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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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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陛下……期望臣妾像无贤无德的妒妇一般哭闹发作,然后利用司马家的权势逼迫陛下改变主意?”司马回雪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不禁又自嘲地一笑说道。
“你……会那样做吗?”曹髦终于开口,眼神紧紧锁住她的容颜,凝神观察着她神色间的丝毫变化。
司马回雪的脸色倏然雪白,在她自己能够冷静地控制情绪的发作之前,两颗大大的泪珠就已经涌上了她的眼中,随即随着她的眨眼而落到双颊上。她的双膝一软,就跌坐在地上了。
曹髦吃惊地看着她这种沉默却激烈的反应,一时间竟然错愕得不知如何是好,更忘记了要伸手将她拉起来。
“很好,卞解忧……”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念着这个战胜了她的女人的名字,双手在裙褶里扭绞着丝帕,用力得指尖都微微发白了。
“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好得意的,不战而胜,且胜之不武!”她从牙缝里一字字地挤出这句话,死白的面色是那样凄厉的痛苦绝望;这语气、这神情甚至吓住了他,他不由得往后倒退了一步。
“如果我不是司马家的女儿,她断断不可能超越我之上而成为未来的皇后!如果没有这个姓氏的阻挡呵……”她痛苦地跌跪在地上,双手发狠地捶着地面,泪落如雨。
“陛下就是想要赌这一口气,就是想要和司马家族斗这一时之气、逞这一时之威风;可即使陛下赌赢了,卞解忧成了皇后,又改变得了什么呢?陛下可以因为我是司马家的女儿而鄙视我、厌弃我,却绝不会因为这种无情的遗弃而从此斗倒了司马家族……”她一次次痛苦地以首叩地,直撞得鬓发散乱、饰物零落,却仍不肯罢。她直率尖锐的话语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撕裂了他们之间那层“相敬如冰”的温情面纱,直刺问题的核心。
“陛下想要伤害整个司马家族,可最后到头来,只伤害了我一个人而已……司马家永远有其它的方法使陛下让步、不得不就范,即使输了这一仗,他们还是会找到其它赢回面子的方法!可是我呢?我只是因为顶着‘司马’这个姓氏,就失去了公平相争的机会,输得不明不白,沦为后宫的笑柄……”她重重地将前额最后一次叩击于地,痛哭失声。
“我好恨哪!我是那么地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只因为这样的理由而输掉了整场战争……”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都泛白了;汹涌的泪水浸湿了地面。她连最后的一丝身为司马家之女的尊严,以及行止高雅得体、在皇帝面前谦称自己为“臣妾”的礼仪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并不是不甘心没能成为皇后,我根本不在意那个虚幻的名衔,可是我不甘心就因为我姓‘司马’,所以从第一天开始陛下就厌憎着我、疏远着我,视我如洪水猛兽……”
曹髦的脸色铁青,因为她这样毫不掩饰的猛烈绝望,和直接了当地点出这场争斗的根本原因,而使得他觉得在她面前,自己好象突然被人看穿那样,狼狈且无所遁形了。
“你还不赶快起来?在地上捶胸顿足、披头散发地哭哭啼啼,成什么体统?”他沉下了脸,严厉地说道。“以你今天这样善妒的表现、不顾礼仪地在朕面前大闹,你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胜算,能被册封为皇后?”
司马回雪慢慢地抬起了头来,虽然脸上泪迹未干、双眼有点红肿,衣饰也有些乱了,可是她惊人的美貌与冷静下来的气质,仍然使人很难移开视线。
看着曹髦直起了腰,踱到窗前负手而立,只把背影对着自己;她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好象浑身的力气一瞬间都被掏空了一样,跌坐在床边,头倚着一根雕有凤凰于飞图案的床柱,苍白的脸上浮起虚弱的笑容。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
她低低地轻吟着,引得在窗前的他讶然回首,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你……在做什么?”她所背诵的段落,不是他的叔祖、陈思王曹植的名篇《洛神赋》里的吗?在这种激烈争执之后,她为何要突然念诵这些和情势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东西?
她的目光,空洞地投射在他身后的某一点;好似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一般,口中仍然喃喃地念诵着:“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司马回雪!”他提高了声音,因为她的目光突然转到了他的脸上;当她轻声说着“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的时候,他的心居然倏地跳快了一拍。
他有丝薄怒了,可不知为何眼光就是严厉不起来。他只能又提高了一点音量,“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她怔怔地看着他,轻飘飘地绽开一个飘忽不定的苍白笑容。“臣妾只是自怨自艾,即使得名自陈思王的名篇,却有负于赋中所描写的美好……”虽然她的语气又变回了先前的谦卑有礼,可她的视线是那样的空茫,穿越了他的身体,漂浮在半空中无所归依。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从容对镜整妆,仿佛他不存在于这室内一样。
他也奇异地忍耐下了这明显的忽视,只是待她整妆完毕后,打开房门对外面早已等候着的宫女吩咐道:“传晚膳。”
她有点讶异地转头看着他,今天并不是他留宿于倚云殿的日子啊!看着他又走回桌旁坐下,她不禁冲口问道:“今日……陛下不去卞美人那里么?”
他抬起头来,好象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仿佛写着他的疑惑:奇怪,皇帝的决定,几时轮到她这个嫔妃来质疑了?即使他是一时兴起留下来,她不是应该很高兴地谢恩,感激着这难得的眷顾吗?
晚膳一样样呈上来了。可司马回雪却并没有起身入席,而是走到门旁,轻声问着小柳儿:“你今日……可看见庆儿了?”
小柳儿似乎早已知晓她有此一问,对她无声地摇了摇头。司马回雪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冷冷地对她吩咐道:“去找几个人来,立刻把庆儿给我揪出来,狠狠地打!我不能容忍自己宫中竟然有人如此轻慢主子,怠忽职守,这分明是对我不敬!快去,别教他听到了我要责罚他的风声,给我跑得远了!”
小柳儿应命匆匆而去。但在她身后,曹髦已听见了她冷酷的命令,因而连眉头都紧紧蹙成一团了,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他想自己知晓她话中那句“狠狠地打”的意思,毕竟宫里早已暗中流传着司马美人“心狠手辣”、对待宫人下手绝不容情的传言。可先前那还仅止于她自己所住的宫里,他还能够睁一眼闭一眼地隐忍不发;但这回……她实在是太过分了!庆儿是他的“尝膳太监”,平时为人乖顺伶俐、言行谨慎有礼,也并未犯下什么大的过错,她竟然就问也不问地下令要打死他?
他一怒而起,走到门旁唤住了小柳儿:“且慢!”
小柳儿一时间大约是没有想到这平时韬光养晦、忍气吞声的皇帝,今天竟然会质疑司马家族人的意见,愣愣地下意识停了脚步,急忙躬身请安。
司马回雪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丝不耐地径自吩咐道:“这里没你的事,还不赶快去追那个死奴才?”
小柳儿迟疑了一下,引来司马回雪一记冷得能杀人的严厉眼光。“怎么?你是不服从我的吩咐吗?还不赶快去!”
小柳儿无奈,只得再向曹髦行了一礼,竟是真的不顾他的阻止,回身奉命去找庆儿来严加惩治了。这把曹髦气得脸色发白、全身发抖;司马美人对他威严和命令的漠视可真是彻底,竟然连宫女都已不惧他的怒火,只听命于她了。他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尊严何在?威仪何在?权力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