了。现在爸爸把法租界三家赌馆都交给我管了,加上外地跑烟土的分成,这点钱算什么?过两年,等我有了自己的事业,孝敬你的钱,还远不止这些。你只管安心收好。”
连素君还是不放心,但露出了点笑容,说:“钱不用多,够花就好。妈只希望:你别整天不见人影,多花些时间陪陪我才好。”
张以传心里想:“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哪有不思立业、整天腻歪在妇人身边的道理?”但他今日心情好,不愿与连素君拌嘴,听这话便将他母亲整个抱起来,团团转圈,嘴里笑说:“好,我以后哪儿也不去了,天天在这里陪妈玩。”
连素君抓着他衣领,又笑又叫。
张以传听她叫得太大声,磨砂锅一样,怕惊动旁人,便将她扔到床上,自己脱了鞋,钻到她怀里撒娇。
他也二十四、五岁了,成年男子的体型,此时腻在身形娇小的连素君身上,很是不伦不类。但母子俩都乐衷于这样的亲密接触,不觉有什么不妥。
张以传忽指着床边上一面大镜子说:“妈,你看。我俩长得都还不错。”
连素君笑了一通,畅快了,看看镜子,却又皱起眉头,叹说:“你是正青春年少,妈可是老了。”
张以传认真说:“你一点不老。我记得自己十多岁时,你就是这样,现在我二十多了,你还是这样。爸爸后来讨的三姨太和四姨太,单论相貌,给你提鞋也不配。”
他提到两位姨太太,连素君忽然不作声了。因为三姨太元宝在英国陪她的一子二女念书,所以张以传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到这时还沉得住气,淡淡说:“怎么了?又和叶春闹别扭了?不是让你远着她点么。”
连素君忍不住,皱眉说:“大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虽然她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对谁都不理不睬,但我不能学她。”
张以传坐了起来,沉声说:“你干什么了?”
连素君见他神色不善,有点害怕,她说:“也没干什么。我见她的那只猫很喜欢我那两条鱼,就给它吃了。谁知它第二天拉肚子。有人到她面前告状,说是我喂猫吃了鱼。结果她跑来大闹,说了很多难听话,唉……”
她话没完,张以传就从床上跳下来,指着她鼻子骂:“你这人,活该被人家骂。同样是姨太太,她还比你后到,要你讨好她什么?”
“我没有……”
“你没有,你做出的事就有。人家看了,会认为是先生把家里保险柜的钥匙都交给她管,所以你也要赶着巴结她。太太是‘活死人’,除了烟赌,不管事的。三太太不在。本来家里该你主事,你自己撑不起来,被后来的人夺了权,现在又赶着去巴结,你还有自尊心吗?既然你自己都承认叶春才是这个家真正的女主人,以后谁还会向着你呢?真正猪脑袋。”
他突然又想起一事,更气,问连素君:“那两条喂猫的鱼,难不成是上次你央我送你的日本鲤鱼?”连素君慌忙摇头。张以传大喝一声:“还敢撒谎!”连素君委屈地点点头,又说:“你小声点,人家都听到了。”
张以传冷笑:“你还怕别人不知道你现在在张公馆的地位么?”
他见连素君掉起了眼泪,又是心疼又是恼怒,颇有点“恨母不成器”的烦恼。他掏出块手帕,托着她头,仔细地擦掉她脸上泪痕。
连素君哭得更凶。张以传说:“还哭是不是?”连素君吓得不敢哭了,抽咽了几声。
张以传扔下帕子,说:“自己擦干净了。大过年的,待会儿下去见人时,可别哭丧着脸。爸爸最忌讳这种不吉利的事。记住了,以后好好过自己日子,别想些有的没的。现在人家看你,不单单是张劲声的姨太太,也是我张以传的妈。”
连素君连连点头,目送他离开。她心里叹气:“这孩子对外人都和颜悦色,怎么在我跟前,动不动就跟吃了炸药似的呢?他到底像谁?唉,我要知道他亲生父亲是谁就好了。”
张以传离开他母亲房间,直奔四姨太叶春处。他出来时脸上还带点怒气,等到了叶春房门口,就变得如连素君所说,“和颜悦色”了。
他敲敲房门,叶春一个丫环开了门。
叶春刚刚起床,换好了衣服,正在房里吃早点。除了开门的丫环外,还有一个老婆子侍候她吃饭。看见张以传,她撩了撩眼皮,淡淡说了句:“是你啊。”
张以传微笑说:“春儿,新年好啊。”
叶春牵动下嘴角,想笑,又忍住了,白了他一眼,依旧没好气地说:“新年好。”
张以传在她边上坐下,见她只顾自己吃饭,不理他,便四处张望,问她:“克拉奥呢?它还好吧?”
叶春将调羹重重在碗里一放,说:“你还敢提它?它差点没被你妈毒死,现正在大夫家里严密观察。说是没大事,可谁知道会怎样呢?”说着她眼眶一红。
张以传说:“我妈她没有恶意,也是看你整天宝贝那猫,好奇起来,也想弄一弄,不想弄出事情。你为这事怪她,她伤心得很呢。”
叶春“哼”了一声,继续吃粥,毫无歉意。
张以传引她开了口,又谈了些赌场上的趣闻,叶春竖起耳朵听着。她对张以传印象并不坏,觉得是个“能干事”的人,她若是男子身,一定也能像他一样,混个出身,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做人家的姨太太,整天呆在公馆,招猫逗狗。
张以传看她消了气,便伸手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两张票。叶春问:“是什么?”伸手去拿。张以传退后一些,不给她。
叶春笑说:“原来不是给我的,那拿出来做什么?切,我还不稀罕呢。”
张以传也笑,说:“你别嘴硬。戴老爷子在海格路的私家花园里搭台,专供北平来的三秋堂唱一个月戏。上海及附近的戏迷抢票都抢疯了。我也是无意中听人说,你也想要票,这才问朋友弄了两张。偏偏时机不巧,你和我妈刚大吵过一场,我要现在给你,难保没人说,我是别有用心,才弄票来讨好你。”
叶春很爱看戏,近几月来尤其入迷。她对三秋堂早有耳闻,知是北平一个戏班,集合了大江南北数十个名角,平时只在北平唱,这是第一次在外地搭台,多半冲着青帮“大”字辈老前辈戴茂的面子。她求了张劲声几次,替她弄两张票,他不知为什么,次次都忘。她一赌气,自己去外面弄票,但到现在也没弄到半张。这几天她几乎绝念,哪知突然在张以传手里看到票,她眼睛都绿了。
她难得笑容满面,说:“就你想得多。”
这时,光头阿三来了,进门见到张以传,笑说:“三少爷,可找到你了。先生要你过去。”
叶春急了,一把拉住张以传:“把票留下,不然别想走。”
张以传乐了,对叶春的老婆子和小丫环说:“瞧这山大王作风。”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光头阿三不明原因,也赔笑。
叶春说:“山大王就山大王,既是我想要的,你又带了来,不给我还想怎样?”张以传将票递到她面前。她一把抢过,如获至宝。
张以传见她彻头彻尾地高兴着,脸上不忍之色一闪而过。他随即说:“票可给你了,以后你别再跟我妈吵。她是个糊涂人,你多担待她些。”
叶春爽快地一点头,说:“只要她别再惹我的克拉奥,我才懒得和她吵呢。你放心。”
张以传笑着离开。
等他走远了,光头阿三贴上来说:“三少爷,那是三秋堂的戏票吧?”
“是啊。”
“听说先生正捧那儿一个坤伶常怀玉,声势大得了不得,四姨太这么一去……”说到这,他见张以传嘴角噙笑,便明白过来,一拍自己的光头,笑说,“瞧我这个糊涂人,还妄图指点别人。三少爷放心,对此,我一个屁也不会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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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以传来到张劲声的小客厅。张旋墨及张劲声手下能人都到了。此外,还有几个陌生人。
张劲声一身长袍马褂,满面红光。他新剃了头发,显得神采奕奕。近年来,他□□生意越做越顺手,又侵入了各商会、协会,大有在白道也一展雄图的架势。上海滩上帮会大佬、军阀政客、商圈新贵、报馆文人等,无不与他结交。
张以传向他拜了年,他乐呵呵塞给他一只大红包,又把他介绍给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白净面皮,右唇下方一粒黑痣,是英租界赌场大佬、张劲声正房言月溪的亲哥哥言映衫。另一个个子矮小,一张正五角形脸,一对三角眼,看任何人都像在窥探隐私,是英租界巡捕房探目沈国强。对这两人,张以传都认识,但没打过交道。
张劲声说:“你们问我,是谁想出法子治‘剥猪猡’和巡捕房逮人的,就是他。以传,这两位都是前辈,以后你全权接管法租界赌场,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向他们请教。”
张劲声说的这两件事,是前一年张以传刚接手赌馆时发生的两件棘手事。
所谓“剥猪猡”,是一批无组织的小流氓专候着赌徒从赌馆里出来,一涌而上,扒去他衣服和财物。这样的事多了,难免影响赌馆生意。张以传和法租界三大赌馆的大老板商议了,分出赌馆十分之一的利润给这帮“剥猪猡”的人,兵不刃血,解决了他们。
十分之一利润和因赌客锐减而损失的利润相比,不值一提。小混混们有了稳定收入,不但不再当街抢劫,反而自动担起护卫三大赌馆客人安全的责任。
这事之后没多久,因法租界巡捕房人事调动,来了个不通人情的法国长官,连搞突击检查,逮捕赌客。张劲声几次派人疏通,也不见明显效果,眼看赌馆又要冷清起来。
这时,张以传又想出个法子。他通知赌客,光赌夜场。原先“剥猪猡”的小混混们被他说服,充当赌客来赌日场。巡捕房专突袭日场,抓走那些假赌客。如此,法国长官有了“功绩”,又拿了钱,而赌馆也不赔钱,皆大欢喜。这计划进展顺利,其它地方赌客听说这里安全,纷纷涌来。
结果是张以传接手赌馆不到半年,赌馆业绩已经翻倍。
言映衫等赌界大亨,资历均比张以传老得多,但对“剥猪猡”和巡捕房突击检查之事,一直没有好法子,只能将其视为定期发作的顽症,等它自行过去。想不到张以传一上来,三两下就解决了顽疾,不免令人惊奇。
沈国强对着张以传一顿恭维,又赞张劲声眼光独到。张以传也一顿马屁拍回去。
言映衫话不多,握了握他手,对张劲声说:“后生可畏。”张以传也不多话,道了声:“抬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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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张公馆访客不绝。张劲声一个人分/身乏术,只能由张旋墨、张以传兄弟帮着照应访客。后来,这二人又拉来了自己的亲信,帮忙张罗。
早上十点左右开始放流水宴,来人凑满一桌就开吃,吃完走人。
张劲声出手向来阔绰,发达后每到新年必发钱救济乞丐,因此这日午后,也有许多乞丐,从各地蝗蜂般涌来。张以传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带人出去撒钱。
闹到晚上,总算清闲下来。张劲声和三位夫人、全家老小,共用了晚饭,又放了一通鞭炮烟花。
张劲声觉得自己责任尽了,就坐车去海格路花园看三秋堂和他的常怀玉去了。其他人也散开,自寻热闹。
连素君和言月溪几个凑了一桌打麻将。
张以传看着佣人们收拾残局。张旋墨邀他去听评书。他一犹豫,田照人说:“三少爷,你跟大少爷去吧,这儿有我们几个看着呢。”
张以传点点头,暗中叮嘱他:“看着我妈点。她赌博,输多少钱也没问题。就是别让她跟着太太学抽大烟。”田照人说:“这个我省得。”
张以传于是和张旋墨一块儿离开。他本担心张旋墨还要拉他去听戏或去长三堂子,他今天实在没这情绪。还好张旋墨真的只是听评书。
二人喝着茶,磕着瓜子,听了一个多小时《水浒》,都累了。
附近就有澡堂,两人又进去泡汤,顺便找了扬州师傅来捶背修脚。到此,他们才真正放松下来。
张旋墨头顶湿哒哒的热毛巾,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螃蟹,边接受按摩边说:“二弟这小子没良心,人在上海,也不回家给爸爸拜个年。爸爸今天还问起他呢。以传,你和他好,知道他怎么回事?”
张以传闭着眼睛呻/吟了几声,说:“他今天好像不在上海,听说去了杭州。”
张旋墨一皱眉:“他去杭州干么?”
张以传被按得重了,“哎唷”了一声,含混过去。
张旋墨长长叹了口气,说:“那小子倒会享福,不像我,给爸爸当牛马使唤。以前走□□,还合我性子。现在偏拉我去和那帮社会精英打交道,恨得我牙痒痒。在外累死累活,回去还要面对个木头老婆……以传,你看明天我们上哪儿玩好?”
张以传依然闭着眼,微露笑容,说:“抱歉,我明天有事,也要去趟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