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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失 明 ...

  •   “血管不太好找,再试一次好吗?”车小希关切地看着在豪,愧疚地将扎进他手背的针头拔出来。
      “没关系,你继续。”弄明白馨瑛在手掌心写的字,在豪朝小希笑了笑。
      小希是肿瘤科最优秀的护士,心地好,为人和善,最重要的是护理技术过硬。在病人中,她是最受欢迎的护士,而她最希望照顾的病人是在豪。
      在医生和护士们眼里,在豪是最听话、最合作的病人。无论多艰苦的治疗,只要有必要,在豪从不质疑,更别说抗拒,他总是默默承受,并由衷感激大家为他所做的一切,即使这一切对于改善他的病情显得那样苍白无力。因为心疼在豪,不忍让他多受哪怕一点点的苦,医生护士们有着从未说出口的共识——要让他得到最好的照顾。所以,小希几乎成为在豪的专职护士,在豪的注射治疗基本上都由她负责。由于反复化疗,在豪的血管变硬,很难找,静脉注射越来越困难。
      第三次把针头从在豪手上拔出,还是没扎到血管,小希的额上开始渗出细汗,她拆开第四支针,捧着在豪的手好一会儿,始终无法扎下去。
      “试试这边吧。”在豪伸出另一只手,“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小希鼻子一酸,狠吸一口气总算忍住了:“对不起。”抬头看了看一旁的馨瑛,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怎么这么没用!
      馨瑛不自然地笑了笑。
      小希抓着针,手有些颤,第四次扎了进去。尖硬的针头在肌肤里游走的感觉很不好受,在豪想闭上眼睛不去管它,又怕给小希压力,只好将脸侧过一旁。感觉到馨瑛与自己相握的手,越来越用力,双眸微扬,嘴角勾出一道浅浅的弯弯:“馨瑛,晚上做紫菜包饭好吗?很久没吃了,里面放上青瓜,再配点鱿鱼丝……嗯,一定很好吃。”
      “啊?”馨瑛正皱着眉,紧张地盯着小希,猛然听到在豪的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好。”
      “那打完针我们去超市逛逛,买点小菜。”在豪眨眨眼,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许。
      “好。”馨瑛看着他,指尖在他脸上轻轻抚过。
      “车护士,你在干什么?!”随着一声断喝,护士长申敏珠一阵风似地冲进治疗室,一脸怒意。再一次将针头拔出的小希,顿时吓得呆若木鸡。
      申敏珠看了看垃圾筒里的废针管,还有在豪手上新添的若干个针眼,目光一寒:“你对病人的痛苦就这样无所谓吗?出去!”
      小希怯生生地瞟了申敏珠一眼,再看看在豪,眼泪“唰”地流下来,捂着嘴跑了出去。
      申敏珠没理她,朝馨瑛一鞠:“对不起,因为我们的疏忽,让姜先生受苦了。”
      馨瑛不好意思了:“别这么说,这不怪车护士。”
      在豪弄清情况后,也连声说“没关系”。
      “姜先生,让我试试好吗?”申敏珠小心地询问。
      “好,那就麻烦你了。”在豪答应得很爽快。
      手上的血管都试过了,不能再做无用功,申敏珠建议在脚上试一下,那里没打过针,也许情况会好些。于是,针头第七次扎进在豪体内。这一次,针管里总算出现了回血。
      申敏珠长吁一声,迅速抹了把额上的汗。馨瑛也暗暗舒了口气,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在豪静静躺着,任由申敏珠做着贴胶布、调整输液管之类的动作。他很清楚,更大的痛苦还在后头……
      在走廊的尽头,申敏珠找到了还在抽泣的车小希。
      “不去照顾病人,还在这里哭啥?”申敏珠依然没好气,但声音柔和了许多。
      “护士长,我……”小希欲言又止。
      “唉,我知道这工作不容易,你是这里最好的护士,我平时最疼你,怎么舍得骂你?可是我们没有理由让患者这样遭罪呀。”申敏珠语重心长,边说边替小希擦眼泪。
      “您骂得对,我哭不是因为心里委屈,是因为,因为在豪先生他太可怜了。”小希说着说着,干脆扑到申敏珠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好了,你还来劲儿了是吧?又不是新人,这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你先垮了,患者谁来照顾?快去,姜先生还等着你加药呢。”申敏珠捧起小希的脸给她鼓劲,“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许放弃!”
      随着药物一点点进入体内,难以言表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在豪忍耐着,掩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馨瑛聊着天。慢慢地,他开始力不从心,不得不闭上眼,咬紧牙,努力压抑翻涌而上的呕吐感,和一阵强似一阵的晕眩。意识渐渐飘离躯体,尽管顽强抗拒,他还是陷入了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在豪缓缓睁开眼睛。
      “醒了?”是馨瑛。
      “我们……到家了?”在豪漆黑的眼珠稍稍转动了一下。
      “嗯。打完针你一直在睡,婷允姐就叫学长送我们回来了。”
      轻轻呼出一口气,在豪无力地合上眼眸。
      ……
      傍晚一场颇大的阵雨,将逼人的热浪冲去不少。习习凉风和着泥土的清香,卷帘而入,带来蛙声连连、虫鸣阵阵。星空下,精灵们正愉快地开着仲夏夜的派对吧。
      然而,热闹是属于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视线落在窗上,没有焦点——一颗心承载太多愁苦,竟已无力感受美好。良久,馨瑛黯然低头看向在豪。他的脸,即使在暖色的灯光下,依然显得过于苍白,墨一样的眸子,明明疲惫已极,却倔强地撑开。
      “睡吧,明天早上见。”手指滑过他额间,落在他掌心,缓缓写着。
      一抹浅笑自在豪唇际慢慢化开:“明天早上见。”他低声说着,却没有合眼。艰苦的治疗使他这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馨瑛一定又担心了吧,好想看看她的脸啊。可是,眼前一片模糊,原本还能隐约看到的影子现在愈发不清楚了,连仅存的一点光亮也慢慢退去,为什么?拼命睁大眼睛,想留住那些景象,却觉光明更加快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比一层浓厚的黑雾。也许真是累了,那就睡吧,在豪失望地合上双眸。
      看着他微微蹙眉,努力聚焦,目光却渐渐涣散,变得空洞,馨瑛眼中不由得一片湿冷,在豪,好好睡吧,睡着了就不会痛了。
      “在豪,在豪……”朦胧中,在豪循声而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是馨瑛。她边走边喊,甚是焦急。在豪想答应,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大玻璃罩内,做什么都徒劳无功。忽然,馨瑛好像发现了什么,不顾一切地朝一片森林跑去。那片森林很黑,偶尔有绿色的光点闪烁——那是狼群的眼睛。
      馨瑛,不要到那里去,快回来!在豪急出一身冷汗,奋力敲打玻璃墙,试图摆脱困境。眼看馨瑛就要被黑暗吞没,千钧一发时,一个大锤从天而降,瞬间将罩着在豪的玻璃砸碎,巨大的声响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两眼发黑。顾不得这些,在豪跌撞着追过去,直跑到筋疲力尽,仍不见馨瑛的踪影。
      脚底突然一软,在豪这才发现,身下竟是一片沼泽。馨瑛,难道你……那一瞬,在豪想到的不是逃命,他发疯似的呼喊,试图拨开漫无边际的湿泥,找出那个可能已经没入其中的人。他因此更加迅速地下沉,黑泥很快淹过胸部。他绝望地看了看头顶清冷的星空,馨瑛的笑脸若隐若现。
      突然,一个大锤迎面砸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一下、两下……大锤不停砸着,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痛,和黑暗。馨瑛——在失去意识前一秒,在豪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暖暖的感觉轻轻靠过来,在豪猛然惊醒,脱口叫道:“馨瑛!”
      “早上好。”掌心传来温柔的问候,在豪如释重负,谢天谢地,她没事,那不过是一个梦。唇边漾起一抹笑,欣慰地看向她,只一夜而已,对她的思念却已如潮水般汹涌。可是,眼前为何仍旧漆黑一片?难道还在梦中?狠狠咬了咬嘴唇,痛!不是梦,那么……
      “你刚才……说什么?”在豪极力压抑着从心底翻滚而上的恐惧,轻声问。
      “你怎么了?”他不寻常的举动,馨瑛看在眼里,担心起来,“不舒服么?”
      “没有。”
      “你的手好冷,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馨瑛关切地盯着在豪,他夜里睡得很不安稳。
      昨晚?在豪的心猛然收紧,那就是说天确实已经亮了,刚才那淡淡的暖意是阳光?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看不见?没有模糊的影子,没有昏暗的光线,只有黑色,毫无层次的黑色,深不见底的黑色?为什么?!强烈的痛楚迅速袭来,如万箭穿心,是这样吗?完全看不见了。
      “我没事,别担心。”在豪的心痛得发颤,嘴角却噙着淡淡的笑,不着痕迹地抽出被馨瑛握着的手——冰冷而微颤的手,揉了揉胃部,“肚子好饿……”
      他笑容里似有若无的悲伤,让馨瑛有片刻迟疑。转念一想,他若真有心事不肯说,逼也没用,还是先缓一缓,再慢慢想法办问吧。于是,在他颊边轻吻一下,准备早餐去了。
      在豪慢慢坐起来,努力看着,想寻找一个焦点,然而黑暗是那样浓重,那样真切,牢牢包围他,根本无从摆脱。头脑渐渐变得空白,所有感觉都消失了。良久,眼角有冰凉的东西滑落——是泪。
      “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十几分钟后馨瑛推门进来,看见失神呆坐的在豪,再也按捺不住。
      在豪缓缓将脸转向馨瑛,泪迹未干的双眸定定看着她,静若深海。少顷,长睫轻颤,笑意慢慢浮现,指尖抚上她面颊,淡淡地,“我很好,只是……看不见了。”
      馨瑛心口猛一窒,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不敢相信,狠狠抹掉眼泪,捧着他的脸,细细端详,那双黑夜般的瞳子,依旧温柔如水,却再也映不出她的影子。紧紧抱住他,馨瑛泪如泉涌,老天,你为何这般残忍?为何非要这样折磨他!
      靠在馨瑛怀里,在豪没有流泪,哭有什么用呢?改变不了任何事,他只是笑,淡淡地、不屑地。命运,这就是命运?真是太没创意,一切都在意料中不是吗?只差个迟早而已。
      “馨瑛。”在豪轻轻挣出她的怀抱,“你害怕么?”从此,他就像梦境里一样,要被困在黑色的玻璃罩中,将她独自留在外面,离得很近,又隔得很远。他的黑暗何尝不是她的黑暗,他的寂寞何尝不是她的寂寞,她一个人,要如何面对?
      馨瑛久久凝视着在豪的眼睛,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失去了昔日的神采,变得更加幽深,浓浓的黑色,将来自他心底的情绪尽数遮去,只留下一片空茫。真的什么都没有么?看真切些,那里分明写满从容与坚强。馨瑛忽然有了勇气:为什么要害怕?在豪,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会替你好好看这个世界。轻轻拉过他的手,像往常一样写道:“吃早餐吧。”
      饭桌上,两人相对无言。馨瑛的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在豪的脸,而在豪则努力吃着面前的食物,小心翼翼。
      ……
      “怎么样?”检查室外,馨瑛焦急地问婷允。
      “肿瘤增大了,完全压住视神经。唉,这段时间的治疗效果不好,癌细胞扩散速度加快了。”婷允皱了皱眉,“你要小心看护在豪,不要让他受伤。我会和治疗小组讨论,看能不能换一个更好的治疗方案。”见馨瑛的神情逐渐变得呆滞,婷允心中不忍,拍了拍她的臂,安慰道:“别太担心,总会有办法的。在豪一直很坚强,你要相信他。去吧,他在等你。”
      在豪独自坐在检查室门外,双眉紧锁。他在担心,担心馨瑛听到不好的消息,又会难过。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一直心里有数,近来疼痛发作的越来越频密,持续时间越来越长,不光是头部,全身都会痛,难以忍受的痛。不但听不到,现在还看不到了。他明白,自己的病情在迅速恶化,只是不想让馨瑛知道得太清楚。现在,与其说他们需要奇迹,不如说是需要对奇迹的渴望,也许只有凭着这点渴望,他们彼此才能坚持到最后吧。
      “可以走了吧?”在豪感觉有人轻轻握住自己的手,知道是馨瑛。
      “婷允姐说,看不见只是暂时的,换一种新药慢慢就会好了,不用担心。”
      “真的吗?我就知道没事的。”在豪像得到意外惊喜般灿烂地笑了,“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
      ……
      “完全看不见?这样啊……”李炳国狠狠闭了闭眼睛,然后心痛地看着坐在一旁的在豪。那张曾经倔强、充满生气的脸,如今憔悴如斯,平静之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痛苦,“多好的孩子啊,为什么……”他暗暗叹了口气。
      惠子默默起身,到饭厅拿来一杯刚榨好的蔬菜汁,递到在豪手中:“喝吧。”
      “谢谢妈妈。”
      看着在豪一口气喝完,惠子又递上一小杯清水。在豪顺从地喝了。惠子爱怜地拉过他的手,轻轻地拍着:“在豪,你要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豪听不到惠子的话,但妈妈的爱一滴滴流进心头,他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
      “爸,妈……”馨瑛有些犹豫,“在豪现在不能照顾自己,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可是家教那边,因为大考快到了,我不能马上离开,所以……所以我想拜托你们帮着照看在豪。我知道店里的事很多,不过……不会很久的,大考一结束我就辞职,专心照顾在豪。”
      “真是的,难道父母照顾自己的孩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还说什么拜托。”惠子假意板起脸,伸手拨了拨在豪额前的头发,“在豪,明天到妈妈这里来,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馨瑛啊,”看着一脸歉意的馨瑛,炳国说,“你早该让我和你妈帮着照顾在豪的,别老什么都自己扛,多些人分担,对你和在豪都好。”
      馨瑛爸妈的水店开张有段日子了,最近刚有些起色,两人常常早出晚归,希望尽可能多做些生意。
      为了不让岳父母分心,在豪执意不让他们专门到家里照顾自己:“你们怕我一个人会出状况是不是?那就让我去店里吧,晚上馨瑛来接我回去就行了。”
      “那怎么行?!店里人来人往乱哄哄,你需要静养!”李氏夫妇一致反对。
      “没关系,反正我听不见。”在豪一脸诚恳,“让我去吧。”
      炳国和惠子互看了一眼,黯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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