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一遇土匪 ...
-
在陈堪、邵宛如为小女儿急得团团转时,陈惜从已经坐上了去往奉天的火车。
她事先打听好了,先从上海坐沪宁线到南京,再从南京坐津浦线到天津,最后坐京奉线到达奉天。
她一身女学生的打扮,梳了两根麻花辫,拎了只小箱子,里面装了她的换洗衣物和钱。她知道现在时局不稳,路上不太平,怕出事,更怕委屈了自己,所以一路都买的是一等厢车票。
她是去东北找殷月恒的。
自那日晚宴上见到这位殷将军,她就对人家念念不忘,一厢情愿倾注满腔热情。若是别的女孩子,犯几天糊涂,山高水远的,时候一长,也就淡了。偏偏陈惜从,是个不露声色的浪漫主义者,骨子里将爱情看得很高。她头次恋爱,虽然阻隔重重,却也要为之任性一下。
殷将军似乎对她不感兴趣,不过他并不了解她,也许等他了解她、明白她多么爱他时,就会改变态度了。
陈惜从无疑是个漂亮女孩,所以也格外自信。
她想像着她和殷将军的美好未来,一路若梦。
车上不少人对她一人长途旅行都讶异非常。陈惜从因为心情好,且路上结识的人不大会再见面,所以大方施展了她的社交手腕,把大家都鼓惑到自己身边。
京奉线上和她贴隔壁坐的是一位自称天津棉纺厂老板的夫人、邝夫人。邝夫人三十多岁年纪,带着她一个十岁的儿子和一个刚出生的女儿,去兴城娘家探亲。随行一个老妈子替她看着两个孩子。
邝夫人显然刚发达不久,丈夫跟日本人熟稔,她前不久也借丈夫的光,去日本旅游了一次,印象深刻。她一路对着陈惜从滔滔不绝讲述在日本的种种见闻,说得那儿天花乱坠般好,相比之下,天津是处处不如。
陈惜从因为陈堪和学校的几个老师常讲日本人坏话,所以对邝夫人的发言并不太信。不过个人有个人的想法。陈惜从喝着菊花茶,乐呵呵地听邝夫人说下去。
该吃午饭的时候,她才打断邝夫人,问她:“我去餐厅,你去不去?”
邝夫人为了省钱,自己带着盒饭,不过怕这个可人意的古怪小姑娘小看了自己,便说:“我是不大饿的,但我陪你过去吧。若有好的,我也吃点。”
两人去了一等厢后面一节车厢,那儿专向一等厢客人提供饮食。
穿过两节车厢的衔接处时,一个矮个子男人与她们擦肩而过。邝夫人还在兴致勃勃讲述她去日本时,日本人给他们夫妇做的盒饭多么精致有趣,章鱼都弄成喇叭花的模样。陈惜从眼尖,却看到那男人把手从邝夫人的挎包里伸进去。
此处只有他们三人。陈惜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幸好这时火车猛烈晃了几下,邝夫人站立不稳,朝陈惜从处跌过来。陈惜从扶住她。那男人怕被发现,空手伸出来,匆匆走了。
邝夫人毫无所觉,和陈惜从两人到了餐厅。陈惜从惦念着自己放在座位下方的行李箱,只要了一份三明治,一杯咖啡,就要回去。邝夫人求之不得,帮她拿着咖啡,跟在她后面。
二人回到自己车厢。这时候,一等厢的人基本都去吃饭了,但也有几位西装革履的男士仍坐在位子上看报看公文。
陈惜从快步走向自己座位。她还没到,就看到刚才那个行窃未遂的矮子从她们座位上起来,和她打了个照面。
车厢有好几人,陈惜从当即大叫起来:“来人啊,小偷!”
矮子一惊,本能就逃。陈惜从慌忙往边上一闪,把身后不明情况的邝夫人也拉到一边,让他过去。
她的喊叫引起几个坐着的乘客注意。两个看报的中年男人同时放下报纸站起,一左一右拦住了矮子。乘务员也来了。
陈惜从向乘务员告状:“这人不是我们这节车厢的,却乘我们不在,去我们的位子上翻东西。你查查看,他偷了什么没?”
矮子无法,在众人围观下,被乘务员搜了通全身,结果搜出一只金丝绣袋来。
邝夫人又惊又怒,说:“这是我的。我为了拿零钱方便,特意准备了这只袋子,是日本制造的。他倒是识货。”
一名协助逮人的中年男子很不乐意地质问乘务员:“这家伙是怎么混进来的?”其他人也纷纷表示不满,质疑这节车厢的安全。
乘务员不断赔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有,就把矮子押走了。
矮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被押走时,他才转了转头,从下往上,目光阴沉地看了看陈惜从。陈惜从仿佛看到一条狼狗向她露了露满口利齿。她心里莫名有点不安。
邝夫人因为钱袋失而复得,对陈惜从千恩万谢。
兴城就快到了,邝夫人想起来问陈惜从要她在上海的联络地址。陈惜从不太愿和她做长久交往,就给了她个假地址。
邝夫人小心把写有地址的纸条收好,笑说:“真是想不到,回趟老家,还认识了你这么个朋友。下次我去上海玩,一定来找你。”
陈惜从笑而不语。
邝夫人不久就到站下车。陈惜从跟着她下去,活动下坐得发僵的身体。
她沿着火车走了一段路,边走边转头欣赏火车的外形,想着以后怎么告诉殷将军。
走到二等厢时,不知是否她眼花,竟又看到那两次行窃未遂的矮子。他对面三个男人,其中一个,似是那逮住他的乘务员。
陈惜从想:“怎么他们那么熟?”
矮子忽然瞥了窗外一眼,正好与她目光相遇。他眼色一沉,嘴巴动了动。那乘务员模样的男人立刻低头转身离开了,其他几人也散了。
陈惜从本来的一分疑心,瞬间升到九分。
她不敢再耽搁,忙返回车厢。
在位子上呆坐片刻,火车重新启动了。
她看了会儿书,嘴巴干,便带着箱子去了餐厅。她叫了杯牛奶,随便拿了份挂在架子上的报纸,一个人坐在大理石桌前漫不经心地浏览着。
她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不就是乘务员在训人么。可能他们塞了点钱给他,所以他没把他们一伙立即赶下车。这能有什么事呢?你也忒疑神疑鬼了。”
她边上坐了个肤色黑黑的女人,像东南亚哪个酋长的女人,丑得趾高气昂,简直美了。她用英文和陈惜从搭讪,问她从哪儿来。一听说陈惜从一个人从上海过来,她也和一路人其他人一样,瞪大双眼,表示不可思议。
二人很快搭上话,她果然是东南亚某个大富翁的女人。陈惜从疑心她男人做的是军火买卖,就大胆问了句:“那你认识殷月恒殷将军么?”
那女人点点头,露出个夸张的赞叹表情:“我见过的最美的男人。”
陈惜从一下子心花怒放,觉得这外国女人比她路上认识的所有人都可爱真诚。
她借口殷月恒是她姐夫的上司,要她多说点他的事。那女人和殷月恒根本不熟,但煞有介事地把从别人那儿听到的事一一转述给她听。
陈惜从喝多了水,再一激动,忙止住那女人,笑说:“先等等,我去趟洗手间,回来再听你细说。”女人微笑点头。
陈惜从拎着箱子,到了洗手间。
她快速解决完毕,洗了手,正端详镜中的自己,忽听外面一阵喧闹和惊叫。
她皱皱眉,小心地开了一点门,只听“砰”的一响,震得她耳膜晃荡,脑中嗡嗡,紧接着一片尖叫,一个女人倒了下来。她的脸正对着陈惜从的方向,让她一览无余。
陈惜从吸了口冷气,简直不能相信发生的事。
倒下的是那个刚和她欢谈了几句的东南亚女人。她额头正中多了个孔,近黑色的血汩汩流出。她黑色的眼睛睁得滚圆,似乎自己也不能相信。
一个男人很快挡住了陈惜从视线,他蹲下身子将死女人身上值钱的首饰一件件扒下。
那个乘务员的声音从一等厢处传来,他嘶声叫着:“不许动,都不许动!把钱和值钱的东西都放到这个口袋里!”
蹲在地上的男人扒完了尸体身上的东西,快步跑去一等厢加入同伙。
陈惜从把门轻轻合上,从里锁住。
她想了想,就踩在箱子上,将洗手间的窗户拉了上去。
风一下子灌进来。她探头出去,见外面有山有水,水似不是很深,就有点犹豫。
这时,洗手间的门被人敲响了,一个粗哑的声音隔着门说:“小姑娘,你在里面对吧?快开门,我们不为难你。”
陈惜从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阴森森的矮个子男人。他看着她时,眼睛里全是利齿。她打了个冷颤,一边攀上窗沿,一边试着用脚勾起箱子。
门外人诱惑开门没反应,不耐烦起来,开始用脚踹门。
陈惜从好不容易抱到了箱子,却呈了个她在外、箱子在里的不尴不尬局面。她想:“好啊,成我舍命护着箱子了。”这时候再换姿势,既没时间,也没能力。
外面人一枪,打飞了门锁,已经踹门进来。果然是那个矮子。他见陈惜从抱着口箱子坐在窗沿上,便咧嘴一笑,没注意到她身后的窗是打开的。矮子冲门外喊:“你们过来看,就是这小姑娘。你们看她多漂亮。”好几个人争先恐后涌进来。
火车上了桥,底下是滔滔的河水,没有障碍。
矮子向陈惜从伸出一手,笑说:“小姑娘乖,哥哥们疼你。”
陈惜从比较了下面前人和身后的河水,一咬牙,屁股又往后蹭了蹭,重心转移得差不多了,一个后仰,连人带箱子翻落河中。
陈惜从听到一片惊叫,接下来她有几秒脑中空白,等明白过来时,她正抱着口箱子在水中扑腾。
一看自己没死,还抱着箱子,她立即精神一振。
这河水流湍急,但两岸离得并不太远。她死命抓着箱子,往看似近的一岸游去。她不敢不抓住箱子,因为她根本不会游泳。
水浪像不断涌动的城墙,此起彼伏。她左右前后全是阻挠她的壁垒。她抱着箱子用力蹬着双脚,时时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她从落水处游到岸边才二十多分钟,她却好像历时大半年。脚一踏到实地,疼得她大叫一声,又喝了几口水进去。她加紧上岸,将救命箱子也拖了上去。
直到确定了安全,她才瘫倒在泥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她居然还活着,这令她十分愉快。天晓得,她愿付出巨大代价见一面殷将军,但这代价不包括生命。起码在他爱上她前,她不能死。
她想到额头中了一弹、汩汩冒着血的女人脸蛋,觉着身体丝丝发冷。
她想:“我不能这么躺下去,会感冒的。”
她挣扎着爬起,看看周围。天色已暗,这里除了一片芦苇,三两只水鸟,一个人影也没有。火车早已远去了,幸好没人跳水抓她。
她梳理了下头发,重新整装出发。
她不太认路,但想沿着铁路走,大致方向该不会错。
她走了一个多小时,天色眼看就全黑了。路上没人,没灯,两边不是河流,就是荒田,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陈惜从叹了口气,把箱子放在路边,自己坐在箱子上面。她实在是走不动了。又饿,又冷。
一只野兔从她面前跳过,看到她,愣了愣。陈惜从无精打采地招呼它一声:“嗨。”野兔盯着她看了会儿,跑掉了。陈惜从解开辫子,重新梳理了下散乱的头发,又拿手帕抹了抹脸。人弄干净了些,她心情也略微好转。她依旧坐回到箱子上,想:“要是能把刚才那只肥兔子烤来吃了,该有多好。”
这全然是痴心妄想。她又坐了会儿,只好再次出发。
她一直怕迷失方向,所以紧贴铁轨走。现下她改了主意,离铁轨远一些,在路上走。她刚才看见几辆车从这路上过去,希望再来几辆,她好搭个车。
她这么走了没几步,果然路上气势汹汹地来了好几辆卡车。她精疲力竭,也顾不得是否会再遇上土匪或歹人,放下箱子,在路边努力跳脚拦车。
头一辆卡车速度缓下来,靠边停了。
陈惜从心里先一阵欣喜,等车门一开,上面下来两个短打扮的人,她又觉得不好。这两人瞧模样,不像正经人,倒像上海滩的流氓。
其中一个西瓜头问她:“你从哪儿逃出来的?怎么这时候一个人在路上?”
陈惜从说:“我从上海来的,去奉天看我姐姐,路上遇到点事,跳了火车,落成这般模样。你们呢?”
那两人听说她从上海来的,登时哈哈大笑,以上海话和她打招呼。对于她的其它话,他们又惊奇不已。
陈惜从勉强笑着,心想:“好么,果然是上海的小流氓。”
头辆车上又下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那二人一见他便叫“三少爷”,请示他怎么处理陈惜从。“她说她从上海过来的,去奉天找她姐姐,路上遇到事,跳了火车。”
这位三少爷上上下下打量了番陈惜从。陈惜从被他看得十分不自信,笑容也僵住了。
三少爷说:“去奉天顺路,别在这儿耽搁,先上车再说。”
本来那先下来的二人,西瓜头是司机小冬,另一人和那三少爷一起挤在副驾驶座上。来了陈惜从,另一人被赶到后面,“和大伙儿一起看货”。陈惜从和三少爷共坐一张座位。
他们来拿走陈惜从箱子时,她不太愿意。三少爷冷笑:“还怕我们抢?”
陈惜从心中叹了口气,放了手。
陈惜从人瘦小,和她共坐一个位子,还多出些空档。车子重新出发,司机小冬好奇,问陈惜从怎么跳得火车。陈惜从简单将经过说了。小冬又是惊奇又是佩服。三少爷也认真看了陈惜从几眼。
那三少爷就是张以传。他忽然问陈惜从:“陈正时是你什么人?”
陈惜从一愣,说:“是我哥哥。”
小冬“啊哟”了一声。张劲声门下,跟张以传、张旋墨走得近的,都知道陈正时这个烟鬼跟屁虫。两人都想:“哥哥蔫头蔫脑的,一脸王八相,妹妹倒真不错。兄妹俩该换个性别才对。”
陈惜从也没料到他们和自己哥哥相识。她本来累了一天,一安稳下来,被车子颠着走了没大会儿功夫,就靠在张以传肩头睡着了。
张以传看看她,又转头看漆黑一片的窗外。他想想陈惜从的经历,想出一手心冷汗。他想:“我要是她哥哥,非打她一顿屁股不可。要不是运气好,她现在不是死了,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小姑娘看上去弱不禁风,怎么这样野?就为看她姐姐吗?”
小冬问他:“三少爷,今晚仍开夜车么?”
张以传说:“到前面吴家村,大伙儿歇一晚,明早再出发。”
小冬偷笑:“到底有了姑娘就不同了,不用开夜车、赶夜路了。”
张以传想给他一巴掌,又不想惊醒陈惜从,就“哼”了一声,仍看窗外,嘴角却浮起一丝笑。
吴家村就在前面十多公里处。张以传他们已往这儿送了几次土,熟门熟路。
张以传本以为过了九点,村里人都睡了。但远远看去,村里昏蒙蒙一片,灯光全开。他又觉得不对劲。
他让小冬在村外停车,先去告诉后面人今晚在这儿歇脚。他准备带第一车的人进村,探探道。
他留下小冬照看仍旧睡着的陈惜从。
小冬见陈惜从脸上一根头发跑嘴里去了,就好心伸手替她拨弄开,却被张以传眼疾手快,一手打掉了他的手,冷冷看了他一眼,说:“算了,你也跟我去,其他人在外面守着,不许进车。”
小冬跟在他身后,笑着扮了个鬼脸。
张以传则想:“他们给她吃蒙汗药了么,怎么能这样缺乏警惕心?”
一行人进了吴家村,发现吴家村的人并没改习性,也没过节日,而是遭劫了。
昏蒙的光不是灯光,而是小下去的火光。
张以传看着一村尸体和被烧得七零八落的房子,心中就出现“屠村”两个字。这年头,这种事不稀奇。
他们停留过两次的这个村,就这么没了。他想起缺颗门牙、老学究气质却善良的村长,他那个风骚却不懂怎样卖弄风骚的女儿,还有那个对他特别友好的船家小姑娘……全没了。
张以传手一挥,说:“走吧。”
他的兄弟们也一阵唏嘘。
他们返身走了没几步路,就听到枪响。张以传脸色一变,拔枪当先跑过去。
他们又晚了一步。地上躺着两个受了枪伤的兄弟,所幸都不是致命伤。四辆卡车,后面三辆没事。第一辆,却被人开跑了。
一人跑来对张以传说:“三少爷,有几个人埋伏在旁边,我们一个没留神,被他们抢了一卡车货去。人都没事。现在怎么办?”
张以传恨恨看了看前方的路,心想:“谁他妈说人都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