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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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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余无梦生开始频繁地做梦,毫无预兆地就掉进无意识的沼泽里。外人看来神情安稳,呼吸悠长,脸孔上却是透出不祥的死气来。他总是侧身在塌上一手支头,是个绝不算舒适的姿势,仿佛下一刻风波一起,他便可像从未睡去一般睁开双眼,整衣扶冠,案上的泉音飞羽安静地躺在那里,尚还残留着悠久不绝的回音绕梁。
时间是个很绝妙的词。赋予人自由,亦同时将人缚与牢笼。无梦生在梦里睁开双眼时听见耳边连绵不绝的时计回响,也并不慌张,好整以暇地振了振袖摆,便向前走去。
他唇边含着若有似无一丝笑意,仿佛这些年来已经惯于此,堪堪在唇角凝固着一个弧度。他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时间长廊里漫步而过,脚步不曾有一丝停留,因为这样走已不是第一次,生生死死之间,几百年的悲欢都扑面而来,在眼前汹涌流过,谅是有再多的撕心裂肺,触目惊心,也在如此粗暴直接的洗礼下令人五感都变得麻木。他在刺耳的呻吟和哀号中目不斜视。
路的尽头该有一簇温暖的火。如他曾经嘱咐过身边的孩子们的,只要火旺起来,便能保有一线生机。然而这次没有。他立在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时计的鸣响被无限放大,狠狠震着他的心口,他不由得抬手按住胸前。
忽地脚下亮起一道光,面前出现了一条路,无梦生看见前方的光芒柔和明亮,却迟迟没有动作。
不。
有什么出错了。
他刚刚这样想,脚下就不受控制般地向前迈出步子。他跌跌撞撞地走上了这条路,每踏前一步,光亮就在他身后湮灭一步。他像是被推上一条由自己亲手将自己的时间埋葬的不归路,手脚冰冷,神色惨白。
无梦生在犹如镜面般的反照里看到自己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非马梦衢什么都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例如半身入画的白马,桌上数盆疑似一直在长高的蒜苔一般的绿色植物,同泉音飞羽琴一同摆在桌案上,古朴典雅又富田园气息。兴许是主人许久之前过腻了在推松岩满目松柏和石头莲花的日子,如今便有些过犹不及,倒也恰巧迎合了四能童子天生贪玩的心性。
但总有一样没变。无梦生的房里没有镜子。而先前不知从何时开始,素还真房里也没有了这样东西。每日清早起来便只大致束一束冠,半仙大概也是有一挥手自成一套装扮的能为,因而无论如何,都不会显得太过邋遢不整,而他也并不需要自己如何仙风道骨,高洁出尘,只要干净整齐,能出门见人就足够。
镜中所映出的,不过一个人的虚影。无法思考,亦不能有所作为。素还真厌烦虚无无用之物,因而更不能见它顶着一张素还真的脸,同自己面面相觑。虽然这面孔温润俊雅,眉眼柔和,漩涡眉尾微微上挑,勾出几分灵动神采,而他在那双眼睛里却什么都无法看见。
这感觉很不好。素还真做事一向总须有四分算计,五分根据,剩下一分变数,也脱不出意料之外。他不喜无法把握之事物,若当真存在,也总要尽力将其握在手中,为自己所用。
然而唯一无法掌控的,大约只剩下素还真自己。
他不止一次化出化身在武林上走动,以各种与本人大相径庭的面目翻云覆雨,运筹帷幄。性格有风流倜傥,巧舌如簧,沉稳持重,亦有沉默寡言,狂傲不羁,眼高过顶,甚至连性别也可改变。如此千变万化,像是生生将素还真此人的魂魄凌迟了千刀万刀,剖开光洁无垢的外表,是否在最污秽不堪的内里尚藏着连他自己也未能直视的心思?
这一点素还真似乎知道,又好像从未真正知道过。三余无梦生亦是如此,他紧紧闭上双眼,捏起静心诀,却在远远传来的一道声音下前功尽弃。
“你,错了。”
无梦生猛地睁开双眼,眼前光芒霎时褪去,他又落回一片黑暗里。他忽地感觉周身力气都在迅速流失,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
远处有人走来。宽衣高冠,眉目神情都十分肃穆。无梦生脸色发青,冷汗淋漓,手指虚软无力地撑在地上,连抬头亦不能做到。
那人走到模样狼狈的无梦生面前便站定了。时计的巨大鸣响在这一刻达到极致。时间的恩惠与威严一并压下,于是任何的试图逃离与讨价还价都变得十分卑微可笑。
一道微小的剑气扫过无梦生的鬓旁,挟带了温和而又决绝的气息。随后他的发冠跌了下来,白色的长发散落一肩,有几缕垂在额前,正挡住了视线。
他在这样被迫的姿态里竟微微颤抖起来。以往更加不堪的模样也不是未曾有过,满身血迹,披头散发,耳聋眼瞎,但都没有让他如现下一般,四肢齐整,无一伤痕,衣着整洁,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和愤恨。
对方伸出手,猛地捏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
“看着吾。”
无梦生在看见他的脸时心中便涌起翻天覆地的厌恶感,酸涩和愤怒一并席卷而上,几乎令他想要干呕出声。
“……鷇、音子。”
他仿佛梦呓般地说出这个名字,而对方的指尖一瞬间收得更紧,他眉头一皱,视线顿时一片模糊,冰凉的液体滑过他的颊边。
“三余无梦生,吾即是你。”
你即是我,那么我又是谁。
无梦生耳畔一阵轰鸣,思绪渐渐飘远,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滑落前被人一手托住,随后唇被冰冷地覆上来,舌尖撬开他的齿关,温柔残忍地舔舐过他最脆弱而不设防的柔软。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我们互为彼此,我们亦非彼此。存在即有意义,存在亦是虚无。无梦生挣扎着张开眼,唇齿间弥漫微弱的血腥味道,他在这样细小的疼痛里感到一股巨大的哀恸铺天盖地而来,生生将魂魄撕裂,随即唇角淌下鲜红的血。无梦生是素还真,鷇音子是素还真,然而素还真永远不是无梦生或鷇音子。他茫然地向前伸出双手。
而指间握住的只有寒冷萧瑟的空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