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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涯 ...

  •   一
      从一个冗长的梦中醒来,白凤的思绪有瞬间的空白。埋藏在内心的记忆,再也不愿去触碰的东西,在这个微微潮湿的空气里像长满霉味的棉花,簌簌的让人难受。抬手捂住额头,白凤皱着眉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传来了细细的雨声。白凤讨厌下雨,这种雨天会让人头脑发胀,昏昏沉沉,而且,再好的轻功也难免被雨沾湿。
      谷中很少下雨。白凤缓步踱至木窗边,扶着窗棂面无表情地望出去,天色晦暗,单是这个便叫人分不清时辰。连接天地的雨丝落下,衬得院子里一丛丛紫藤花明艳而耀眼。他不喜欢紫藤,却任由这些花开遍了这只属于他的天地,就像他本不想沾上那些人的鲜血,却仍过着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可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有些事情,他却可以选择不做,比如,不再看到这些花。抚平不自觉皱起的眉心,白凤随手一只羽刃,散了一地的花瓣。紫色凋落在地上,沾了泥。
      才过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白凤随意一瞥便看到了一抹火红,窈窕的身影正往紫藤花丛移来。赤练撑了把竹骨伞,妖娆地穿过花丛,行至院中停下,莲足之前,恰是那只已沾湿的羽刃。
      “卫庄大人要你去一趟。”赤练缓缓地说,火红的影子在素白的伞下被烟雨微微模糊。
      “有什么事?”白凤有些不耐,却也知道若不是什么要紧事,也不会赤练亲自来找他,还是雨天。
      “这话等你去了再问。”赤练静立在雨中,摊了摊左手,指尖掐出一朵兰花。
      白凤眼光落在了屋里的一方幽蓝之上,立刻又挪开,只道:“知道了。”赤练听了,便又袅袅娜娜地消失在院子里。等她走后,白凤这才又看过去,并再次肯定,他很讨厌那个女人。随后起身。
      没有撑伞的习惯,白凤到的时候发梢微湿。卫庄一手扶着膝,一手撑着鲨齿,赤练就站在一旁。听到了白凤的脚步声,本来座上闭目养神的卫庄睁开了双目。
      “你来了。”他淡淡地说。
      “是。”白凤抱着手臂立在座下,没什么表情。
      “这个任务,由你去完成。”卫庄开门见山。
      白凤抬起眼,直直地看过去:“现在?”见他颔首,微微皱起了眉,“我拒绝。”明知他不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出任务,却还偏偏这时候找他。
      做好了被鲨齿架上脖子的准备随时准备躲开的白凤见卫庄只是撑着下巴浅浅一笑,心下不免觉得奇怪,只听卫庄道:“你就不问问我是什么任务?”
      卫庄平时对他纵容得可以,若是他果真不愿也从未勉强过,白凤这么一想,觉得自己还是先听听再说。
      见他将目光移回,卫庄低低地又是一笑:“你去把华鬼接入流沙。”
      “华鬼?”白凤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鬼魅踏星海,花落无人处。“华鬼”是多年前江湖上横行的杀手,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因为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因此人行踪不定神出鬼没,被他所杀的人几乎都是躺在一片花海之中,所以江湖人称“花鬼”,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华鬼”。然而华鬼在两年前因帝国的围剿突然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死于非命。现在,卫庄要他去接华鬼加入流沙?白凤嘲讽地一笑:“架子还不小,流沙又不是缺他一个。”
      卫庄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凤,那是他一贯的表情,一直没有说话,却在白凤转身的瞬间叫住他:“我想你应该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哦?”白凤没有回头,微风吹起来,左肩上的羽带柔柔地浮动。
      “世人都不知这华鬼的真名,可是我今天可以告诉你,她的名字,叫做音无,白姓,郦氏。”
      郦音无。卫庄轻描淡写的声音却在白凤心里溅起了层层涟漪。是她?……
      白凤立在原地没有动,身后的人都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就在赤练想出口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时,他却开了口,声音依旧清朗:“在哪里?”
      “阴阳家。”
      赤练看着只留下一片羽毛的青石地板,若有所思:“这样好吗?”
      卫庄并没有看她:“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音无她和白凤……”
      “她已经到极限了。如果你不想她死的话,现在就该闭嘴。”卫庄毫无感情地吐出这话,便叫赤练立刻住了口,眼底下投下一片阴影。
      “好了。”
      赤练抬头看着卫庄离去的背影,直至隐没,才抬头看了看天空,雨依旧细细密密,就像,那两人之间道不清说不明的恩恩怨怨。
      二
      白凤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心乱如麻。
      ……音无。
      “凤儿……”她曾经这么叫自己,可是,那个曾经爱护自己的人,教自己武功的人,却也是抛弃了他的人,手刃了他唯一的弟弟的人,一个他永远也不愿原谅的人……
      音无,无音。羽儿死去的那个雨夜之后,她便彻彻底底失了音讯,他找她找得那么辛苦,却一无所获。他不明白自己是要去杀她,还是要如何。可是她从来都是如此,要走便走,一旦躲起来,任谁也发现不了,她是天生的杀手,天生的冷情之人。
      白凤寻到她时早已过了子夜,幽深漆黑的阴阳家地牢里只有浅浅的水声,满满都是腐朽和腥气。卫庄让他来“接”人,来救人的还差不多。纵横交错的铁链锁着一个瘦削的影子,跪在水洼中,凌乱的长发四散铺开,垂着头,像是被折断的花藤。
      “音无,是你吗?”吐出的气息在这极寒的环境中化作了白雾,白凤有些惊愕地拂开了女子的头发,看清她的面目,惨白得让他以为她已经死去。划开了火折,橙黄的光之下,她泛青的眼眶深陷,嘴唇发紫,嘴角是残留的血迹,一身红衣。左肩处一截断掉的剑刃,血早就凝固,被锁的手腕和脖子全是深深浅浅的伤口。
      ……这真的是音无?白凤觉得自己有瞬间的晕眩。
      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她却像是被割了一刀似的猛地后缩,牵得拴在身上的链子劈啪作响,伤口里又是一丝丝血渗出。
      “音无,是我。”白凤轻轻说,即使知道她根本没有意识。那一动,根本就是因为本能。连他都惊讶究竟是因为怎么的折磨才可以将如此微弱的刺激当做是攻击……
      没有犹豫地出手,链子一根一根断掉,音无失去了支撑,白凤将她横抱起,往外走去。
      “我道是哪里来的蝼蚁,胆子这么大竟跑到阴阳家的眼皮子底下劫人。”阴森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白凤站在阴阳家的悬空楼阁上回头,一道深蓝色的身影一半淹没在阴影中,一半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下。那罩在光下的精美绸缎反射着深邃的光。白凤将音无抱紧了些,右脚微微后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来人。
      “哼哼,怕了么?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来人前踏一步,落入白凤的视线中。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眼处有奇异的深蓝色花纹,诡秘地蔓延了将近四分之一张脸,黑色微微泛紫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
      这人他听说过,阴阳家的护法,星魂。
      少年脸色很白,抬手一勾,身旁便赫然出现了四个漂浮的人影。不,他们都不是人。“今天你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放下你手中人,然后死,二是现在就被我杀死,我把她抢回来。”少年微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有彻骨的寒意,纤细的手指在空中浅浅一划,若有若无的紫色气流便流转起来。
      “呵,这得看你的实力能不能让我死。”
      “哦,倒是只很自负的蝼蚁。”少年屈起手指,身后四个浮动的傀儡便瞬间冲了过去。
      这样的速度对本就以速度见长的白凤来说自是不足道,他轻易地就避开了他们,可是少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落处,紫亮的气刃跟着就到了脚下。白凤足尖轻点,一个旋身,飞快地踏上了半空中的飞羽,跃上几尺,再轻轻落到阴影中。
      少年的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许,只听他道:“这轻功倒是出神入化,可这步法倒是和你手中的叛徒颇像,难不成这天下的轻功都一样不成?”手又是一挥,傀儡的速度就上了一截。
      白凤的轻功本是音无教的不假,但同一套武功不同的人练出来效果自然不一样,何况白凤与音无分别多年,这轻功早已在音无之上。
      音无现在受了重伤,身体极弱,几乎就是拖着一口气,白凤再晚几天来看到的指不定就是她的尸体,现在再这么耗,她迟早会没命,白凤不敢轻易乱动,只将她护在怀中,一面唤着雪雕,一面警惕着星魂的动作。
      单足点地落在围栏上,白凤瞅准了时机飞身而下,稳稳地落在雪雕背上,山风变得有些烈,白凤的衣角劈啪作响。
      “你逃不出我的掌心。”星魂微微一笑,并不担心的模样,细白的手指屈了屈,傀儡凭空消失,深蓝的缎子抹上一层微光,叫白凤眯了眯眼,心底一紧。
      感受到音无似乎颤了颤,白凤一低头便撞进她泛蓝的眸子里。
      “音无?”他轻声唤。
      音无的双眼没有焦距,只是木然地盯着虚空。忽的手臂就一抬,像是抡起掌风要击打白凤一般,白凤一惊,本能地微微后仰,眼光一扫,便发现一支紫色的光箭显出了形,直直穿透音无的掌心,化作点点紫光消散,音无手心飞溅的血液扑到他的脸上,白凤便惊得说不出话。若不是音无这一挡,那光箭穿透的怕就是自己的脖子了。白凤咬咬牙,不愧是阴阳家的人。
      “音无!”雪雕感受到了危险,扑打几下翅膀蓦地飞远,隐没在晨雾之中,白凤叫着音无的名字,可是她就像个木偶,面无表情望着不知何处,也感受不到痛楚。
      “……复……”音无嘴唇颤了颤,发出一个单音,白凤听不清,索性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凤儿……”
      白凤僵着身子,心底的酸楚翻涌上来。这个称呼,有多久没有再听见了?是从羽儿死去之后吧?可是,为什么他该如此恨她杀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此刻却莫名有些高兴?
      “音无……我带你回去。”白凤闭上眼,用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
      音无的嘴角渗出一点血,沿着下巴滑下,眉心的紫光大盛,随后淡下来。雪雕高高地飞着,掠过流云,飞往鬼谷的方向。
      三
      白凤回去的时候把赤练都吓了一跳,他面色沉得可怕,赤练直愣在原地,反倒是一旁的卫庄叫她跟过去看看,她这才回神。
      烧了热水放在一旁备用,关了门窗扒下音无的衣服。她倒是不记得音无喜欢穿红色的衣服,看到的时候还奇怪了一阵,可现在就明白了,那哪里是红衣,就是一件血衣。看到满目疮痍的身体,连赤练都有些不忍,刀伤、剑伤层层叠叠累在她的背上、臂上,心口处还有一条细长的伤口看起来像是新愈。她这些年究竟是受了多少苦?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音无的左肩和左手。肩上铁剑贯穿了经脉,都已经锈在里面了,左手是新伤,血倒是不再淌了,可是周围的肉都被烧伤,如果没有记错,音无是左撇子吧?
      拧了布清洗伤口,音无一直在发抖,赤练只当她是疼,只好轻了又轻。上药、包扎耗了大半个时辰,端着木盆走出去,赤练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余光便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白凤,他似乎一直没有离开的模样。赤练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心想他既是担心音无,却也不开口问问,但转念一想这和他的性子倒也不差。眼波一转,正欲开口,又见卫庄带着谷里的木时芳大夫进了院子。
      “如何?”卫庄问。
      赤练放下盆子说:“伤口都是都清洗包扎了,只是……”她看了眼白凤,他依旧微仰着下巴望天,赤练随后接道:“只怕从今以后整个左手就废了,音无可是左撇子。”
      “这样。”卫庄倒是没什么反应。
      “流沙可不需要废物,找个荒郊野岭把她扔了好了。”白凤瞥过来冷冷一句,脚尖一点便跃过紫藤花丛出了院子。
      赤练眨眨眼,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视线等待卫庄的吩咐。只听卫庄对木时芳说:“进去看看。”
      木大夫捋捋胡子,迈着颤悠悠的步子随赤练进了屋,卫庄站在院子望着周围开得恣意的紫藤,心头不知怎的就想笑。白凤的弱点……黑羽不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最致命的弱点,可就是他最恨的人,郦音无啊。随手一剑挑了一朵紫藤,花瓣落在地上与往昔无异,可是有些东西变成什么样了,可就不由人猜得了。
      谷风袅袅,雨停了好一会儿,白凤立在雪雕上,视线落在远方不知想些什么。
      “这姑娘寒气淤积,失血过多,受伤不轻,下手之人极其狠辣,完全没留后路。这种阴阳术可不是一般人使得出来的,好在她精神顽强,到现在都不至于崩溃,若是一般人早就一命呜呼了。现在的情况虽不好,可勉强还是稳得住,我开几服药,煎了给她服下,若是运气好,半月之后大概就可醒来。”木时芳诊了脉,面色有点凝重。
      “半月?”赤练挑挑眉,不到半月他们可就要出谷去,到时谁来照顾。
      木时芳不问世事,但对于流沙的动向还是略知一二,他想想还是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打算了,若是这姑娘精神力再耗些,怕是等你们回来都醒不过来。”
      “太久了。”赤练扭起了眉,流沙带回来的人,可不能这么躺着,就算是音无也不行。她想起白凤说的话,找个荒郊野岭扔了好了。
      木时芳叹了口气,起身来走到桌案旁,提起笔写方子:“第一张用来清寒气,第二张调养精神,另外就是外伤药,毕竟是女孩,你自己或者差人看着办吧,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记着每日两副,按时喝。”
      赤练接了方子略略扫了扫:“这彤血草、朝阳、弥芥子谷里可没有。”
      木时芳笑了笑:“流沙里的人,还怕采不来?”说罢背起了药箱。
      赤练半晌都没说话,随手将方子一丢,说:“就让他去好了。”于是白凤回到院子里就发现桌上一堆草药三张药方,其中一张是赤练的手迹。这些奇奇怪怪的药他怎么认识!白凤蹙眉,随手点了点明显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草药,果断地甩上门。
      卫庄知道了赤练的安排,罕见地说了一句:“他可是甩手不干的多。”
      赤练奇异地抿了抿嘴,绽开一丝奇异的笑容:“最了解一个人的人,可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对手,或者说,最讨厌的人。”
      从后厨出来,白凤本打算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夜,但是经过正院,脚步不自觉地便停了下来。淡淡的月光下,紫藤散发的香气也淡淡的,一天的雨留下的水珠未散,就着月光,看起来晶莹柔和,流转着银白的光。白凤定定地注视着房门,仿佛可以将它看穿,隔着它,便是音无。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不只一道薄薄的房门。
      夜风撩起了白凤的头发,他闭上眼,最终转过身,留下一地折断的花枝,铺落满地,就像一场花葬。
      鬼魅踏星海,花落无人处。
      记忆里有音无暖暖的笑意,可是背面却是一片血腥。就像这一地落花,美丽却藏不住枯萎的命运。
      四
      “你当真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赤练遥遥地看着白凤站在树梢上,终于忍不住问,看来她低估了白凤心中的恨意。
      白凤斜斜地看了她一眼:“我更愿意立刻把她扔到你那堆蛇里去。”
      “哦,我的赤练蛇可受不起。”赤练浅浅一笑,眉间尽是妖娆和妩媚,“你要再不去,辛苦救回来的人可就真会没命了。不过你也不在乎……”说罢袅袅娜娜地便没入层层桃花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白凤捻起飘过眼前的花瓣,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没有多余修饰的房间因为音无的到来多挂了一层帘子,白凤迟迟没有掀开,只站着,像一尊雕像。里面传出细细的呻吟,仿若在隐忍着痛苦。把布帘绾上去,白凤看到音无眉心在发光,又是那种紫色的光,脸上都是汗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唔……”
      “音无?”白凤试探着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到头来,他还是放不下她的。
      好烫,像火炭在烧一样。
      “不要……不是我……”音无不停地在呻吟着,白凤取过湿毛巾擦拭着她的额头。他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压抑地挣扎。
      “相信我……求求你…凤儿……”
      白凤手一顿,抿着嘴唇凝视着音无的脸,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凤儿……”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音无抬起手乱挥,口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依旧没有动作,白凤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看到音无的眼角淌过一串泪水。
      “音无……”
      “唔……”
      最终他捉住了她的手安抚着她:“我在……别怕。”
      “求求你……不是我……不是那样……”音无失去握力的左手死死地扒着他的手指,绷带下渗出殷红。
      “音无,我在。”白凤皱着眉,擦着她脸上的汗。她究竟梦到了什么?或者是咒印让她怎么了。她冷得像是冰,受了伤都是眉头不皱一下。白凤有些出神,莹白的手指刮过她依旧光滑的脸颊,指尖沾了些泪花。凝视着上头的湿润,白凤觉得自己还是该做些什么了。
      突然音无浑身一震,嘴角流下成股的鲜血,白凤一时间有些慌乱。他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因为他们之间的那些太多太多。他不明白她的真心,也许她根本就不应该待在他身边。横亘着羽儿的死,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而此刻,他们之间唯一的维系,怕就是她的愧疚。可是,若她真的愧疚,又怎会一下子就销声匿迹叫他好找。她是想逃避?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不觉,白凤丢开了音无的手,拧着眉头看着她独自在梦中挣扎。他或许,可以学着她一般无情。她丢开他,让他独自平复心中的伤,此刻,他是不是也有理由让她一个人?
      “凤儿……求求你……”
      已经起身,半只脚都踏出门外的白凤还是停下了脚步……终究他狠不过她……白凤觉得眼角似乎有点湿。
      音无浑身发抖,嘴唇青紫,烧得不省人事。白凤点了她几处大穴,打来热水,拧了帕子覆在她的额上,握住她的手腕为她输了些真气,眼见眉心的紫光渐渐消失,便立刻去了后厨取出很久都没用过的药罐子捣鼓着煎药。
      “桔梗,紫苑,草乌,防风,冬葵子……钩吻?”白凤若没有记错,这个可是致命的毒药。“彤血草,络石藤,朝阳,弥芥子,五央……”这些他要到哪儿找去?眼见音无再拖下去就真的死了,白凤心底蓦的就一痛,这件事,不能发生!
      丢下药方,白凤唤来雪雕,拿起赤练留下的采药地清单,趁着月色就出了谷去。
      “倒是猜得挺准。”卫庄知道白凤出谷一事,打趣一般地冲赤练说。
      赤练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她心底松了口气,若是他还是硬着心肠,估计她就得自己出马了,现在音无可不能死。
      比照着《神农经》,白凤在一处谷中寻得了最后一味朝阳正欲返回,背后却蓦地一冷,本能地跃出几步,落地时便看到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是你?”白凤心底觉得糟糕,竟然在这里碰到了星魂。
      “怎么,怕了?”星魂很有心情地说。
      白凤的眼光在星魂身上逡巡一阵,顺手将药材收入怀中:“你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你忘了我告诉过你,你逃不掉吗?”星魂脸上笑容依旧让人看着都发放发寒,白凤看到他的袖口下又露出一截紫光。
      脸一沉,白凤心知不能耽误太久,但也无法立刻逃脱,星魂是阴阳家的天才,实力不弱,这一点白凤心里清楚得很。
      星魂见白凤没什么反应,眼光也遛了一圈:“你倒是有心,知道用朝阳的药力去抵抗我的咒印,可是你觉得真有用吗?”笑盈盈地抬起手,气刃立刻甩出,穿林而过。
      白凤引着雪雕闪躲,凤羽符连发,被星魂一一挡开。
      “就算有了这些药,你们也解不开她的咒印,郦音无一辈子都会在我的控制之下。”星魂眼光冷冷一扫,嘴角噙着冷笑突然便停下了攻击,“天涯海角也休想逃掉。”
      白凤看准时机飞速地飞往高空,警惕着星魂的动作,见他终于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方才转过头。音无被称为叛徒,这不就说明她是阴阳家的人吗。可是素来对叛徒毫不手软的大司命没有出手,反倒是护法星魂……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满腹的疑惑得不到解答,白凤心底颇为烦躁,可是,音无身上的秘密又不是只有这么些,白凤只觉得自己的心又冷了几分,不由得便叹了口气。
      该死。
      他很少喝药,有了伤有了病也从来都是自行痊愈,所以熬药之类的事他还是生疏的。照着方子将草药放入陶罐中,掺了水,点火便熬起。
      窗外已是大亮,阳光若隐若现,白凤拿着把蒲扇倚在门边,觉得还是有些疲惫,便浅浅地闭了回眼,岂料就这么睡了过去。被谍翅鸟惊醒过来都已是午时,药早就熬干了。有些郁闷地丢掉,再起了一灶,白凤立在炉边,索性一步也不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可算煎好了,闻起来就苦的药汁倒入碗中,一股奇异的味道蔓延开来。白凤知道里面混了些剧毒的物质,有些担心地将音无从床上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将药一点点灌进她的嘴巴。可音无还没喝两口便剧烈地咳嗽,大半的药便这么打湿了被子,白凤眼见上头的靛青色都褪去,脸色一变。他不相信大夫,就算是木时芳也不信,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给音无喂了药,现在却是这样的效果,白凤心中一想,与其做这种危险的以毒攻毒之事,还不如自己动手,他记得昨夜自己为她输了真气情况就好得多,于是便丢了药,开始耗自己的内力了。
      木时芳又来看了一次,眼光落在白凤的脸上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再看音无的状况立刻就明白了:“白凤公子,你……”
      白凤皱眉,示意他不用再说。
      木时芳叹了口气,开始收拾:“音无姑娘情况好多了,大概近几日就可醒来。不过这么一来她对你的依赖大大增强,若是停了,情况会恶化,公子可要想清楚。”
      白凤目光闪了闪,依旧没有接口,送了他出去,这又回到屋里。听了木时芳的话,白凤心底满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对他的依赖会增强,是不是就可以将她永远困在自己身边了?凝视着音无的脸,白凤终于露出了一丝柔和的表情,指尖抚上沉睡的面庞,嘴角竟有一丝笑意。“音无……”似乎看见她动了动眉尖,白凤掖了掖被子,放下帘子出门去。
      五
      看到空落落的床,不见了音无的踪影,白凤才发觉自己蠢得是有多可笑。捏紧了拳头,脸色难看地放出谍翅,招来雪雕。音无身体很虚弱,不可能走太远,大概马上就会有回音。
      “扑棱棱——”雪白的鸟儿落到白凤的指尖上叽叽喳喳一阵,白凤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指引雪雕往谷口飞去。她醒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离开!她又想走,无声无息地再一次消失,若是当年,他是不是又要找这么久,等这么多年,直到心底的恨意沉淀得像韩国宫墙那么厚了才又见到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白凤心里痛得想杀人。
      通往谷口的路上是一片桃林,阳春时节,芳菲正艳,粉红的花瓣密密匝匝地压住了一大块平地。雪雕通晓白凤心思一般自己就降低了高度,几乎是贴着树梢在飞行。白凤仔细地搜寻着,不放过一点,终于看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出现,掩在花间。从鸟背上一跃而下,他迅速朝着音无所在的方向前进。
      脚下踏的是层叠艳丽的花瓣,软绵绵的,可以踩出汁来,不多时白凤素白的靴子上便溅了不少桃红。白色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前行,就在不远处,可他这么追也追不上,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这林子可是布了奇门遁甲。提起一口气,使了轻功踏上树丫,一个跳跃便落到音无身后。
      音无脚步虚浮,浑身乏力,却毫不停步,扶着树,凭直觉走在偌大的桃林之中。眼前一片模糊,嗅觉听觉都不大灵敏,她自知是星魂咒印的影响。左臂基本上成了摆设,除了勉强提得住赤瞳剑,连抬起来都有些困难。
      有些气喘地靠在树上,音无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好累。正因如此,她连身后蛇的吐信声也没有听到,只是本能地觉得危险,习惯性地左手出剑,可手臂还未抬到一半,便是一阵钻心的疼,赤瞳竟被甩了出去。
      “真是能耐啊,拖着这种身体还想出谷。”身后幽幽地传来清越的男声,音无听得不真切,这个声音与脑海深处的声音重合了。
      白凤冷冰冰地抱着双臂立在不远处,五步远处是一条被钉住七寸的红色小蛇,白色的凤羽轻轻摇晃着,沾了些红色。
      “你是觉得你命大还是觉得这蛇无足挂齿,便不劳你动手?”白凤一步步逼近,轻轻一挥,又一只凤羽符飞出,直直切断了音无的半截头发。
      “这么火急火燎的,你又想去哪里,郦音无!”站定在女子身前,白凤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上自己冒火的双眼。
      “凤……儿……”音无难受地半眯着眼睛,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
      “我还当你彻底把我给忘了呢。”白凤讽刺地一笑。
      “我……”
      “你不可能忘了我对吧?你欠了我那么多,我都还没让你还回来,你怎么可以忘掉?”白凤的手扣住了音无的左肩,拇指微微用力便掐进了伤口中,硬生生掐出血来。音无浑身一抖,不由自主便想要退开。
      “疼吗?”白凤嘴角翘起来,“一定很疼是吧?羽儿,还有我,都是这么疼,你终于尝到这种滋味了,不好受对吧?”
      面对白凤的一步步逼近,音无忍着剧痛往后退,直到抵住树干退无可退。倒吸一口凉气,音无颤着嘴唇开口:“……我没有杀羽儿。”
      “到现在你都不承认?难道当年白凤凰瞎了不成!难道你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凤儿……”
      “郦音无,你的心肠怎么可以这么硬!”
      “……对不起。”
      “够了!”白凤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将她摔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要是这三个字能解决一切,又怎会有现在这些事!
      “咳……”音无捂住脖子无力地软倒在地,眼前渐渐模糊。为什么他就不听她的解释呢?明明不是这样的……
      “你这又是何必呢?”赤练从树后绕出来,有些不忍。
      “这些不需要你管。”白凤冷冰冰地堵住赤练的口,随后抱起音无消失在树影中。
      “要你留下来在我身边,竟是这么难。”白凤心底轻轻说着,他和她之间的结,怕是将永远都解不开了。
      六
      音无梦到了从前,她握着赤瞳,呆呆地站在倒地的黑羽身前,背后是阴阳家的追兵。黑羽拉着她的裙角,眼角挂着泪:“音无姐……救我……”
      “羽儿?!……”她丢开剑跪在他身边,惊恐地握住他的手。
      “音无姐,我不想死……”黑羽哭得像小孩子,浑身颤抖着,嘴唇乌青,是中毒的模样,心口还插了一把匕首,音无一看便是自己以前用的。
      “谁?是谁?!”音无握住他胸口的刀,愤怒地问。
      “音无姐……疼……”
      “我会救你的,姐姐一定会救你的!”音无颤抖着,连吐气都变得不稳,“姐姐一定要救活你,一定可以……”
      黑羽脸上绽开一丝笑容,目光动了动,落到了音无身后:“哥……”
      “羽儿!!!!”白凤暴怒地冲过来推开她,抱住了奄奄一息的黑羽,而此刻黑羽已经说不出话来。“郦音无,你杀了他!!!”
      “不是我、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杀羽儿!他是我弟弟!”音无语无伦次地解释,可是白凤根本不听。
      “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白凤眼睛一片血红,心底起了杀意。
      音无浑身一凛,眼见阴阳家的追兵已近,没办法只好抓起赤瞳逃往林中。
      “凤儿,求求你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现在很危险,你要小心!”音无来不及说完便匆匆而去,这下更坐实了杀害黑羽的罪名。
      “羽儿!!郦音无、我要杀了你!!!!!”
      想起白凤撕心裂肺的吼声到现在音无都觉得浑身寒战,她知道她现在在梦里,可是却逃不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啊!”猛地睁开眼,音无浑身都湿透了,急促地呼吸着,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
      耳边似乎有浅浅的呼吸声,热气拂在她的额角,音无吓了一跳,立刻清醒过来。本能地一挣扎,她才发现抱着自己的竟是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恨她入骨的白凤。从背后环住她,手扣住她的腕子,暖暖的真气不断的流入体内的经脉。难怪……以往一旦入梦,是根本醒不过来的,是白凤救了她。
      白凤的呼吸很浅很缓,看得出他其实已经很疲惫了。胸口的起伏让音无觉得很安心,却又难以相信。窗外很黑,稀疏的晓星闪着微薄的光,璀璨静谧却遥不可及。紫藤花郁郁葱葱,散着淡淡的香。音无一时有些恍惚,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失神……简直跟从前一模一样……可是、那样的生活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眼角不由得湿了,音无脸颊轻轻贴着白凤的胸膛,觉得心里揪得叫她喘不过气。
      “我以为你是不会哭的。”伴随着头顶沙哑的声音,凉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可以轻而易举地听出语气里的嘲讽。
      音无抬起脖子,看到白凤一脸疲惫却硬撑着一副没事的模样……这一点倒是一点没变……这么一想表情便柔和了些,可是白凤见了却又一次沉下脸。他松开音无的手,飞快地抽身而去,音无甚至连他的背影都未看清。倒在温暖的榻上,音无再次发起了呆。
      “凤儿。”几乎不可闻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音无心头堵得慌,索性拉过被子盖住了半边脸,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迷迷糊糊倒是睡了过去,总算摆脱了噩梦,音无睡得安稳。以往醒来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现在醒来看到的是白凤。虽然冷冰冰的,可音无觉得已经够了。她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却还能从他身上得到温暖和慰藉……这已经是上天垂怜。凤儿早已不是那个凤儿,也许未来,他们之间的冰墙也无法融化,至少现在,她还可以把握住。
      白凤一直没有给她喝任何药,都是靠着自己的真气去压制星魂留在她体内的极寒之气和种下的咒印,白凤输气的时候音无还能时常清醒,一旦停下来便即刻陷入昏迷,他总算理解木时芳所说的“依赖”,可是依旧固执地不给她喝药。直到那日卫庄看到他一脸苍白,有些不悦:“你在给她输真气?”白发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发问。
      白凤抱着双臂抬眼望过去:“是。”
      “药呢?”
      白凤不语。
      “那些药,怕是都风干得差不多了吧。”赤练扶着腰接口,盘在她腰间的赤练蛇吐出鲜红的信子。
      白凤颇为不耐的瞥了她一眼:“是又如何?”
      “我只是要告诉你,音无她来流沙,可不是来消耗我们的战力。墨家机关城之行,一个都不能少。而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音无不能去。”卫庄冷冷地说,鲨齿也泛着冰冷的光。
      卫庄不让音无死,白凤一走就不能继续照顾她,木大夫年纪大了也不可能亲自来照顾,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音无自己清醒过了自己照顾自己。这些白凤再清楚不过。可是……音无一旦好起来,大概会立刻一走了之。
      白凤觉得自从找到了音无,自己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背过身去,他不再理会卫庄赤练,足尖一点,瞬间消失。
      “这身轻功倒是越发地好了。”赤练少有地夸了他一句。
      “这是件好事。”卫庄嘴角泛起奇怪的笑容,赤练微微一怔。
      阳光暖暖的,音无罕见地清醒过来,撑着身体踱至院中坐下。在床上躺得都快发霉,这么久以来,她还是头一次享受阳光。缓缓抬起右臂,一直小鸟便落了上去,小巧的喙轻啄着她的手指,痒痒的。音无嘴角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她几乎都忘记了要怎么去笑。
      白凤立在丛花之后注视着她,没有那层冰冷,没有深深的防备,音无就像是普通的女子,但也只是像而已,手段残忍的华鬼才是她的本来面目,自己没必要那么在乎她。白凤这么告诉自己,转身进了厨房。
      熬好了药,凉得可以入口了白凤才端出去给音无。她坐在阳光里,险些又要睡着,突然一股苦涩钻入鼻中,立刻就清醒了,一睁眼便是白凤没有表情的脸。
      音无疑惑地看着他,白凤面色不动地将药递给她:“把它喝了。”
      虽有略微的迟疑,音无还是接过了。她讨厌这种黑乎乎的药……可是看白凤的表情又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打算快点喝掉,可是却被打断:“慢着。”音无仰起脖子望着他,只听他又道:“你不问问这是什么?”
      “是什么?”下意识地就问出来,可不知怎的立刻又觉得不妥,音无抿抿唇,垂下眼。
      白凤嘲讽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如果我说这是毒药呢,你还喝?”
      音无手一顿,半晌没有说话,注视着映出自己倒影的药汁,轻声说:“这些都是我欠你的,如果能用命抵过你的恨,我也觉得不错。”说罢便把药汁往嘴里送,可下一秒手中的碗脱手飞出,哗啦一声摔在几尺外,药汁泼了一地。
      “凤儿?……”
      “那你还是活着让我多报复几天吧!”白凤保持着打飞瓷碗的姿势,面上像是结了一层冰,凌厉的目光撞上音无已无波澜的瞳,却让她像是坐在了火炉子上般不安。
      他在生气。她所做的一切,果真都是因为愧疚。她的柔顺,她的屈服,一切都是假的。回不去了,果真回不去了。没有哪怕一丝的信任,有的只是他们之间的债。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情,白凤抖着手,风一般离开,他庆幸自己还有一身好轻功。
      音无像是一尊雕塑,直直地望着一地的棕黑。
      她没有想到她在鬼谷见到的最后一人竟是卫庄。
      “如何?”他见到坐在窗边的音无只这么一问。
      音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紫藤,说道:“我甚至都去了云阳国狱,也只知道公子当时中了阴阳家的‘六魂恐咒’,不过还有意外的收获,狱卒说,李斯最后送来了钩吻。”
      卫庄进了屋,将手中的草药放在音无面前,指尖敲了敲桌子,似笑非笑:“我问的是你身体如何。”
      音无一愣,错愕地抬头。
      “怎么?”
      “……大好。”
      卫庄点点头:“把这些药煮了喝了,然后去桑海。”
      “桑海?”
      “桑海小圣贤庄,张良张子房。”
      音无点点头,目送卫庄离开。
      七
      卫庄给音无的药有大约半月的量。音无第一次走近厨房便看到那些还未及用完便被丢在一旁的药草,药壶里未用完的药汁药渣,瓷碗随意地搁置在一旁,灶火有用过的痕迹——都是白凤留下的一点一滴。
      现在谷中只剩她一个人,空落落的,她很少踏出院子,呆在这个伴着药味和白凤气息的地方,似乎再看看就可以还原那个白色的身影,面上带着点倨傲和冷漠,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咒印虽然时不时会发作,情况却好得多了。她未曾想过阴阳家的咒印竟可用药抑制,倒是长了见识,心中也佩服这位大夫。身体慢慢恢复,可依旧大不如前。她试着开始用右手,已经由完全不习惯过渡到勉强做些高难度任务,比如说用剑。半月之后,音无启程前往极东之地,那里是曾经的齐国,桑海之城。
      只带了赤瞳行在山林之中,音无走走停停。那日她正在确定方向,手中的赤瞳剑震了震,剑鞘嵌的龙血珠发出红色的微光,音无奇怪,运起气感受着周围,却发觉一股熟悉的感觉,身体不由得紧绷。
      “是你?”一身红衣婀娜地出现在她眼前的女子一只手还维持着拨开草丛的姿势,眼睛却已扫遍了她的全身。大司命提步行至平坦处,做出一贯的动作,一手扶在腰间,一手垂在身侧,像一只优美的鹤。
      音无警惕地退了一步,左手习惯性地覆上刀柄。
      大司命杏眼动了动,嘴角挑开笑容:“不愧是阴阳家的叛徒,连阴阳术都忘了怎么使,第一反应竟是拿剑。”说着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微弯曲,音无知道那是她在进攻前惯有的小动作。其实大司命的手很漂亮,修长纤细,柔软灵活,却因为练了阴阳合手印变得绯红让人望而生畏。音无注视着她的手,只见红色的气开始聚集,在树林绿色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音无面无表情,心里却开始慌乱。不是她不用阴阳术,而是她的阴阳术被星魂废得差不多,现在用它们,简直就是找死,还不如用剑拼一拼。可是现在她的速度已经不是优势,如果不能快到让大司命无法施展阴阳术,那么依旧是自寻死路。有点进退两难,音无皱了皱眉,手心微微汗湿。
      “你别忘了连东皇阁下也没有将我如何。”音无说。
      “喔~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你就没有想清楚?”大司命的笑有些冷厉,玉手一挥,暗红色的气浪袭来,音无抖开剑鞘,赤瞳泛着冷光的刀身迎面击上,龙血珠发出鲜艳的光,将气浪吸收,又释放出来,将周围的树都劈得东倒西歪。大司命的招式果然不能小觑,音无暗想。
      大司命轻易地就避开了攻击范围明显扩大的招式,指尖一点又是一股热力澎湃的攻击。音无的力属水,大司命属火,两者属性相克,火可将水蒸发,水也可灭火,两者相持可以得到平衡,可是而今音无已不是可以同她硬碰硬的音无。心底迅速地盘算了一番,音无心一横,干脆直接近身搏一搏。足尖一点,赤瞳剑身震得更厉害,音无毫不留情地挥剑,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后路。若是从前必是一击必杀,但大司命本就熟悉音无,再加上这动作实在不是慢了一星半点,在大司命眼中简直就是慢动作回放。一个果断的肘击直逼音无腹部,音无抬脚一挡,右脚横踢,大司命轻易化解。
      “如今这是怎么了呢?”大司命撩开额前垂落的一缕头发,轻蔑地笑起来,“不过经得起星魂大人的刑罚,现在还能和我一战,我也可以考虑给你一个体面一点的死法,如何?”
      音无已经气喘,虽是瞪着大司命,余光却一刻不停地观察周围,并未答话。
      对面的人抬起双手:“我今日也不是陪你练手来的,只能说你运气不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只能快一点送你上西天。阴阳家的叛徒,还是应该由我来出手解决,不要劳烦星魂大人了。”她的双手间一个被压缩的深红色球体开始成形,周围开始吹起旋风。
      音无垂在额前的两缕长发因风缠得她视线不清,大司命看来是动了真格,如果真使出这个术,依攻击范围计算,她即便动作再快也逃不脱……咬咬牙,音无沉下脸,也抬起了右手。手心处开始汇聚蓝色的球体,仿佛在吸收空气中的水汽,周围愈发干燥。
      两个漩涡中心撕破了宁静,丛林中密密匝匝都是不安,林子的鸟儿惊恐地四散纷飞。
      大司命和音无互不相让地凝力,音无只觉得口中的腥味越来越重,额头汗涔涔的,脸色愈发苍白,而手上丝毫不见懈怠,浅蓝色变成了深蓝。
      大司命微仰着下颌,自信地翻动手指:“到此为止吧。”说罢那用内力凝聚的气团朝音无飞去,音无也一挥右手,将手中的深蓝色猛地掷出。林间激荡起了可将一切撕裂的烈风,花花草草早就被卷到一边,这下连树木也受不了,被连根拔起倒在地上。音无吐出一大口血,半跪在地,剧烈的对碰产生的巨大气压让音无呼吸变得困难,空中的蓝色被压缩到变黑的暗红挤得渐渐溃散,音无生出了一点绝望,闭上眼,手指开始发颤。好累……
      下一秒,整个人腾空而起,赤瞳脱手跌在泥地上。
      音无挣扎着睁开眼,仰头去看把自己抱住的人,耳边立刻就传来了疲惫的男声:“别动。”是白凤。他勉力抱着怀中的人施展轻功,瞬时便跃入深林。
      “……”嘴里含着血,音无说不出话,只瞪大了眼。
      “咳——”落地的瞬间,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气浪扫过,白凤被击得站立不稳,跪倒在地,嘴里喷出一大口血,尽数落在音无的衣服上。
      “凤儿!”音无声音嘶哑,白凤跌在地上,把她也压住了。他的状况也很糟糕。
      费力地眨眨眼,白凤花了好半天才聚焦,摇摇晃晃地撑着坐起来,靠在一旁的树上。
      “凤儿,你怎么样?!”音无惊恐地上前扶住他,自己也因为过大的动作疼得浑身是汗。
      “走开!”白凤手臂一挥将她甩开,自己也不稳地晃了一晃,嘴角的血迹更加深了一些,他有些难受地捂住嘴。
      音无稳住气息,再次靠过去,扶住他的臂,手指便搭上他的腕:“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音无确信并不是大司命的一击让他变成现在的模样。
      “别碰我!”这么一吼,白凤竟也痛苦地抽了一口气。
      音无深知他的性格,可是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她先是抬手点了自己的几处穴道,便立刻扒开他的衣服,看到了深深的剑伤。
      “滚开!”白凤粗暴地推开她,熟料自己的动作做到一半就眼冒金星。
      “别动。”音无按住他,微冷的指头抚在伤口旁。偏细的刃,丝缕的寒气,能够伤到他……“水寒?”音无抬眸看着白凤。
      他半闭着蓝紫色眼睛,皱着眉没有说话。
      音无有些无奈,但也知道八九不离十,伸手帮他点了穴,止住血,顺便又输了些真气过去。撕下外衫草草包扎,音无看到白凤快睡过去的疲惫样,心里还是很心疼。“我去找点水来……你别乱动。”
      “站住!”白凤一把抓住她的手。
      音无跌回地上,眼前突然一黑。对于音无的状况,白凤再清楚不过,她自己都撑不住了还想救他?
      “我去找赤瞳帮你疗伤。”音无想掰开他的手指。
      熟料白凤的手像钳子一样抓住了就不松:“我可不想亲自把你捡回来。”
      “……不会的。”音无听了僵了僵,温言相劝,“必须先把寒气逼出去,否则会恶化的。”
      白凤干脆闭上眼:“不许去。我没有你在的时候也不照样过了,你给我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可是你现在有我了……”
      “倒是会说好听的话了。当……咳——”白凤又吐了一口血,手上的劲也松下来。
      “你别说了。我马上就回来。”音无立刻起身,自己也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
      “你给我回来!”白凤连音无的衣角都没有扯着,剧烈地咳嗽。高渐离的易水寒果真了不得,把他伤成这样,可是现在有另外的东西盖过了这份痛苦。从胸口蔓延开的苦涩让他喘不过气,她总是说等她,可是她总是一去不复返。他疯了一样找她,却看到自己的弟弟在她手下咽了气。音无、音无……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
      大司命拿走了赤瞳。音无看着一片焦黑的土地,心里虽然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未免还是失望。赤瞳是火属性的剑,原本与音无的属性不符,但是这样的矛盾却帮了她不小的忙。这一次她是真的急需它,水寒的剑气她不是化解不了,只是这伤最好不要拖。叹了口气,音无调息几下,又迈开脚步,寻找彤血草。
      苍山万里,音无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一来二去天都要黑了。硬是凭着精神力的支持回到白凤身边,他已经晕过去了。音无查看一番,寒气已经凭着他自身的能力开始消散,可是对于他现在的病体是极大的负担。音无头一阵阵地疼,嚼碎了草药敷在伤口上又重新包扎了一番,这样已经让她眼前一片模糊。略略休息了一下,又将白凤移到一处临水的山洞,这时实在撑不下去了,一头栽倒,两眼一闭就昏死在地。
      八
      冷……
      音无是被冻醒的,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看白凤的状况,还好他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音无捂着沉重的脑袋爬过去,发觉他只是睡着了,呼吸均匀平稳,心下松了口气。拾了些柴火燃着,音无让白凤枕在自己怀中。虽然是睡了,但是却皱着眉,在身旁火光的映衬下映出浅浅的沟壑。她是有多久没有这样细细地看他了呢?昔日俊秀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俊逸的男子,可她却没法看到。上天故意将她支开,踢出他的生命,可是她却回来了。音无靠着石壁,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以前的事……
      等音无再有知觉的时候发觉自己同白凤换了个位置。她像只兔子一样缩在他怀里,他双臂紧紧地环住她,下巴贴着她的额头,身上有淡淡的药味。洞里的火依旧在烧,甚至比开始更亮了些。头昏昏沉沉,口里干得冒烟,音无不适地动了动,这下就惊醒了白凤。头顶传来清冷的音调:“醒了?渴吗?”
      “嗯。”音无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堵上了,白凤将她扶正靠在壁上,起身出去。
      音无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她以为是洞里有什么烟,伸手挥了挥,白凤回来见了问:“你在干什么?”
      她看着白凤蹲下,脸正好对着她,可是却看不真切:“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烟?”
      白凤拿着青竹筒的手一抖,马上明白过来,只是把竹筒塞到她手里,靠着她坐下,也不说话。音无握着凉凉的竹筒,这下也明白了,大概是眼睛出了问题,也许以后只能看着一片雾蒙蒙的世界,于是手不自觉地握紧。她是刺客,是杀手,可是手废了,阴阳术没了,连眼睛也看不清了,以后还要怎么办?她一个人要怎么生存?难不成要回咸阳去?
      音无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绝望过。叛逃的时候,是再看韩非一眼的信念支持着她,他是她唯一认可的家人;逃亡的时候,是一定要脱离阴阳家安心地待在白凤身边的信念支持着她,她想永远和他在一起;被误会的时候,是要取得白凤原谅解释清楚的信念支持着她,她不愿他们这样下去……可是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家人,没有栖身之所,没有人可以保护她,她只有自己——这样的自己又再次丢失了最后的安慰。
      音无喝着水,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手突然被温暖所覆盖,白凤握住她的手,抬起她的右腕,取出什么东西套了上去,耳边一片泠泠作响。
      “这个腕钏,永远也别想取下来。”音无这才知道竟是一只手掌宽的银质的首饰。手抚上去,可以感觉到凹凸,是个镂空的腕钏,挂了四个铃铛,紫色的光穿过眼前的迷雾打在眼底。
      白凤丢了什么东西出去,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反倒是紧紧握住。“你昏迷了四天……以后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没人再给你收尸……都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消停点吧,算我求你行不行?虽然你根本就不会听……明日我送你去桑海。”
      音无侧过头看他,却看不清楚,只轻轻点点头。白凤叹了口气,把她揽进怀里。
      未来,还很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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