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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1.

      透子梦见了大宁河。很多年前和双亲一起去的中国,她本来以为都忘干净了的东西却独独剩了大宁河汇入长江的三岔河口,时隔多年后,她再次看到水华悬浊液撞入味增汤色江水的场景,背后有厚实的手掌在拍着,泾渭分明的水就跟着节奏一帧一帧奔流。

      从床上坐起来,摸索着找到舱门。铁锈狠狠”喀嚓”一声,风马上灌了进来。

      透子本能给这天气还击了一句不太好听的俗语,才出口就被冻成冰碴子摔碎在甲板上。

      虽然说谋生不容易,但对美好的七月而言,果然去夏威夷出租游船才是正确选择。而不是为了一张支票风尘仆仆远赴阿拉斯加,陪着三分之一打中二病看浮冰。

      前几天,在码头上再三确认之后,透子决定不要尝试思考那四个人是怎样聚在一起的。”逆戟鲸种群保护课题”,听起来大概是这样的某个原因在透子听来,就是坐在实验室不知人间险恶的学者大人又一次发挥他们的行为学特征。对包括透子在内的万千大众而言,一个物种的灭绝与否其实挺无关痛痒的,那些每五分钟一次的消失顶多伙同义务教育的世界观一起刺激一下良知,但绝不醍醐灌顶。纵使在大学选动物学的那段时间,透子也不觉得”鲸”这种大型哺乳动物会占有她生命中多少现实意义。

      而切雷显然是不落俗套的类型,他包裹在黑色冲锋衣里,整个人在鼻梁眼镜的带领下散发出研究人员独有的坚韧不拔——不动摇捍卫自己世界观的奇妙品质。作为”逆戟鲸保卫小队”一员,这个黑发青年是透子眼中最符合这项活动乌托邦精神的理想家。

      后来得知,切雷是传说中保加利亚的高尖端人才,大二时在辩论场上和透也相见恨晚,几遭饱含深情的邮件下来,伟大的互联网便远跨重洋架起了北冰洋漂流的宏伟蓝图。当切雷把已有雏形的计划发到Facebook上以抒发中二情怀之时,他的邮箱就命中注定地收到了洋洋洒洒一篇俄语,几小时后,英译本姗姗来迟,大意述说自辩论赛开始就多么仰慕云云,最后归结到一个点——我可以一起去吗?署名还是俄语,单词,”白”的意思。透也立足这封情书将切雷狠狠嘲笑了一通,而后语重心长规劝保加利亚少年别成为浪费妹子青春的人渣。但谁也没想到,上天压根没给机会痛改前非,好人卡刚在word上磨叽出个开头,又一封邮件已然静静躺进邮箱——”我到索非亚了”。后来据切雷本人检讨,那时他脑子当真是给西伯利亚寒流冻住了,抓上包就往外冲,刚到校门就被大包小包的外国来宾撞了个满怀……至此,切雷和贝儿有了一次印象深刻的初次见面。在之后的日子里,切雷开始相信,利用当年辩手的资料找到他的大学门口,就是那只鹅黄色小动物智商的巅峰。

      贝儿的到来使得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脚下大水球的北极俯瞰角度成了靶盘,其中心开始焕发出无穷的吸引力。终于,贝儿签证到期的前一个星期,透也发来贺电,在日不落帝国找到了愿意负担这劳命伤财项目的冤大头,支票签得颇为爽快。

      不久之后,同样龙飞凤舞的通货也到了透子手上。

      这段过家家一样随便的前奏,在见面第一天,就以切雷和透也互相拆台的形式,在透子面前被和盘托出。几个年轻人围在甲板上,在热血和冷风的强烈中和反应中自得其乐。透子旁边,听起来最以”好玩”为目的的贝儿在软软的羽绒服中充满幸福感。

      而对面则是和透子一样对这次航行热情不高的青年——N-哈尔莫尼亚——伟大的哈尔莫尼亚先生签下支票的唯一条件:带他一起。

      N-哈尔莫尼亚茂密温暖的绿色长发就像寒带苔原上的一朵脆弱奇葩,成为了白色星球上最让透子不自在的东西。

      就是一种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感觉,近乎信仰般地说不明白。

      透也则对灭绝性的环境表现出了良好适应性,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地把一系列长枪短炮架上了船,连带上N不食人间烟火的奇特温室感,透子几乎要觉得那货搬来了整个BBC。

      但这感觉只是一瞬间,透也漂亮的红色眼睛带着那种美利坚标志性的英雄主义。透子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扛着三脚架的透也正在看海,脸上的期待将他就是此次花钱找罪受行动始作俑者的事实供认不讳。

      所以很自然地,透子以“女孩子在一起比较方便”为由迅速和贝尔达成同盟,在事态尚未发展出唯物主义以上不可知性前严肃地和“□□”约法三章。

      如此下来,排除海钓基础教程这样的小插曲,最初的几日也算相安无事。

      航海日志写到第三天,透子又一次被寒风浇了个透心凉。下锚的海角相当平静,白色从即将到达尽头的北方蔓延过来。

      昨天晚餐时,贝儿说自己是因为俄罗斯远东办公室的项目才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人生意义,在她进行阿穆尔河流域生态区主题布教时,透子才知道这个和自然科学很没有夫妻相的女孩早已深陷名为WWF的泥沼不可自拔。

      看起来每个人都对这个星球怀揣了一个宏图伟志,透子只得将一声哀叹送入极地东风带,自感青春不再。

      不过大概是由于伟大的水循环在上,阿穆尔河不仅成为了年轻姑娘贝儿以身相许的圣地,更进一步复苏了透子多年前的记忆。

      大宁河。谁知道呢,她明明连“长江”都记不住,却会在楚克奇海想起一条劣五类支流的名字。“两河流域”就是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透子曾经是那么相信的,“父亲”以及某个国度的记忆,都在她漂洋过海那天,一起被扔在了遥远的东方。

      唯一的不协调感来自甲板上的人影。

      绿发青年站在侧舷边上,外套的白色被极昼的地平线扩散得格外单薄。

      尽管这不是自己擅长的对话,透子还是情愿他转过来。

      N只是以行动证明了他的思维回路和透子没什么缘分。

      好吧,看着那无动于衷的背影,透子也乐意相安无事。想着他要是把茫茫雪地看出一朵花儿来,也算是为这次科考创造了个震惊世界的成果。脑内浮现的场景让她找到点欢乐,伸了伸胳膊活动一下,透子猫腰钻进了驾驶室。

      声纳没什么消息,也就是说,在小队达成共识之前没有必要起锚。透子百无聊赖盯了一会儿车钟,与之相连的电脑是准科考队贡献的设备,在零下依然兢兢业业的IBM显然比她自己装的本子靠谱了许多。

      不知道上面会不会有游戏。

      冒出这个念头后,透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丝毫违背职业道德的负罪感。说来奇怪,这样一个怎么看都是享尽资产阶级福利的探险队怎么会雇佣到她头上。虽然她就懂开船,但也在码头看了足够多的时间,她不觉得这群人想清楚了“北冰洋”这个地名的含义,而对这样的人,包下舒适的游艇再配个负责的向导会好许多。

      “因为很合适”,当时寄支票来的人是这么说的。真是奇怪。

      打了个哈欠,冷气把倦怠的身体激得一下紧张起来。好冷,透子把手揣到兜里,忽然想起外面还有个人。自己睡的货舱是不太符合待客之道,驾驶室就无所谓了吧?透子走到门口,鉴于真的不想抽出手来,就只探了个脑袋出去。

      “打扰了……呃……哈尔莫尼亚先生?”打结的舌头发出了有点奇怪的音调,“要进来吗?”

      甲板上的人转过身,张了张嘴,好像有点不明白。

      “我是说……里面没风。”揣兜的动作阻止了抬手的指示,透子像自我肯定一样点了点头。然后尝试着回忆了一下大学,试图找到一点落灰的动物学知识。结果就是毫不惊讶地发现她和那个对他露出笑容的青年找不到一点共同点——就连英语都在飞速发展的时代中分道扬镳。

      “什么啊,透子和N都已经醒了吗……”甲板另一边传来倍受打击的声音,毛茸茸的浅金色脑袋从船舱冒出来,是不是要出到外面仍然是个值得争议的问题,“我还以为我有起很早呢。”

      是很早。透子的表还用着西时区,正指到六点半。

      贝儿从温暖中挣扎进现实世界,看看手表,又眯着眼睛看了看西南方。

      透子猜她的表仍然在莫斯科时间,在她家乡,国际日界线的另一边。穿过白令海峡是昨天黄昏,一行人为压在那个有意义的经度上小小庆祝了一番,贝儿就在那时说出自己算WWF那边的,切雷抬抬眼镜,大概也是第一次听。贝儿边说着边看西南边,也许是一片白桦林的方向,透子也跟着看,北海道渔场也在那边。那时没进北极圈,落日擦着颇为明亮的四十五度逆光,透也除出航那天以外第一次抬起他的苏哈,到最后也没说拍的是什么。

      这么说来,哈尔莫尼亚先生就成了最有悲剧色彩的存在,格林尼治,即,地球对面。

      透子这才想起自己还在和他说话,慌忙看过去以缓和之前的失礼。绿发青年还是之前的笑意,透子看着,只觉得之前的一闪念一点也没有悲怆,只是一种蒙太奇一样的猝然,略有坚硬。

      愈发没话可说的感觉,透子想钻回驾驶室去,哪怕继续盯着车钟。

      贝儿上到甲板,和N打过招呼就很有精神地找去了厨房。船老大不管饭,这也算各司其职。只要不遇难,透子甚至不用想航行的方向。

      “那……”透子看看N,又看看甲板无人的地方,“你想去哪?”

      比如,为什么一起来看鲸鱼?

      “驾驶室吧。”他这么回答,“另外,你可以叫我‘N’的。”

      透子耸耸肩,不怎么在乎自己的话是不是被理解对了,回到驾驶室,让出门来。

      N之后不久,贝儿弄来了早餐,热咖啡,三明治里夹的沙丁鱼罐头——人类文明终究是把这种鱼类带到了北冰洋。有一搭没一搭的话一直持续到透也和切雷加入,其中唯一有意义的就是透子被逼供出了自己的专业就是好巧不巧的海洋生态。全员到齐后就是讨论下一步形成,确认完食物储备与人员状态,继续深入极地。

      而后就是开船,其间透也来问过要不要换手,透子关于“这艘船从来没到过别人手上”的讲话只换来栗发青年一句“遵命,船长”。透子意识到这也是个不可交流的主,既来之则安之地缩到破旧的单人沙发上,趁海况平稳偷起了懒。

      也许是久违的午睡起了效果,透子在晚上迎来了无比清醒的梦境。

      N站在棱角分明的残破边缘,以潜水的姿势,从她眼前消失。

      然后醒来,面对永昼的白色世界。

      透也已经把氧气瓶拖到了甲板上,潜水服紧贴着他的肌肉。驾驶室里,切雷守着声纳的微弱信号,不知道是不是没睡。

      透也说:“我要下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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