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引》不言羽

84、三、重华

　　上古诸神对时间的流逝并不在意，但对时间中一些奇异的缘分和牵连是很敏锐的。在日镜的那一边就是商朝的都城朝歌。此刻已经帝辛末年的时候，周部落以帝辛未及时祭祀为理由起兵讨伐，商汤王朝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时刻。
　　这个时候身在朝歌的帝辛却没有臣民们所想的那般忧心忡忡。
　　踏过层层青色帷幕就到了一间布置优雅的宫室，身着青色龙衮的伏羲安静地席地而坐看着竹简。看帝辛进来他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打搅你了。”
　　帝辛回礼，“有东帝陛下来访，何谈打搅。”
　　他是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君王，眉宇间有些像帝俊。伏羲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倒好，一点也不想那些事。”
　　“我想也是徒劳。若是天命如此，我又能如何。”
　　“天命……”伏羲的指尖动了一下，从地上起身，青色龙衮之下青黑色蛇鳞好似青玉，“你当真相信天命？”帝俊的后裔，竟是如此迂腐不成。
　　帝辛却笑，“不信，但信的人太多，我说也无用。”
　　伏羲这下笑出声来，“难怪朱宣喜欢你。”那种随性和洒脱倒和白帝很是相似。
　　帝辛似乎放松了一些，“伏羲陛下还没找到想要找的东西？”
　　伏羲摇头，这不过是一个给帝辛的借口，这个时代女娲虽已不在，她残留下来的灵息要做成牵扯到他的封咒还是能够的。能做到这点的……怕也只有那个有着一脉相承灵息的少昊氏。伏羲摇了摇头……
　　朱宣到来的时候，伏羲正待在宫中高楼的一个角落里俯瞰着下面的风光。
　　“好看吗？”朱宣开始大概还有心虚，不过等到他到了之后对方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全当没他这个存在的时候朱宣的耐心就不够用了。
　　伏羲回过头就看到朱宣一脸小孩子闹脾气的表情，原本心中的一些不舒服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挺不错的。”伏羲的感知当然和普通人不一样，即便他站在这里，也能感受到朝歌的百态，“帝辛还是很不错的。”
　　“他说你在找东西？”朱宣猜到这是伏羲解释自己滞留在这里的借口，不过就连这么和他说的帝辛都不觉得是真的。
　　“是啊，找东西。”伏羲叹了一口气，“人生莫过于此，我们也莫过于此。但愿不要错失才好。”
　　朱宣的神情一僵，“这话你应该对我父王去说。”
　　即便知晓过后的惊涛骇浪又如何，他们无意再干涉人间，朱宣不过是顺着历史的轨迹做些手脚，自家父王就算知道他想乱来也懒得干涉，他唯一顾忌的就是伏羲，所以在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他就调开了这位东帝大人。本来还想着来道歉，不过看伏羲的样子是不用了。
　　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伏羲猜到了他以天地苍生为棋子布下的局。这个局针对的是谁伏羲不知道，他明白的是朱宣绝对不会做危害这个世界的事，他所要做的，也不过是在他身边看着，并且在有需要他的时候帮个小忙，至于许久之后朱宣感慨伏羲和他的配合默契，他看看朱宣白发上缠绕的青色璎珞但笑不语。
　　他们离开殷商的时候帝辛投过来的目光似乎说应该如此。伏羲在朱宣耳边轻轻问了一句。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毕竟帝辛是最后一位有着帝俊正式血统的祭祀者，要说那位上古第一天帝陛下没有和他通过消息好像也不可能。
　　“就算父王没有告诉他。”朱宣目光不转，浅色的唇微微翕动发出只有他们能听到声音，“难道你就以为他不会猜到吗？”
　　人类的朝代更迭，伏羲带着清浅得几乎看不到的青色的眼瞳似乎有了笑意，“若是如此，最好不过。”
　　朱宣奇怪地看他一眼，他手中的日之镜发出金色的华彩，等到所有光华都消失的时候，他们的身影也不见了。
　　“日镜是牵引金乌魂魄的镜子。”长留山上，两位上古诸神惬意地坐在穷桑树下，看着不远处变幻不定的云海。
　　“我知道除你之外帝俊另有子嗣。”伏羲所说的子嗣，是指灵息全然由帝俊所出，而并非那些从他的灵息和其他灵息混合之后化形而出的后裔，“只是不知道原来都没有化形。”
　　虽然是单纯的天帝血裔，另一方对应的却不单纯是天后羲和，而是其他的部分，因此没有像朱宣那样直接化形。
　　那个时候朱宣看了看伏羲，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要不是娲皇，我不会在此。”
　　伏羲觉得自己的心跳恍惚间快了一些，那些隐秘的事，在羲和每一次的欲言又止中，在帝俊每一次眼光的挪移中他都有所察觉，不想问出来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安慰。可现在，朱宣的眼睛让他不能再逃避。
　　指尖轻轻触摸到朱宣的额头，那上面有一个鸟形的纹章。
　　“分立三魂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朱宣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父王曾说过无数遍若是我是女孩就好了。”
　　女孩是传承，男孩是破立吗？伏羲并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朱宣这个神祇开始存在起帝俊就明白这个孩子有着和他截然相反的灵息。帝俊是存在的世界，这孩子便是无边的虚无。
　　要只是那样的话，世界上也不会有朱宣的存在。偏偏羲和割舍不下自己的孩子，偏偏女娲在那个时候散尽自己的灵息重归天地，将最后一缕创造和存在的灵息交付给羲和，让她与自己未出生的孩子融合，让那个本来不该存在的孩子化形来到这个世界。然而虚无无时不刻都存在在朱宣的神魂之中，少昊之国的归墟就是最好的证据，为什么它在那里，因为那是朱宣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最无限的生成。他将自己的神魂三分，天魂停留在长留山处理所有，地魂化为意魔主宰所有的意志，命魂却变成了一个接近人类的存在。唯独如此，他才能够安稳下来。
　　“如果你是女孩，那就不需要外来的帮助了。”伏羲叹息。
　　伏羲的指尖向后停留在朱宣的白发上，缠绕在他发上的青色璎珞就跟有所感应一样尾端缠绕上来。那就仿佛是恒古的记忆般遥远，又仿佛是昨日般清晰，看着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类，伏羲总有一种错觉，一种被隔绝的错觉，直到在那片竹林中看到了那个白衣的少年。
　　“觉得和你比较合适，青白分明。”
　　朱宣的眼睛瞪直了。
　　伏羲一脸善意的微笑，“三魂分立，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就说这位东帝陛下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朱宣在心中暗骂，面上却只能微笑，“怎么会——”
　　伏羲也不说话，横过手臂在虚空中做了一个切的姿势。
　　朱宣低头，那惊动天地间的灵息变化伏羲怎么会不知道，他本来就来自于最初的构成，只能是比其他生命更容易想通到底是什么引动了那些变化。
　　“盘古早已化身天地，我们都存身在此，绝对不能破坏。”
　　伏羲看着朱宣无意识握紧的拳头，却感到了一种哄小孩子的乐趣，“你是不是想说，就算是你父王要死，也要死在你手里。”
　　帝俊是这个天地的存在，若要完结，必要完结在代表着存在的反向的虚无之中，只有这样永恒的循环才能够继续，平衡才能够保持。
　　“这种被人抢走天命的感觉可不怎么样。”朱宣嘀咕，然后发现伏羲距离他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自己的耳尖能敏锐地感觉到对方浅淡的呼吸，带着自然的芬芳和清新。
　　莫名地，就是觉得身边的神祇心情很好，朱宣的心情顿时变得糟糕起来。这一次的谈话是不是太早？伏羲在知道之后会做什么？再如何觉得自己了解对方，朱宣对这位东帝陛下也无从猜测。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情突然变得这么好了？
　　这个疑惑在那之后一直留在朱宣心中，直到他发觉伏羲态度的转变和领悟到其中的意义，而等他想明白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逃得远远的。
　　在伏羲找不到的地方看着春华秋实，看着碧波荡漾海天无垠，广阔、从容、恬淡，到哪里都好像能回忆起那个那个经常出现在自己身边，可以被自己叫做半个师父，是自己不多的长辈的神祇。青色璎珞绳在自己的白发上总是宛转缠绕，在时刻安抚着自己能够毁灭天地的力量。
　　孩子们一个一个长大，离开他的身边，真正能够留下来的唯独记忆，温暖的，眷恋的，哪怕是痛苦的都变成他珍藏的一切。
　　最终，还是只有那样的一个……自己能够关心的所在陪在自己身边吗？他突然开始理解当初女娲和伏羲的心情，为那些不管是神祇还是人类的孩子付出自己的真心，看着他们成长，看着他们离开。伏羲也是以同样的心情看着女娲离开的吗？
　　那个时候起，朱宣就发誓不会让自己看着伏羲离开。
　　一个没有说出口的誓言，让朱宣觉得自己变得沉重起来。
　　千百万年，时光漫漫，朱宣悄无声息地把一些人从人间挪到山海之间，又不断地稳固着山海和人间的关系，直到山海变成现在那样。
　　千百万年，伏羲始终无法放心，直到走到现在这一步。
　　快了，他很明白，也真心地感谢着朱宣的出现，三魂归一，朱宣尽全力截断这个世界夭折的命运的时刻就快要到了。
　　那么，朱宣在决定自己三魂归一的时候，是不是也对自己失去一些记忆的可能性有所预料？伏羲看着在沙发上抱着变成幼年状态的白奇睡得非常香甜的朱宣，颇有些不知该如何处理比较好。
　　白奇带着年幼的阿婵公主误入地维，为破开地维将他们救出朱宣动用了自己秋水，强制三魂归一达到能够和帝俊的存在归化之力抗衡的力量，然而强行突破到底是伤了他的元气，在破开的瞬间吞噬掉了一些记忆，现在的朱宣停留在他刚刚被封为白帝少昊氏执掌东夷和西洲的时候，他不再认识白奇，甚至连长子句芒也还是名为重的孩子——
　　伏羲突然想到，那个时候的朱宣在处理同帝俊的关系的时候还是很积极的，那么——
　　“你能过来住一段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