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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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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一切,一切的亲密、钟情、温暖、微笑……都只不过是一场虚幻的影子。
当夜,她在倚云殿里翘首等待着他的驾临。可当桌上那对高烧的红烛都已逐渐燃尽,仍不见他的身影。她疑惑之下,命一名宫女去探个究竟,才知道她现在已经成为整个后宫里的笑谈;虽然皇帝迫于司马家族的威势,不得不选择了她,且封为美人,可是在这名义上的新婚之夜,他却一开始就去了卞美人的寝宫,而且摆出留宿那里、拒不前往倚云殿的态势。
她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是目瞪口呆、五雷轰顶,犹如有人当头狠狠地给了她一棒。她不敢相信那位下午还是温柔地浅笑着、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的夫君,到了晚上就狠狠将她一脚踢开,表现得那么绝然、那么无情、那么冷淡;仿佛下午的那些幸福与温情,只不过是他碍于司马相国的威权,为她建构出来的美好幻影;夜风一吹,就如泡沫般消散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对待她?即使他从不知道她对他的仰慕,也可以清晰地从她脸上看到能够呆在他身边的喜悦之情吧?而且,为什么他不喜欢她?她不是比那个胆怯的、畏缩的、沉默无声的小家碧玉卞解忧出色得多吗?难道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间,没有体现出她的高贵气质、她的清丽优雅、她的饱读诗书、她的大家风范吗?
她惶急地、焦虑地扑在桌上的铜镜前,从镜子里审视着自己的倒影。那一袭大红色的新娘宫装,衬得她肌肤如雪、眉目如画。她在自己的脸上看不到那传说中司马家族人的倨傲不恭、眼高于顶,也看不到那传说中的心机深沉、冷漠善妒;她只看到自己眼中闪着的泪光,自己面容上几乎无法掩饰的委屈与痛苦,她是那么地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只因为“司马”这个姓氏,就被那个自己私心爱慕的人所遗弃,落得如此下场——
直到东方既白,她仍然直挺挺地坐在梳妆台上的铜镜前,流满两腮的眼泪早已洗尽了脸上明艳照人的胭脂妆扮,原本脉脉含情、充满期待的眼神也已蒙上了一层暗灰的雾霭。
突然门外起了一阵骚动,在她怔愣之间,他已大步跨进房门,令她措手不及。她震惊万分地回头望着门口的他,一夜间已干涸的心灵却仿佛停止了转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甚至,忘了起身迎驾。
见她仍是端坐未动,他的表情间清晰地浮现了一抹厌恶。也许是她的态度更证实了他的猜想,司马家的人果然都是如此傲慢不可一世,丝毫不把他这个当皇帝的放在眼里;他们支配了他的人生、他的一切,罔顾他的意愿、他的志向,事事都为他做决定,掌握着国家的大权,让他活得像个万人耻笑的傀儡。而今,他们还要干预他的婚姻,送进一个司马家的女子来当皇后!
他知道这不可拒绝,虽然当初晋公司马昭向他和太后提起时,用着谦卑的措辞,表示家有好女,愿荐枕席,以侍陛下、孝奉太后;可是他还能有什么选择?除了点头应允接受这个司马家的女子之外?
不过,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女子是如此美丽动人。她忐忑不安地垂手站立在阶下,因为紧张而全身微微颤抖;当太后命那几位入选的女子抬头时,他在她脸上竟然完全没有看到司马家人常有的阴险、狡诈、急欲篡权的丑恶。
她显然是很有才气的,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再加上她出身豪门仕族之家,气质落落大方,一眼看去就与众不同。难怪司马昭会那样信心十足,甚至露骨地表示他这个侄女,即使贵为一国之母、统领六宫,亦游刃有余、毫不过分。
可是当他想到了这一点,想到了那此时身在殿外候旨、却总是阴险地从隐蔽处窥视着他一举一动的“大将军”时,他对她那初生的好感也乍然消失了。
册封一个司马家之女做皇后,然后在他背后也监视着他,让他在白天食不知味、行止小心翼翼之后,还要在夜晚睡不安枕、日夜惴惴不安,提心吊胆吗?
所以他对她突然油然而生了那么一股厌恶的感觉,似乎她那娇艳美丽的容颜背后,存有着巨大的阴影,像一头巨兽、一只意欲吞噬他全部生命的恶魔一样,虎视眈眈地窥视着他,伺机想要将他拆解开来、吞吃入腹。
这些,自从他登基以来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是他心底所深藏的怨恨,都是他所不能容的屈辱。可是他无力拒绝,他还太年轻,羽翼未丰,没有与之相抗衡的本钱。他只能忍气吞声地一桩桩接受下来,虚伪地陪着笑容,在司马家族面前,应酬着那个美得罪过、足以倾国——倾他魏国,倾他曹氏天下——的女子,司马回雪。
回雪惊觉了自己行为的怠慢,连忙起身,向他躬身行礼。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刻就叫她起来。一夜无眠之后,她看起来比他还要憔悴许多,脸上的脂粉也不见了,素净着一张脸;衣服有些不整,但并无绉褶,并不见一丝狼狈。那眼中充满的希冀之色不见了,眼神黯淡得像是无光的星辰;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平板而空洞。
很好,他教她绝望了。他突然好象没有先前那般讨厌她了,看到一个司马家的人为他所伤,他竟然感到胸中有丝畅快之意,仿佛多年的怨气此刻都一举出尽了。他知道这是任性的、不负责任也不计后果的,倘若换作他平常那种谨慎得体、大方稳重的举止,他是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不知为何,刺伤她,让他有种报复的快意,使他无法自抑地想要一再伤害她的感情。
而且他也讨厌他自己。明明决定要整夜留宿卞美人那里,借以羞辱她的,可是不知怎么,整夜居然辗转难眠;天色未亮还是起了身,在上早朝之前,匆匆赶到这里来露一面。
也许是屈服于司马家族的威权恐吓下了吧。他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嗤笑着摇头,唾弃着这样胆怯没用的自己。
想想看,面前这个司马家的美女,还曾经那么仰慕地注视着他呢。她也许是司马家唯一倾慕着他、对他怀有好感的人吧?他自嘲地想。毕竟是少女的怀春情怀,一听说他“才同陈思,武类太祖”,又是俊美凛然的少年天子,就不自觉地私心爱慕起来,把一腔的情丝都系在他的身上,渴望着他的眷顾。
没错,他看得很清楚。他是个很敏锐的人,一眼就看穿了她眼里因他的微笑而绽放的神采。可是那并不能使他感动,因为她背后永远有着相国司马昭那阴谋满腹的虚伪笑脸,似乎算计着他身下的那个皇位、他几案上的那枚传国玉玺。
他突然感到厌恶极了,猛地俯身将尚半跪在地上的她一下拉起,就迅速地将她丢开一边,好象她手臂上有什么毒素可以侵蚀他一般。然后他根本不曾再看她一眼,就转身大步跨出殿外,如他来时一般匆促地离去。
司马回雪想到了自己那为人所耻笑的、难堪不已的新婚之夜,突然皱起了眉头,脸色变得冷然。
她不耐地向那几名宫女一挥手:“你们都给我下去吧。既然知道畏惧,就应该在言谈举止间懂得分寸!这宫里人多口杂,就算我今天能饶过你们,保不住下回也有其它人拿你们问罪,知道吗?”
那几名宫女唯唯诺诺,谢恩不迭地退下去了。她们走得那么快,一步不敢停顿,也丝毫不敢回头,好象生怕她们这“喜怒无常”的骄矜任性主子,临时改变了主意,要治她们的妄言之罪一样。
司马回雪在长廊上倚着一根廊柱,遥望着远方。
她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从那个荒谬的新婚之夜以后,她脸上就凝了霜一般,挂起冷淡、对任何人事皆漠不关心的面具,甚至平时连多说一些话都吝于开口,身畔四周像是凝结了一层冰雪那般冷漠冻人。
当叔父听到流言,来询问她关于新婚之夜的情形时,她只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谁说陛下不曾幸临倚云殿的?随便去召个奴才来问一问,也知道陛下天明时分才走,还险些误了早朝……先去那个卞解忧那里也没什么,他是皇上,总得表现他的公平处事;倘若他整晚在我这里流连不去,岂不是授人以柄,叫别人说陛下慑于咱们司马家的威势,才不教其它嫔妃分沾雨露?我才不喜欢被人凭空说成善妒无方的女人,丢了司马家的脸!
然后又是皇帝一个月才幸临倚云殿一次的传言,让叔父面子上挂不住了。他司马家的女儿,才貌双全、家世出众,进了宫却被这样明里暗里地冷落,教他如何气才能平?
不过他那个族侄女,仍然挂着一副平静的表情,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他若是天天来的话,我哪里受得了,跟他聊国家大事会让我烦死,叫他吟诗作赋,他又觉得天天做这个很无趣。选了那么多美女,他去逐个召幸一遍也好,反正那些女人是不敢抢在我之前怀有龙种的,这一点都在我控制之下……而且现在举凡宫里的大场面,即使是那个卞解忧,风头也被我压过,咱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唉,司马昭也暗叹一声了。这个侄女什么都出众,可就是因为自幼即远远拋离司马家其它诸女,所以总有点恃才傲物的冷淡,和自视甚高的傲慢。都是他们称赞她太多了,才导致今天这个结果!总是对什么事都没有太多的热情,不冷不热的,仿佛在一旁超然睥睨着世间所发生的事情。司马家族惯有的热情和野心,在她身上却转换为冷漠地平静掌控一切的笃定,时晴时阴的,掌握不住她的真实情绪与点滴渴望。
不过,她说得对,只要他们司马家族还掌控着全局,就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他已经获得皇帝下旨赐予“假黄钺,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的特权,又“复进位为相国,封晋公,加九锡”,荣贵一时,威权几达顶点。现在,侄女面前的后位又是那么唾手可得,他的族弟早逝,这个族侄女其实一直是他的夫人教养长大的,那么他就将成为实际上的国丈——虽然他想要坐的位子,比这个更高。
于是他放心地笑了,知道以侄女的实力与条件,即使不靠自己的庇荫也足以坐上母仪天下的后位,更何况他早已明示暗示多次,他司马家对皇后之位志在必得。
司马回雪因为想起这些,秀丽的双眉淡不可觉地微皱了起来。当初是因着她对他的满腔倾慕,才毫不犹豫地同意入宫的;可是现在,她却成了后宫人人畏惧、敬而远之的人物,在她面前,他也逐渐很难掩饰那憎厌的情绪。
于是,他不常驾临倚云殿了,即使他偶尔来了,也是沉默地面对她,沉默地用膳、沉默地与她对坐而不发一语,到了不得不就寝的时候,他的身体、他的抚触都会变得僵硬而不自然,仿佛例行公事般地草草结束,勉强压抑着自己的真实情绪,安抚着她可能因着这些时日明显的冷落,而产生的不满与怨怼。
“美人、美人……”她的贴身宫女小柳儿喘着气跑来,显然宫里已经因为遍寻不着她的踪迹,而陷入一团混乱中了。
“陛下驾临倚云殿了,请、请美人即刻回去接驾……”
她遥望着远处的视线一收,有些微微惊讶地看着那座巍峨堂皇的宫殿。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来,脚步依然是从容不迫地走向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