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风未动 ...

  •   走在绿意绵绵的山道中,张薄尘临近古刹时,反而停住了脚步。
      深山绿林中那间古刹,破旧到堪称残破,却也从未更加破败一点,始终是这幅样子,不仅这两年未见,从张薄尘第一次看到这座寺庙,就没有丝毫改变。
      万古如斯,仿佛又一个万年之后,沧海桑田,都不会改变。
      张薄尘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座古刹。

      刚迈进门坎,张薄尘便听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拉长音调地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他没看到主持大师,却见一个流浪汉似的男人正坐在供桌下,原本一进门就想向右侧壁画看去的动作因此停了停。
      张薄尘往里走上两步,看见一对年轻主仆正坐在石阶下。书童急道:“你这个人……” 年轻俊朗的书生却道:“他说你像我,是在夸你呢,别理他。”
      张薄尘不由扑哧一笑。
      这一声顿时将两方人的注意吸引来,三个人都看向他,张薄尘也不在意,在另一侧石阶下捡个位置,放下行囊。
      最开始那一眼被打断后,张薄尘竟失却了转头的勇气,近乡情怯大抵如此,壁画近在咫尺,他却不敢抬头看一眼。
      张薄尘呆怔地坐在台阶上,那一对主仆的言论还是飘入他耳中,如今他神魂已成,一心可多用,听出他们在谈论那面壁画,满是美丽女子的壁画。
      是了,这里有三个男人……若不发生点什么可不符合惯例。只是不知会是谁走那“好”运。
      情思翻涌,张薄尘终于忍不住慢慢抬起头,目光一触上,便大吃一惊,几乎坐不稳。
      不一样了!和两年之前,他来看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画上女子位置举止不同,这倒正常,但人数有所增减变化。他万分熟悉、摩挲凝望过无数遍的那个白衣女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更加年轻的白衣少女。他终于见到她……他终于失去她……诸般念头在脑内搅成一团,喜悦与悲怆冲上心头,最终都被痛悔代替,张薄尘几乎想大哭一场,他恨自己为什么来得这么迟,他本来以为还有时间。
      而后悲痛化为坚决,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他仅有的两个亲人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个了,这一次,无论用什么方法……
      仿佛他的念头与决心传应到冥冥之中,画上的白衣少女睁开了眼。
      一时间张薄尘无法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后他便吃惊地张大眼睛,刷地站了起来,但因为视角的变动,白衣女子被呆立壁画前的书生挡了去,张薄尘蓦然回神,才发现这个书生的存在,立刻意识到书生已经看到画上的变化,张薄尘心中杀机闪现。

      书生看着那画中女子睁开双眸,惊疑不定地以为自己眼花,忽地耳闻一声娇呼,下意识转头看去,只见供桌之后,一个白衣女子凭空出现,跌坐在地上。
      这个声音也夺取了张薄尘的一切注意力,壁画上的少女同时消失,他看得清清楚楚,无暇他顾,张薄尘不假思索冲过去。白衣女子刚刚抬起眼,看到壁画前站着一个人,还未看清,便见一道身影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肩:“牡丹!我终于见到你了!”
      牡丹一生中从未接触男人,只从姐妹们的描述中听过,蓦然被如此亲密接触,完全吓慌了,惊呼一声,一把推开他,逃进身后的一道房门。
      张薄尘心神激荡之下,措不及防被推倒,脑袋一头撞上供桌,然后滑落萎顿。
      书生看到这兔起鹘落的一幕,也吓了一跳,三两步上前扶起张薄尘:“你没事吧?”
      张薄尘这一下跌的不清,额角已经给撞出了血,脑中一阵一阵的抽疼,顾不上扶自己的是谁,反手抓住扶他之人的手臂,手指深深掐进对方肉内,断断续续地说:“跟……跟上去……”
      书生吃痛,更因此意识到张薄尘的急迫,本着善心,也因为好奇,干脆扶着张薄尘,追入白衣女子逃入的那扇门。木门吱吱呀呀在身后合上,声音渐弱至无,书生忽地若有所觉,回头一看,身后哪还有什么门框庙宇,只有一片土石,他豁然扭头,却见他们正位于一个充满荧光的山洞!
      他震惊之下,没注意到张薄尘已经放开了他。
      这里就是那条路了,张薄尘后退两步靠在石壁上,然后滑坐在地,这一会儿他已头疼稍减,清醒不少,他跪坐着仰起头,注视漫洞荧光,脸上似喜似悲:“我终于回来了……”近在咫尺却无法碰触的时间已经太久,他连狂喜中都沉浸着痛苦。
      书生转眼就想起同路人,转头身边却不见,再一低头,见到张薄尘如此神情,不由愣住。
      密密麻麻的荧光犹如活物飘散,凑到书生身边,他下意识躲闪,惊动了张薄尘,张薄尘慢慢恢复常态,站起来道:“不用躲,这些东西不是实物。”
      几个躲不开的荧光已经碰到书生,他发现这东西没什么妨碍,便放松下来,四下看了看一片昏暗空无一物的山洞:“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张薄尘左右弹弹衣袖:“说来话长。”
      他整了整仪表,对书生说:“我叫张薄尘。红尘的尘。”
      书生一拱手:“在下朱孝廉。”
      朱孝廉习惯性地微微躬身,抬头时正好一群荧光飘到张薄尘头侧,稍稍照亮他的面容,朱孝廉顿时一怔,他第一次直面这个青年,也是刚刚发现,张薄尘跟方才那个白衣女子面容极像,除了张薄尘五官更硬朗一些,几乎如出一辙。
      朱孝廉不由盯着他的脸:“你们……你跟刚刚那个女孩子……是兄妹?”
      张薄尘的脸色又沉下去,喉头一动,把一声哽咽吞下去:“我们……是双生子。”
      “你妹妹是壁画里的人?她被抓到壁画上去了?”朱孝廉猜测着,不少志怪小说中的情节涌上心头,他却突然想起,“她看起来……不像认识你?”
      张薄尘目光有些飘忽。
      自从存不住记忆时起,这个地方已经无数次在梦里出现,到如今次数他都已经数不清。黑暗的洞窟,嶙峋的岩壁,漫天的荧光,他穿梭在其中,离开了自己诞生的土地,投入彻底陌生的另一个世界中去。
      无数次梦境,无数次探究,无数次寻觅,此时终于站在这里,他的心境却诡异地静下了飘,短暂波澜后,激动与狂喜都离他远去,他仿若站在重复了无数次的梦中。
      他喃喃地回答:“我们一出生就分开了,不是她被抓进去,而是我……我被赶出来,那个世界只允许女子生活,如果生下的是男孩,就会被放逐。”
      朱孝廉听得目瞪口呆:“什么样的地方重女轻男?难道那里是女儿国不成。”
      张薄尘毕竟被撞伤了头,仍有些头昏,他扶着额坐下,心神终于被疼痛慢慢抽回,仰头看着朱孝廉,他露出个讥讽的笑:“岂止,是仙女国呢。”
      此时冷静下来,他意识到朱孝廉是大有机缘之人,恐怕这次他能这么轻松地进来便是有朱孝廉之故,虽然不知这机缘是福是祸,但满心迫切的张薄尘已经完全顾不得了,这个书生会成为他破局的关键,必须握在手里。
      张薄尘缓缓道:“反正还有时间,我可以慢慢告诉你。”
      朱孝廉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勾起,又转头看了看周围,荧光缓慢地飞舞着,暗沉的石壁一动不动,好像身处另一个没有时间变化的空间。他点点头:“好,讲吧。”一撩衣摆,坐在张薄尘对面。
      张薄尘唇角一勾,笑了笑。

      这世上有很多仙魔妖灵,他们有各地生活的地方,佛法说三千世界,其中就有他们生活的小世界。
      画壁就是这么个地方。
      画壁诞生的时间不长,在修道者中名气却很大,因为那里是只有女子……只有仙女们的一个世界,被一个女仙统领着。壁画会挑选路过的男人们,把他们召唤到那个世界去,想要走的就放走,愿意与仙女成亲留下来的,就要一辈子留在壁画里。
      有些得道者有心挽救凡人,却无法阻止,这手段虽然充满妖气,但确实是凡人自愿答应,即使这些男人被留在壁画里的后半辈子不是作为活人。
      让女仙生下孩子后,男人就会被杀死,生下的如果是女孩,就送到道场西面的一个小村,长大后返回道场修炼,如果是男孩,则送出画壁,任其生死。
      张薄尘的母亲是仙女之一,就像被她们教导者所教的那样,对自己的丈夫毫无感情,但面对生下的男孩,她却诞生了天性的母爱,她用法术把关于画壁的一切留在了他脑子里,随着长大慢慢解封。
      这些年来张薄尘不断梦到这个充满荧光的山洞,这条他被送出去经过的通道,他孑然一身,毫无亲友,一心想要找到和母亲妹妹团聚。一边四处修行,一边在修道者间打探消息。
      找到这间古刹后,张薄尘曾经长居在这里,在画壁外徘徊了很多次,看着有些男人进去就不再出来,也看着男人进去后出来,被主持消去所有记忆,自己却欲入无门。
      但凡是从画壁离开的男人都不会再被迎入,哪怕张薄尘是在画壁出生的,他既然已经被送出去,就不被允许再次履足。
      两年前他下定决心,离开这里,修炼闭关,本预计要花十年,但他毕竟是仙女的孩子,出生时又被母亲灌注法术,只是两年就得以归来。
      但他终究是来晚了,已经再也不可能见到母亲。
      他仅剩最后一个希望。
      “我看见妹妹代替娘出现在壁画上。” 张薄尘靠着石壁,无神地说,“那意味着她会陷入娘一样的境地,生活里只有修炼,然后到了个男人就像勾栏女子一样被她们那个姑姑排出去,任其挑选,和一个素未谋面不知好坏的男人成亲生子,生下孩子后杀掉丈夫,孩子长大了自己就枯萎死去……”
      他抬手捂住脸,指间戳到额头,未处理的伤口被他这一蹭又出了血,他丝毫不以为意,原本留在脸颊上的血沾到了手上,指间的鲜血就和他的悲怆一样被隐没在黑暗里。
      朱孝廉听得心有戚戚焉,走过去在他身前蹲下,拉开他的手,掏出手帕替他擦脸颊上的血:“我会帮你的。”
      他笨手笨脚的,不小心碰到张薄尘的伤口,张薄尘缩瑟了一下,朱孝廉连忙收回手,但看张薄尘死气沉沉的样子,又凑过去一点,更加小心地替他擦拭,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青年,保证道:“你想救你妹妹出来对吧?我帮你。”
      这傻瓜都不知道自己曾起杀心,张薄尘盯着他看了两秒,问:“为什么?”
      朱孝廉毫不犹豫地回答:“那些女孩子太可怜了!你要做的没错。还有,”他有点傻气地笑起来:“你都把这么多事告诉我了,我们算朋友了对吧?”
      张薄尘看了他一会儿,稍微打起精神来:“对。”
      他扶着石壁站起身:“说起来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进不来这里。看来你是这一次被壁画选中的人。”
      朱孝廉又是一惊:“选中……你是说,去挑妻子的,那种选中?”
      张薄尘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自然是,要不然你看不到壁画上的变化。虽然不明白方才牡丹是怎么出来的,但既然有你,要行事就方便多了。”
      他伸手搭上朱孝廉的肩,意味深长地拍了拍。
      朱孝廉低头看了看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又看向他:“那我们该怎么做?”
      张薄尘冷冷又从容地一笑:“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他们在石洞里花了不少时间,走到石洞尽头,推开那扇门时,一场好戏刚刚结束:与仙女相爱的石妖被当众斩杀。
      统领画壁的姑姑取消今日修炼,穿过噤若寒蝉的女孩子们,她和广场侧面雕花木门后走出的一个男人隔着半个广场,正好面对面。
      她停下脚步,女孩子们奇怪地回头,被突然出现的一个男人吓了一跳,纷纷往姑姑身后闪避。
      朱孝廉的目光在姑姑身后搜寻,很快找到牡丹,她披着一件绿色斗篷,低眉顺眼,泯然于众,但那与张薄尘相似的容貌在朱孝廉眼里犹如明灯般醒目,他不合时宜地想到若张薄尘穿女装会怎样,几乎笑出来。
      好在他还记得张薄尘的提醒,装作不知道这里。这会儿盛装的女仙首领已经从惊讶中清醒,缓步向他走来,朱孝廉完全是本色演出地慌慌张张一行礼:“晚生朱孝廉。”自我介绍后他稍微镇定了点,一把展开扇子,扇了扇:“误入此地,小生失礼了,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随着接近的脚步姑姑的目光越来越锐利,让朱孝廉惴惴不安,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挂不住,但刚走到他面前,姑姑蓦然浮起一个亲切的笑容:“这里是——凡人都喜欢的地方。”
      她回头面对女孩子们,大声道:“客人来了,摆宴!”
      女孩子们发出又惊又喜的嬉笑哄闹声,一窝蜂散去了,纷纷绕过他们奔上台阶,回房间换衣服准备。
      一只看不见的手按在朱孝廉肩上,告诉朱孝廉:做的好。
      张薄尘想给朱孝廉一点支持,却不知道自己的手在发颤,朱孝廉甚至能想象到张薄尘目光追逐着妹妹牡丹时悲喜交集的神情,就像他在山洞中,那么执着,那么脆弱。他抬手在自己的肩上掠过又落下来,好像拂去灰尘似的,抓住张薄尘的手,传达自己的安慰。
      张薄尘明显一惊,手指动了动,朱孝廉紧握住不放。接下来一路,他都握着他的手。
      朱孝廉很快就被带到一个小广场,告之这里是女儿国,山上的生子泉能让仙女们有孕,但只能生女孩,他只要留下来生儿育女,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事物。
      除了门洞,三面坐着一排排妙龄女子,各个花枝招展,任他挑选,予取予求,这大多数男人梦寐欲求的场景,在朱孝廉眼中,因为张薄尘的说辞,蒙上了一层悲哀。这些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们兴致勃勃地窃窃私语着,打量着他,像看一件玩具,她们不知道这样被挑选是个悲剧,不知道必须杀父弃子也是个悲剧。
      朱孝廉知道该怎么做,他紧紧攥着张薄尘的手,毫不犹豫选了牡丹。

      挑选之后是宴会,朱孝廉被披上一件大红喜跑,座位安置在姑姑旁边,牡丹作为另一个主角,要上场到中间去领舞,看得出她有些心不在焉,强颜欢笑,朱孝廉猜测她是不是在想那次短暂的奇妙冒险,那个冒犯了她的男人,她是不是发现那个男人和她容貌相似了,是不是想弄清楚怎么回事。
      入夜,侍女退去后,只剩下牡丹和朱孝廉站在床边,牡丹终于从一直困扰她的思绪里清醒过来,蓦然意识到,她嫁人了!而她甚至没好好看一眼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怯怯地慌乱地抬起头,她却看见,她的新丈夫侧身让出一块空地,那里显现一个人影,照镜子般的,和她如此相似的一张脸。

      朱孝廉在临着露台的书桌前吹了半夜冷风,回到房间里,牡丹已经在张薄尘怀里睡着了,脸上还有泪痕。
      朱孝廉问:“怎么样?”
      张薄尘点点头:“她都信了。”顿了顿,他又添了句,“她想跟我一起出去。”这才是最让他高兴的事,他一直害怕牡丹也被洗脑了,情愿过这里千篇一律的生活,还好牡丹一直想出去。
      能如此轻易相信他的话,也出于如此。别的女孩子再怎么大胆,不过就是私下里谈谈情爱,只有牡丹一直憧憬外界,因为她手上有一卷母亲留下的画,描绘的是外面的生活。
      别的女孩子出不去画壁,只有牡丹能,看着画的时候她就跌出了这个封闭的仙境,因为她在外面有血亲,张薄尘和她之间始终有一道联系。
      这血缘就是一道门,一直存在,从未破碎,但被画壁强大的法则封闭,牡丹固然能出来,张薄尘进不去,替他打开这道门的,就是朱孝廉。
      给牡丹擦掉泪痕,张薄尘下了床,见朱孝廉冻得脸色惨白,随手拿起被子,给他裹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
      张薄尘刚说了句:“牡丹,我是你哥哥。”朱孝廉就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避出门去。在张薄尘这个游方浪子看来,朱孝廉实在守礼到迂腐的地步。
      有朱孝廉相助,果然一路顺利得不可思议,可画壁对男人来说就是死劫,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张薄尘没有弄懂过画壁选人的标准,但它显然是按照某个准则挑选男人的,他不认为朱孝廉能逃过。
      画壁不是简单的以美□□惑男人,即使过得了欲劫,朱孝廉这种人也过不了情劫。
      虽然原本就存着利用朱孝廉的心思,却在张薄尘开口之前,朱孝廉就主动热心地一头扎了进来,倒让张薄尘有些无趣,他枉做小人了。
      罢了,他就保这个呆子书生一条命,算回报他。
      朱孝廉披着被子,觉得好受了一点,在床沿坐下:“接下来怎么办?”
      张薄尘坐在他身旁:“现在不急,姑姑不会这么快就信任陌生人,得再过几天,让她放松警惕再说。”
      朱孝廉偏头看着张薄尘的脸色,他没出去吹风,脸色也是近乎惨白的,朱孝廉有些担心,一伸手臂,展开被子把他裹进来:“你也冷吗?”
      张薄尘微微一僵,他多年漂泊,不喜欢与人如此亲密,但知道朱孝廉生性如此,爱担心人,爱关心人,懒得特意摆脱,何况今日被他握了半天手,都习惯了。
      他摇摇头,语气疲倦:“我用隐身术太久了,在姑姑眼皮底下用法术很难,要不是你在前面顶着,她先入为主,我一定早被发现了。”
      张薄尘一天之内情绪大起大落,撞伤头流了不少血,又高强度的用法术,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精神并不比牡丹好多少,在牡丹面前,作为兄长要强撑,在朱孝廉面前却不必,这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声音渐低,靠在朱孝廉肩上睡了过去。
      朱孝廉一低头发现他睡着了,轻易从那脸上看得出疲倦的痕迹,他盯着张薄尘的脸看了一会儿,虽然累极,但心愿终偿,让张薄尘脸上从内到外透出一股柔和,比起初见时深藏眉间蕴绕不去的阴霾讽刺,更加显得容颜秀丽多姿。
      灯花一闪,朱孝廉才发觉他不知不觉已经看了张薄尘许久,但他并没多想,转头看了眼牡丹,心道果然还是做哥哥的比妹妹更好看些,然后调转目光看向房门,端正地坐着一动不动。

      第二天姑姑在茶居继续召开宴会。牡丹因为找到亲人、有了出去的希望,整个人精神奕奕,容光焕发,朱孝廉被靠着坐了半个晚上,腰都僵了,坐在会场上不停地揉腰。别的未经人事的姑娘们还不觉得什么,姑姑看得掩唇直笑。
      但她果然并不轻易放心,晚上派出副手芍药和画壁里唯一的男性守卫猫头鹰查房,牡丹从姐妹那儿提前得知,晚上三个人都躲在床上,裹在被子里。
      “这样太鼓了吧?”牡丹侧躺着,伸手一下下戳着被子。
      “好像的确是。”朱孝廉撑着床,在被子里小心地活动脖子左右看着。
      “那怎么办?”张薄尘平躺着,语气平平地说。
      “咱们就不能换个方法吗?”朱孝廉想说隐身术,但又咽了回去,张薄尘身体还未复原,今天用了整整一个白天隐身术已经很是勉强。
      “我觉得我该换个地方。”牡丹说着就掀起被子要下床,走廊上张薄尘设置的警戒线正好被触动,张薄尘低声提醒:“来了!”牡丹受惊,错手一头栽下床,不小心还踹了朱孝廉一脚,朱孝廉撑着半响已经手酸,被这么一踹,顿时向前扑倒,不偏不倚冲着张薄尘的脸砸下去,好歹张薄尘伸手及时,抵住他胸膛,才没让两人的牙齿撞上,但嘴唇已经碰到了一起。
      朱孝廉慌慌张张地要爬起来,张薄尘却眼尖地瞟到两个人影从雕花窗外经过,情急之下一手揽住朱孝廉的脑袋,不让他退开,一只手伸到床下冲牡丹摆了摆,又用手指示意外面,牡丹会意地趴在床下不敢冒头,急中生智,发出“嗯嗯”的声音配合起来。
      屋里没有燃灯,昏暗之下张薄尘和牡丹看起来毫无区别,这一关算是过了。
      等巡查人走开,张薄尘才一把推开朱孝廉,一张俊脸冷若冰霜,方才他和朱孝廉身躯紧贴,他自然感觉得到朱孝廉的身体变化——他竟然起反应了!
      这倒也怪不得朱孝廉,他进京赶考,一路上风餐露宿,多日没有纾解,蓦然来到女儿国,软榻柔唇,还有人配音,有反应那是男人的正常现象。
      不正常在于现在跟他坐在一起的不是个女人,朱孝廉自己都愣住了。

      牡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松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张薄尘转向她,挤出一个笑脸,柔声说:“妹妹快睡吧,哥哥和朱大哥还有话要说。”抓住朱孝廉的领子把他拖出去,直拖到书桌旁,按在柱子上,低声逼问:“你对我妹妹有企图?”
      身旁便是云海翻腾,深不见底,张薄尘纵然脸色苍白,气势也丝毫不减,双眸如同冒火。那样子,好似朱孝廉回答一个“好”字,他就会把朱孝廉扔下去。
      “我保证我没有。”朱孝廉被他拖得差点儿窒息,喘着气回答,张薄尘哼了声松开手,然后站在那儿,忽地有些出神。
      他知道妹妹总要嫁出去的,但才刚找回来,而且她还不够适应外面的规则。
      朱孝廉怔怔地看着他。
      身旁云海涛涛,张薄尘披散的长发被夜风吹动,越发显得他容颜如画,他与牡丹那么像,但朱孝廉从来没有把他们兄妹重叠在一起过,在他眼中,他们的差别太大了。

      不知道姑姑是否真的对他们放心,反正朱孝廉看不出区别,但张薄尘说,可以走了。
      朱孝廉惊讶:“这么快?”
      张薄尘收拾这屋内的痕迹,头也不抬地说:“夜长梦多。”
      牡丹早就想出去了,满心期待,朱孝廉心里却有隐晦的不详预感。
      仍旧是张薄尘隐身,带着朱孝廉牡丹到了道场左侧,他和朱孝廉走出来的那扇雕花木门,打开木门走入,后面只是一个小小的空房间,三面环墙。
      朱孝廉走过去摸了摸墙:“我们要怎么过去?”
      张薄尘也上前摸了摸,他能感受到比朱孝廉这个书生更多的东西,松了口气:“门还没关。”
      他伸指一弹,一滴血珠从指尖沁出,飞落在墙壁上,以那滴血为中心,墙壁突然层层凹陷,一眨眼就形成了一个山洞。
      朱孝廉回头笑道:“行啊,你真厉害。”
      张薄尘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你们快走。”
      牡丹迫不及待地提起裙子就要迈进去,朱孝廉却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一把抓住张薄尘的手:“什么叫‘我们’?怎么回事?”
      张薄尘避开他的目光:“妹妹已经在道场中修炼了,她的本命灯在姑姑手里,如果我们全都走,姑姑会用本命灯杀了她,我留下拖延一会儿。”
      朱孝廉急了:“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我们把本命灯偷出来不就完了!” 牡丹也怔住了。
      张薄尘摇摇头:“本命灯是用精魂混着这里的仙气所做,带不出去,反正留在这里也不影响以后的生活,我只要搅乱姑姑的视线,让她想不到去用本命灯就行了。”
      朱孝廉还要说,张薄尘冷下脸:“啰嗦什么!”抬手一推,朱孝廉撞到身后的牡丹,一起跌入黑暗的山洞隧道中,他慌乱中匆忙伸手,只拽住张薄尘的一截衣袖,张薄尘没有任何动作,衣袖就已经在时空漩涡的强大力量中断裂了。
      视线暗下去之前朱孝廉一直盯着张薄尘,张薄尘没看向他,神色静谧而从容,似乎还含着一丝轻松。

      山洞重新化成了墙壁,张薄尘整整衣服,拿出一个小瓶,倒出一滴血珠,把它融进自己的额头,荧光从身上化开,等他低下头,站在原地的已经是白裙的牡丹。
      他事先取了妹妹一滴精血,暂时可以拟化成她的样子。
      张薄尘透过木门雕花看了看外面的广场,女孩子们轻松的嬉戏着,他想到在外面见过的很多生活不如意的女子,慢慢地想,在这里生活也有其好处,可他会保护牡丹的,所以还是让她自由自在的比较好。
      虽然他现在是不能护着牡丹了,但他对自己眼光还有几分信心,以朱孝廉的性格,必然会代替他照顾保护牡丹。朱孝廉既然是上京赶考的秀才,牡丹跟着他至少能不愁吃穿,以他的机缘加上牡丹的法术,也不会被宵小所欺。
      他原以为和妹妹分别时会很悲伤,但此刻竟然不觉得,或许重逢的喜悦已经足以盖过一切忧愁,他毕竟是做到了,让牡丹清白快活地离开,从此自由自在。
      而他留下来,从此永远陪着娘亲。
      张薄尘推门走出去,径直回到牡丹和朱孝廉的新婚房间。

      目前画壁里只有这么一对夫妇,可谓万众瞩目,牡丹和朱孝廉一起进了一个房间,然后只有牡丹一个人回来,很快就传进姑姑耳里。
      张薄尘没有等很久,姑姑就带着她的副手芍药和侍女仪仗来了。
      见到独自坐在床上的“牡丹”,她尚和颜悦色的问:“牡丹,你相公呢?”
      张薄尘低着头:“相公……不在这儿。”
      “他怎么丢下新婚妻子到处乱走?牡丹,你还不快把他找回来?”
      “相公不在画壁里。”
      这句话出口,终于揭露牡丹所做的最大的背叛,房间里的女孩子谁都不敢开口,场面一时极静。
      姑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看向张薄尘:“牡丹,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张薄尘说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我不能杀死相公。”
      “我不想等有了孩子后杀死相公,姑姑,我……”张薄尘不肯抬头,是因为怕姑姑熟悉牡丹,从表情眼神中看出破绽,此刻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头来,即将说出口的话就耗费了他全部经精力,张薄尘声音颤抖得厉害,“我爱他。”
      这一句话本在他计划的台词中,说出来却这样难。说出口他才明白,啊……那是事实。
      不是牡丹,是张薄尘,爱上了朱孝廉。
      那个老好人,那个自说自话当他的朋友,冒着生命危险来帮他救妹妹的迂腐书生。
      张薄尘一直以为,从被送出画壁起,他就注定了孤独的命运,凡世里没有他的同类,画壁虽然是他的故乡却不接纳他,也没有他的位置。
      为了解惑,为了修炼,他踏遍千山万水,恐怕他心中存着隐秘的希望,想要遇见一个能够打动自己,自己也能打动对方的人。
      他背负太重,执念太深,本以为找不到那个人。
      张薄尘闭上眼睛,想,朱孝廉,你要好好对我妹妹。

      一阵晕眩中,朱孝廉和牡丹一起触到地面,跌成一团,朱孝廉连忙扶起牡丹,然后转头四顾,他已经回到那间寺庙里,那张供桌后,而他曾和张薄尘一起迈入的那道门只余一片平整墙壁,他扑过去又敲又摸,没有丝毫改变。
      “公子……公子你原来在这儿呢,你什么时候过来了,吃饭吧……”书童后夏端着饭碗绕到供桌后,却见朱孝廉身边有个漂亮姑娘,不由惊讶:“这、这……公子,这姑娘是从哪儿来的?”
      山贼孟龙潭听到这句惊呼,大感兴趣,一跃而起,三两步走过来,看到牡丹,极为惊奇:“好美的女人,怎么会在寺庙里?”
      牡丹原本对尘世满心好奇,却从未想过要用自己哥哥来换,顾不得享受自己终于得到的自由,甚至没空理会满屋子陌生的男人,急急地向朱孝廉道:“朱大哥……”
      朱孝廉一口截断:“没事儿,你哥哥一定不会有事的,我一定不会让他有事的。”他灵光一闪,冲出去看那壁画,却见墙壁上已经不再是众女嬉戏的画面,而是一个白衣女子坐在莲花座中,周身包围着是地狱烈焰。
      朱孝廉愣住了。
      牡丹跟着他跑过来,朱孝廉回头看她,满脸苍白,指向壁画:“牡丹,那个,是不是你?”
      牡丹茫然地看着壁画:“可是……我已经出来了啊。”
      朱孝廉神色惨然:“那是你哥哥。”

      “公子,公子你在说什么呀?你认识这个姑娘?你又什么时候认识什么哥哥了……”后夏声音都快发抖了,满是害怕。他只觉得眼前一幕哪里都透着古怪,莫名其妙出现个女人而且公子一副跟她很熟的样子,他生怕公子中了邪。
      这几句话间,主持拎着水桶从后院走进殿中,朱孝廉不假思索地转头冲到主持面前:“大师,那道门呢?就是,我要怎么才能回到画壁里?” 他似乎天生有一种灵觉,能在无知无觉中替张薄尘打开那道门,能一眼看到就认定这打扮寒酸嬉皮笑脸的寺庙住持真的能帮助他。
      大师一笑:“你连画壁这个名字,都已经知道了?”
      朱孝廉连连点头,又急切又恳求:“大师,你帮帮我。”
      大师摇摇头走开:“你难道没听那位小友说,男人只能够进画壁一次,出来了就不能再回去?”
      朱孝廉一惊,然后连忙追上去问:“大师你,你认识他?”
      “他已经来过许多次了。”主持看向牡丹,面上仍然带笑,眼神里有着很深的无奈与叹息,“我没想到,他真能成功,我以为没有人能从那里带出人来。”
      “可是他自己留在那里了。”朱孝廉恍惚地摇摇头,一撩衣摆,跪了下去:“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求大师成全。”
      牡丹也连忙跪在他身边。
      主持双手合十:“善哉善哉。”他扶起朱孝廉,牡丹跟着站起来,两人眼巴巴地看着主持。
      主持则看向朱孝廉的右手衣袖:“你身上有血。”
      朱孝廉抬起衣袖:“啊,这是……他的……”
      他当日在山洞中给张薄尘擦额头上的血,沾到了一点。
      那日的情景重新在眼前浮现,其实才过了几日?两三天吧,怎么他好像过了半生那么长。张薄尘靠在岩壁上,满脸失落痛苦,他俊美的面容淹没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强烈的悲怆却感染了朱孝廉。朱孝廉头脑发热般一口应下,不,是主动开口帮助他。但朱孝廉知道他不是头脑发热,他没法放着那个样子的张薄尘不管。
      到道场后这件外袍就换掉了,今天一早张薄尘才找出来,让他重新穿上。
      主持沉吟地说:“这一点还不够。”
      牡丹毕竟是在画壁修炼的仙女,而且在众仙女中实力尚算前几位,几日以来她早明白连接两界的门的关键就在于她与张薄尘的血缘,闻言立刻抬起手:“用我的!只要能救出哥哥,用我多少血都行。”
      主持摇头一笑,伸手在牡丹指尖一拂,引出一滴血,抹在朱孝廉袖子上,两滴血融合到一起,那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立刻又艳了起来,衬在深褐的布料底色上,却仍然深得让人心里不详。
      主持引着他们走到曾经存在门的那面墙壁前,“闭上眼睛,集中精神。”
      两人都闭上眼,脑中浮现起同一张脸,貌若处子的青年,只是一人脑中,他沉静从容,一人脑中,他冷锐沉郁。
      两人的手被放在一起,又闻一声:“记住别松开了。”然后同时感到背上被一推,不由自主地前跌,整个人融进墙里。
      一直云里雾里地看着的后夏一惊:“公子!”他下意识追上去,却一头扑在墙上,捂着头直叫痛。

      牡丹和朱孝廉觉得面前一暗,互相握着手,慢慢睁开眼,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充满荧光的山洞里。
      他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一样的决死之意,忽然心生亲近不少,他们毕竟才相识数日,互相不了解也不亲密,所有的关系都是围绕着张薄尘。
      牡丹忽地开口问:“朱大哥,你是不是喜欢我哥哥?”
      这个问题,朱孝廉竟然懂了,他惊讶地张大嘴,然后赶紧闭上,脑子霎时间一团乱,完全不知如何回答。
      这已然是回应,牡丹送了朱孝廉的袖子,绞着手指,低声说:“我知道,外头是有男人和男人相爱的,他们管那叫断袖。”她指指朱孝廉一直攥在手里的张薄尘的袖子,“你喜欢我哥哥,才来帮他救我的吧?”
      她从前只和女孩子们往来,对凡世的人际关系全然不懂,朱大哥说他和哥哥是朋友,她就这么看。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直到看到这一截断袖,想起那个词,才蓦然明白。
      朱大哥和哥哥之间分明有情。
      朱孝廉想回答是义,他和张薄尘是朋友,对朋友当然要两肋插刀,但这个答案他自己都不想说出口,仿佛说出口,他就会丢掉了什么。
      “我很高兴,”牡丹轻声说,“我以前不知道我有个哥哥,见到了哥哥我就想,我在画壁里至少有好姐妹好朋友,哥哥一个人在外面不是太孤单了。朱大哥,有你陪着哥哥,真好。”
      她说着往前迈了一步,但她没注意到他们说话的时候,朱孝廉袖子上的血迹正慢慢干涸、淡去,随着她离开原地,整个山洞忽地崩塌。
      周围的世界蓦然破碎,无声的坍塌中,朱孝廉脑中一闪而过主持的话,伸手去抓牡丹的手,但他们都已坠往黑暗深渊,手指交错而过。

      牡丹一头栽进柔软的床铺里,她撑着床铺直起身,抬头只见到熟悉的摆设,环顾四周,这里分明是她以前的房间!
      门外响起脚步声,牡丹吓得往床帐里一缩,然后掀起一条缝偷看,推门而入的是翠竹,她长松一口气,掀开床帐爬了下来。
      翠竹大吃一惊:“牡丹!你怎么会在这儿?”
      牡丹怕被看见,把翠竹拉到床上,才悄声道:“我跟着朱大哥一起走了,没被抓住。”
      翠竹更加惊讶:“那被姑姑关起来的是谁?”
      牡丹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这么坚强:“是我哥哥!”
      好了好一会儿功夫,牡丹才把前因后果跟翠竹讲清楚,翠竹嘴巴张开了就没合上过,哥哥,假结婚,一起逃走,外面的寺庙,太令人惊讶了。而她确实感觉到牡丹身上又了一种变化,多了所有在画壁里修炼和等着嫁人的女孩子们都没有的什么东西。
      “那你,现在是打算怎么办?”翠竹小心地看着牡丹。
      牡丹坚决地说:“我跟朱大哥走丢了,我要找到他。”

      朱孝廉比之牡丹运气不太好,他一头撞在地上昏了过去了,就在他替张薄尘选中牡丹的茶居,好在当时那里没有别人。
      只有为了牡丹的事情心情郁闷的芍药散步到这里,发现了他。
      “牡丹的相公?”
      她看着昏倒在地的朱孝廉好一会儿,最终施法把他遮起来,悄悄带回了房间。
      朱孝廉醒来时脑袋一抽一抽的疼,他摸了一把,碰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手伸到眼前,他怔怔地盯着干净的手指好一会儿,才恍然意识到,他竟希望能摸出血,他想分担些、体会些张薄尘的痛楚。
      一袭绿裙停在他身前,朱孝廉抬头,看到总跟在姑姑身后那样高雅女子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既然走了,为什么要回来?”
      朱孝廉张了张口,无力地说:“他还好吗?”
      芍药神色稍霁:“你是回来找牡丹的?”
      朱孝廉一听就明白是张薄尘假装成了牡丹,顿时明白了他要怎么拖延时间,无奈地按住额头:“……那个傻瓜。”不是说好了,他们一起救牡丹,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帮他,但他还是自己一个人背负,让他没把诺言完成到最后。
      芍药打量了他一会儿,转身走开,朱孝廉问:“你不把我抓起来吗?”
      芍药头也不回地问:“你既然爱她,为什么要离开?”
      朱孝廉听得一怔,已经是第二个人这么说了,难道他真的爱上了张薄尘?
      短暂却亲密的相处浮光掠影般从他心头掠过,过了半响他才回答:“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不,我是说,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离开,我要带他一起走,他以前太孤单了。”
      那是在庙里,主持让他想着张薄尘时,朱孝廉突然发现的一个事实。
      他分明第一眼见到张薄尘时就是在笑的,但说不好那是嘲笑还是讽笑,之后哪怕见到妹妹放松,他也只是神情柔和,没有露出过纯粹的笑靥。
      张薄尘有没有开心过。
      寂寞的不止是牡丹,还有张薄尘。他一直在为了见到妹妹努力,何曾去看过那尘世,他和牡丹是一样的,“我要带他去京城,去我的家乡,去凡世好多地方。”
      芍药也听得怔怔地,从心底生出的感动和渴望甚至让她惊惧,她也会被情爱打动,还是对于情爱的本能渴望从来就没有从这里的女孩子们心底消失过?
      沉默了许久,她说:“好吧,我会帮你。”

      朱孝廉不知牡丹下落,却心知张薄尘为此做的牺牲而不敢随便乱说,他在画壁走过一遭,可一直同张薄尘兄妹在一处,对画壁的情况仍然一头雾水。芍药知道他毫无计划,几乎被气笑了,干脆说一切交给她。
      朱孝廉把用人不疑发挥到极致,立刻点头答应。随后准备,作为一个书生,他拿得起一把刀,却用不出一个法术,只能看着芍药打坐静修。
      把法力积蓄到最满,芍药站起身来,回头看向朱孝廉:“走吧。”朱孝廉立刻站起来,跟着芍药走了两步,忽然说:“芍药姑娘,你要是愿意,我们可以当个朋友。”
      芍药微微歪头,审视着他:“你对我有好感?”
      朱孝廉老实地点了点头,他甚至根本意识不到问题在哪里,然后说:“芍药姑娘,其实你寂寞的样子,蛮像他的。”
      都那么……高傲又倔强。
      芍药微微皱眉,并不觉得自己像牡丹,但每个人眼里的别人都不一样吧,或许牡丹在她们眼里是个纯良的小女孩,在她相公眼里就是个寂寞的女子。
      她这么想着伸手推门,失去了防备,一丛黑雾从刚打开一条缝的门外直扑而来,芍药蓦然惊醒,一个后空翻避开,埋伏在门外的女子们已经冲了进来,数对一在房中拼斗起来,最后一个闪进门内的女子把房门关紧,朱孝廉刚刚扇开飘到自己身前的黑雾,见此连忙喊道:“牡丹!你们在干嘛啊?”
      “牡丹?”芍药下意识看去,果然是本该被关进七重天的牡丹,她一分神,顿时被丁香云梅击倒,一人一边按在地上。
      原来牡丹和翠竹达成一致,便私下里悄悄联络朋友,得到这里资历最深的丁香支持后她们的行动顺利了很多,商讨起怎样救出张薄尘,她们定下的第一步是,抓住芍药。
      除了姑姑外,只有她定下的继承人芍药才知道“牡丹”被关在哪里。
      没料到在这里见到失散的张薄尘,牡丹迎上去,“朱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先放开她,”朱孝廉连忙指指地上的芍药,“芍药姑娘救了我,答应帮我去救你……”最后一个词被牡丹按回他唇中。
      有朱孝廉在,房内的气氛顿时缓和很多,芍药抬起眼看向牡丹:“你怎么逃出来的?”
      牡丹向丁香示意,让她们放开芍药,“被关进去的一开始就不是我。”
      芍药站起来,“是谁假扮成了你?这里没有少人。”她负责点名,最清楚不过。
      牡丹回答:“那是我姐姐。”
      朱孝廉瞪大眼睛,刚想开口,牡丹回头瞪了他一眼,其他女仙们互相对视,偷笑起来。
      芍药一向以冷漠刻板形象示人,牡丹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发善心同意帮助朱孝廉,却也留了一手,如果说“情爱”一词是画壁的禁忌,那“男人”简直就是画壁的死穴。
      牡丹不疾不徐地说:“我其实有一个双胞胎姐姐,刚出生时就被娘送到了凡世,她回来找我。想把我换出去,让我自由。”她又看了朱孝廉一眼,“跟朱大哥成亲的其实也是我姐姐。”
      芍药看向朱孝廉,朱孝廉只得拱了拱手:“抱歉,芍药姑娘,小生不是故意欺瞒你。”
      芍药淡淡说,“怪不得你说我像你娘子,原来你爱的另有其人。”她转过身,“一起去吧。”
      牡丹拉一拉朱孝廉,朱孝廉才回神跟上,他心不在焉地想到,张薄尘自然不是他娘子。但牡丹说他爱张薄尘,芍药也说他爱张薄尘,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薄有家产,身负功名,说媒的人虽没踏破门槛,但一直没断过。
      他不轻易选择,因为一直在找,找一个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
      张薄尘爱不爱他?

      一个书生与几个未修成的女仙,就这么往画壁里最严酷的九重天而去,踏浪蹈火,过关斩将,他们终于站到红莲火狱的上方。
      挪开山崖顶端的铁盖,圆洞正下方就是礁石莲座,掏空的山腹内无数火鸦的嘶鸣着交错飞翔,地底翻涌的岩浆包围中,一抹白刺眼又渺小,仿佛随时会被蒸腾的热气淹没,伪装成牡丹的张薄尘蜷缩在礁石上,一动不动。
      “这……接下来要怎么办?”周围的女仙们会很多法术,可朱孝廉还没见过她们有谁会飞呢。
      女孩子们都看向芍药,她一个人就敢说带朱孝廉来救人,可见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只有芍药自己知道她并没什么好办法,最多一人换一人,凝神看着下方的红莲火狱,芍药想起朱孝廉对她提起将来的愿望,要带牡丹离开,去看凡世,但愿他能做到。
      她不能了,至少有人能得到吧。

      芍药没有看向朱孝廉,跳了下去。
      凭借姑姑给她的继承人象征,凝聚了姑姑法力的银冠,芍药平安落在礁石莲座上,空中飞舞的火鸦没有进犯她分毫。
      她跪坐在张薄尘面前,拨开他额前的头发:“你是牡丹的姐姐吧?”
      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张薄尘突然睁眼,强撑着坐起来:“你……”无论哥哥还是姐姐,不该有人知道他不是牡丹,“牡丹那个小傻瓜,她回来了!?”
      芍药扶起他:“还有你相公也回来了。”她摘下自己的银冠,给张薄尘带上。
      张薄尘还在那一句“相公”的惊讶中,已经感到银冠上澎湃的法力,他摇了摇头:“用不着,傻姑娘。”
      芍药与牡丹诚然都灵体仙骨,天材地宝地培养,法力很高,张薄尘却也并非凡人之身,他游方多年,又闭死关而出,这次回来已存着不成功便成仁之意,自然有十分把握。他即便不如姑姑良多,但如何离开这一点从初学法术就在准备。
      本命魂灯带不出画壁,却非无可破解,他本拟定先假扮牡丹,再假死脱身,并制造本命魂灯已经熄灭之象,姑姑弃了那盏空灯,他便可把灯盏带出道场,偌大画壁,还愁没地方藏?
      以他之能,若不是决定替朱孝廉应死劫,何至于束手就死。
      而如今……
      把银冠还给芍药,在芍药惊讶的目光中,张薄尘拉着芍药的手,一起飞向岩顶。

      从那个小圆洞中飞出,牡丹一把抱住张薄尘:“说什么让我先走,哥哥你才是傻瓜!”
      芍药刚刚站稳,险些又掉下去:“你说什么?哥哥?”
      “……对,我其实是男的。”张薄尘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除化形术,受岩浆影响的蓬头垢面的状态仍然留在他身上,更添了几分粗犷,虽然还是和牡丹很像,但已经完全看得出是个男人。
      芍药看向周围,其他女仙们虽然对张薄尘指指点点,但都毫不惊讶,她顿时明白只有自己不知道,不由转头,觉得自己是个白痴。
      牡丹走过去拉住她:“谢谢你救了我哥哥,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丁香也走过去:“芍药,我们都误会你了,谢谢你的帮忙。”
      其他女孩子也纷纷出言,或是道谢,或是道歉,芍药渴盼已久的友谊,似乎一瞬间就降临到她身边,她顿时觉得,她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女孩子们聚到一起,张薄尘则向朱孝廉走去,他想责问他为什么带牡丹回来冒险,但看到那张含着紧张激动的脸,忽然不想说了。
      朱孝廉向他有点傻地笑了笑:“你没事就好。”
      张薄尘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我,能不能……”朱孝廉抬起手,又不知道往哪儿放,指一下他的嘴唇,“亲一下?”
      张薄尘还是那么看着他,气定神闲,似笑非笑。
      朱孝廉解释:“我想确认一下……”
      他突然从张薄尘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忽地上前一步,揽住他的头吻下去,用舌头撬开嘴唇和牙齿,深深地吻。

      女孩子们不知何时都无声无息了,睁大眼睛旁观着。
      翠竹小声说:“原来男人和男人真的也可以。”
      牡丹肯定地说:“外面的男人就可以。”
      “那外面的女人和女人,是不是也可以……?”
      牡丹点点头。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

      红莲火狱不是久留之地,由芍药和牡丹联手施法,他们一瞬间就回到道场中央的台阶下。
      张薄尘把目光投向广场侧面的那道门,然后低头,刚要对牡丹说什么,牡丹一把抓住他的手:“哥哥,这次我们说什么都要一起走,你要是不走,我也不走。”
      见他们僵持住,芍药迈前一步,从容地说:“我可以把牡丹的本命灯藏起来。”
      翠竹高兴地说:“那好啊,我们现在就去吧牡丹的本命灯偷出来吧。”
      丁香才要点头应和,朱孝廉忽地拉过张薄尘,伸手拦在他们兄妹面前,女孩子也都一惊,只见台阶顶端的虚空中金光一闪,出现姑姑的侍女卫队。
      从她们之中,走出姑姑和猫头鹰侍卫。
      尽管敢私下里反抗姑姑,女孩子们对姑姑还是有着天然的畏惧,个个浑身僵硬,束手束脚,依次躬身行礼:“拜见姑姑。”
      “别紧张。”姑姑慢慢地说,歪了歪头,“这个男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看向的是张薄尘。
      牡丹上前一步:“姑姑,你弄错了,朱大哥不是我的男人,是我哥哥的男人。”
      “你哥哥,”姑姑笑了一声,“牡丹,你是我的仙女,你哪儿来的哥哥呢。”
      “仙女不也是由从前的仙女生出来的吗,”张薄尘淡淡地说,“被你扔出去的男婴太多了,你根本就不记得了吧。”
      姑姑脸色变了,她仍然不记得张薄尘是哪一个却已经明白了张薄尘的身份:“你怎么能回来……你怎么敢回来!”
      张薄尘满脸厌恶地看着她,昂首回答:“我回来带走我妹妹。”
      姑姑张开双手:“想都别想!这里是我的地方,一切都由我来安排!”
      牡丹恳求地道:“姑姑,我求求你……”
      张薄尘把她拉回来:“不要相信她的任何话!有孩子一出生就杀了丈夫这个规矩,女孩子根本不可能得到幸福的!”
      姑姑冷冷地扫视着女孩们:“哦?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女孩子们在她的目光下都低下头,只有芍药上前一步:“姑姑,我不会走的。但芍药想离开,你就放了他们吧。”
      这一场救援早像暗流在画壁日子都静止下来的生活中搅起波涛,几日来接连不断的变故让无数心如止水的女孩子们心中泛起涟漪,爱情,自由,这些字眼第一次真正入她们眼底。
      所有被联络上暗中支持牡丹,却没有直接参加行动的女仙们始终关注着结果,眼见到了最后,她们顾不得避讳或退让,纷纷赶到广场上,一起向姑姑行礼求情:“求姑姑放了他们吧!”
      姑姑恼怒地大喝:“滚开!”
      张薄尘怒吼:“你别再控制她们了!”推开朱孝廉,一挥手凝聚出一道水柱,向姑姑横扫过去。
      姑姑抬手就是一道火焰,她却因为张薄尘曾束手就擒,太小看了张薄尘的法力,措不及防下,火柱被冲散,手中的法杖也脱手飞出。
      朱孝廉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捡起台阶上的法杖,冲回来递给张薄尘:“快!”
      “笨蛋,那没用!”张薄尘急道:“这根本不是法杖,她用的本来就是树枝,是为了抑制她的法力!”
      “你知道的真多,是谁告诉你的?”姑姑冷冰冰的表情已经变为又恨又怒,抬手又是一道火焰向他冲去,朱孝廉这时还站在张薄尘身前,一回身就想张开双臂为他挡住,张薄尘对他的好心添乱真是又爱又恨,一把将他按到,压在身下,抬手一面烟壁挡住火海。
      此时牡丹芍药也从另一边发出法术支援,姑姑对芍药已经失望透顶,对猫头鹰一指芍药:“杀了她!”说着双手齐发,让包围张薄尘的火海越发旺盛。
      知道她过去的只有一个人,疑似跟那个人有关系的张薄尘非死不可!
      猫头鹰向芍药走了两步,面无表情,芍药看着他,目光清亮,也无比坚定,这或许是他第一次这样与自己喜欢的女子对视,一切挣扎都被掩藏在他金属般的双眸之下,他却忽地回头,一刀劈向姑姑。
      姑姑机警地避开,怒道:“你也反了吗?”猫头鹰不答,只一招接着一招,逼得姑姑与他缠斗起来。
      姑姑一撤手,张薄尘身边的火海就消了下去,牡丹连忙跑到他身边:“哥哥,朱大哥,你们没事吧?”
      张薄尘虽然有几分法力,但怎么比得过姑姑,被烧得灰头土脸,好在时间短并没有受伤,就是法力消耗太大,有气无力地靠着朱孝廉摇摇头。
      这一会儿工夫,猫头鹰已经被姑姑打落台阶,全身燃起火焰,化为烟灰。
      芍药和众女仙一齐赶来,护在张薄尘和朱孝廉身前,牡丹也起身而去,和芍药并肩站在一起。芍药悲愤地对姑姑说:“我们没想要对付你,但请你不要再杀人了好不好!?”
      姑姑一言不发,抬手又是一道火焰,芍药仓促之下抬手抵挡,牡丹把手按在她手臂上,将法力渡给她,其他女仙纷纷照办。
      这已经成了不死不休之势,姑姑强大的法力下,从最后的女仙开始化为飞灰。
      朱孝廉的死劫已经被张薄尘接下,以朱孝廉的机缘气运,张薄尘倒不担心他生死,但因为那一盏魂灯,牡丹和画壁因果未尽,从她踏回壁画的一刻起,张薄尘身上的死劫又渡到了她身上,他此刻最担心的是妹妹!
      但张薄尘偏偏只能看着,什么也不能做!他法术体系和女仙们不同,想为牡丹加持也无从帮起,眼前女仙们一个个消失,很快就要轮到最前面的妹妹,张薄尘仰头大喊:“大师,我们约定过!”
      牡丹终于也被火焰如一张纸那样烧尽了,张薄尘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大喊:“只要我能救出我妹妹,你答应过我!”
      随着最前面的芍药的消失,火焰的灼热突然一扫而空。
      不是姑姑的法力撤销了,而是这个空间内的杀意和暴力都被抹消了。
      整个空间一时静得没边,朱孝廉急促的呼吸声和张薄尘的哽咽声似乎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整个画壁里轻轻回荡着,很薄很淡,很快就消失了。
      一双穿着草鞋的脚不知何时出现在广场边缘,大师慢慢走了过来,捡起那支被张薄尘扔下的树枝法杖。
      张薄尘终于松开朱孝廉,几乎支撑不住身体,被爬起来的朱孝廉半扶半抱着,他哭得几乎无法发声:“大师,我妹妹……你答应过的,我妹妹……”
      大师温和地说:“她会没事的。”
      张薄尘和朱孝廉的注视下,他一步步走上台阶,迎着姑姑一眨不眨的目光。

      那根死去很久的树枝法杖上开出了花,姑姑让所有的仙女复活了,包括被她杀死的猫头鹰,然后把这个画壁交给了芍药,跟大师一起永远离开了这个地方。
      抱着复生的牡丹,张薄尘把脸埋在她肩上,旁若无人地大哭。
      芍药一开始还跟他一起哭,后来是摸着他的背安慰他,等周围的女仙们都欢庆重聚完了,张薄尘还抱着她,她不由尴尬起来,小声说:“哥哥,你怎么哭个没完啊。”
      张薄尘终于松开她,不同于其他人劫后余生的欢欣,他满脸哀怜,摸了摸着牡丹的脸,久久凝视着她:“牡丹,你不能出去了。”
      芍药惊讶地走过来:“为什么?我不会碰牡丹的本命灯的。”
      “不关你的事,”张薄尘勉强笑了笑,“她是被姑姑复活的。”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牡丹,好像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姑姑也不能逆转生死,只不过这个画壁自成一界,死者的灵魂去不了地府,也留在这里,姑姑用这里的仙灵之气重塑身躯,跟生前无二。但只有在这个仙境里,才能活着。”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这一段话完整地说出来,不被随时重新涌起的泪意打断。张薄尘抬头看向那扇门:“一旦出去,不出半刻,就会化为飞灰。”
      朱孝廉呐呐地说:“那只有……”
      张薄尘点点头:“只有我们两个还能出去了。”他看向芍药,“你们这里现在不是男人非得死了吧?”
      他想说让他留下来,牡丹却拉拉他的衣袖,向他一笑:“那哥哥要替我去看哦。”
      张薄尘惊怒:“牡丹?”
      牡丹却从容坚定:“芍药会对我们很好,以后在这里也可以谈情说爱,就跟外面没什么区别了对吧?哥哥要和朱大哥一起,好好替我看看外面的凡间。”
      “……牡丹……”张薄尘低喃,再度把牡丹紧抱进怀里。
      他的娘亲已经永远留在这里,现在妹妹也必须留下了,家人都在画壁,故乡也不再排斥他,他何必非走不可?他是真的想留下来。
      可牡丹说替她去看,替她去拿那些得不到的东西……他怎么拒绝得了?
      朱孝廉抬手放在张薄尘肩上,轻轻拍了拍:“别辜负牡丹的心意。”
      张薄尘不由回头看他,他懂不懂自己打算留下的含义?这个傻瓜书生的纯良真是让他又爱又恨,初见他就想杀他,后来想利用他,方才想放弃他,他从来不懂。
      就这样一个呆子,还想到朝堂上去干一番事业,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张薄尘远打算保朱孝廉一命,以还他帮忙救助妹妹的恩情,但朱孝廉又倔强地跑回来救他。
      大不了后半辈子都照顾朱孝廉来还他罢。
      还是眷眷,还是不舍,张薄尘看向牡丹,牡丹冲他摇摇头:“哥哥和朱大哥要连我的份儿一起幸福,幸福一百年。”牡丹拉着张薄尘的手,她没有哭,鼓励地微笑着看着他,“以后我有了孩子,会让他出去找你们的。”
      张薄尘立刻否定:“哥哥会经常回来看你。”他终于情绪放松了点,笑了笑,“只要你放我进来。”

      再怎么依依惜别,分离的时刻终究到来,站在那扇木门前,张薄尘攥着牡丹的手,怎么也迈不动脚步。
      朱孝廉突然用扇子一敲手心,对张薄尘说:“我教你画画,我画技很好的。你将来把你看到的一切,都画下来,拿来给牡丹看。”
      牡丹看了看他:“比娘留下的那卷还好?”
      朱孝廉点头:“我保证。”
      牡丹向他伸手右手小指,朱孝廉茫然地看了看,牡丹“嗯?”了一声,他才突然会意,连忙伸手,与她拉钩。
      牡丹狠狠勾住他的手指:“你要好好教我哥哥啊。”
      张薄尘突然也伸手,把一根小指硬挤了进去,说:“牡丹要每天快快乐乐。”
      朱孝廉轻轻晃了晃三个人连在一起的手:“一百年,不许变。”

      于2013.04.13
      一修于2013.04.15
      二修于2013.05.02
      三修于2013.06.23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