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日记之红楼梦篇》夏沐榕

20、闻金玉颦卿悟心事

　　宝玉从贾母处回来，茜雪和可人正在说紫鹃晴雯等过几日要跟着黛玉一同去圆明园，皆是一脸歆羡。

　　袭人道：“我说你们也太不知足了，前几年跟着老太太们上京来，沿途多少风光，还看不够？不比我们这些没出过门的强？”

　　茜雪道：“这怎么好比的，路上不过是些山野城郭，寻常景色，那圆明园可是天下园林之首，万园之园，从康熙爷时修建到现在了，那里面可得是什么样儿呢？”

　　袭人不以为然：“凭他什么样儿，也不是咱们该去的地方。”

　　可人笑道：“不过是大家闲聊，你也太小心了些，说不得你什么时候有了机缘倒去了呢。”

　　宝玉道：“你们别急，等咱们家的省亲别苑盖成了，我带着你们天天逛去。”

　　可人接口道：“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原故？”

　　宝玉道：“中秋节后皇上下的旨，命诸椒房贵戚建省亲别院，迎接宫中贵人回家，所以叫省亲。”

　　茜雪道：“你又哄我们了，自古以来也没有进了宫做了妃子还能再出宫的。”

　　宝玉道：“现今庆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嘉贵妃的哥哥吏部尚书金简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不有八九分了？”

　　茜雪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

　　宝玉道：“这何用说呢！不然，琏二哥凤姐姐他们这会子忙的是什么？”

　　可人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

　　宝玉又道：“方才凤姐姐在老太太那里说，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老太太也说，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造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你们且安心等着，到时候天天逛，只怕逛厌了呢。”

　　众人又闲话了片刻，方睡下安歇。

　　宝玉次日无事，往梨香院看宝钗回来，因见了开的正好的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当季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架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

　　袭人便叫茜雪可人两个来，茜雪捧了一瓶去送与老太太了，可人却道：“今儿不知怎么的有些头疼，再派别人去吧。”

　　袭人无法，只得叫了外面的秋纹去送，一时秋纹回来，捧了几件衣裳，笑道：“咱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象这个彩头。”

　　可人淡淡一笑，也不说话。

　　过会儿见她们都出去忙了，宝玉悄悄的问可人道：“你往常也不这样躲懒的，今儿是怎么了？”

　　可人道：“没什么，真有些头疼。”

　　宝玉便要叫大夫来瞧，可人无法，只得实话道：“晴雯临走前，给我留了句话，若是别的事，只管照做，若是往太太跟前去的事，叫我无论如何不敢应。你是知道的，她原比我们机敏些，又这样郑重其事的说了，我只管照做就是了。”

　　宝玉疑惑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太太最是心慈面软的，待你们又和善，现今名字也改过来了，她如何还不叫你到太太跟前去？”

　　可人道：“她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有她的道理，到底为什么，你该去问她才是。”

　　宝玉满腹疑惑，惦记着要找个机会问问晴雯，又被其他事情忙忘了，到了可人死的时候，他猛然想起此时的对话，终于明白了，却为时已晚。

　　林黛玉要随驾入圆明园小住，紫鹃几人这几日皆忙着整理行装，贾母又时不时想起，赏赐些东西，因而总也收拾不完。

　　这日紫鹃又问起要带哪几套首饰，黛玉道：“随便拿几套轻巧些的也就罢了，我素日最不爱戴那些的，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晴雯听了，笑道：“这话倒和薛姑娘说的一样。”

　　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今见晴雯这样说，便问道：“薛姑娘也说过这话吗？”

　　晴雯点头道：“我也是日前听二爷说的，他那日兴冲冲的回来，说原来薛姑娘的金锁上也刻了八个字，叫‘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薛姑娘说是个癞头和尚送的，还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黛玉和宝玉一起长了这六年，自然知道宝玉那玉上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心中默念了两遍，倒真像是一对，不由怔住了。她往常也看过些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其中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和宝钗有了这一对话，心中五味杂陈，脸上已滚滚落下泪珠来。

　　晴雯不过是随口一说，竟惹得黛玉落下泪来，不由的慌了，忙拿帕子过来，劝道：“好姑娘，我若是说错了，你只管打我骂我就是，好好的作什么呢？”

　　雪雁对黛玉的心事大概知道几分，便替她掩饰道：“你不知道，姑娘小时也有和尚道士上家里去的，只是非说要化了姑娘出家去，林老爷自然舍不得，所以姑娘身子一直弱。如今姑娘怕是想着没碰见好人，若碰了薛姑娘那位和尚，也得了吉利话，这些年也少吃多少苦药了。”

　　晴雯自然知道她是说玩笑话呢，也跟着说到：“嗐，那都是不中用的，薛姑娘天天带着金锁，不还得吃‘冷香丸’吗？”

　　雪雁跟着问：“冷香丸又是什么？”

　　晴雯道：“也是那和尚给的一个海上方，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雪雁未及听完，便叫道：“嗳哟！这么一大长串子，也得亏你记得下来。”

　　晴雯得意道：“宝二爷听了这方子，喜得不得了，说这才正经是女孩们吃的药，回来兴兴头头的便要了纸笔记了下来，恰好是我在旁研的墨，我略瞟了瞟，也就记下来了。”

　　黛玉听了她俩胡搅蛮缠这一通，倒也止住了泪，只是默默出神，想起中秋节时尔淳在宫中说的思慕北静王的话来。黛玉之前其实不很明白自己对宝玉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不过是两人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些。冷不丁来了个薛宝钗，黛玉才忽然明白，她希望和宝玉一直在一起，就像父亲和母亲一样，少女的心事，在这一刻，悄然如花绽放。

　　众人见她止了泪，又不知在想什么，皆是相顾茫然，偏巧宝玉来了，拿了新得的九连环来同黛玉玩。

　　黛玉冷了脸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有个金锁和你相配，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

　　宝玉一头雾水，侧眼瞧了瞧那几个，都不知其意，听黛玉话里的意思，想是为自己去探望宝钗的事生气，便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

　　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转过身去。

　　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 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

　　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

　　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只觉满腹心事，不知从何说起，想着若是父母在，也能有人为自己做主，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

　　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黛玉便不理宝玉，起身往贾母院里去了，宝玉忙忙的跟上。

　　晴雯送至院里，见雪雁跟上黛玉去了，方回来向紫鹃苦着脸道：“这可怎么是好，我最是个没眼色的，这才刚来就惹得姑娘落泪，往后可怎么好呢？”

　　紫鹃笑道：“你也算是机灵的了，昨晚王嬷嬷与你讲的规矩，难道还没记住？”

　　晴雯道：“王嬷嬷只说了叫我主做针线上的活计，另外管有客时迎来送往的事，还有就是每日作息点卯的时辰，倒是有说过犯错了要挨板子，可没说惹姑娘哭了该怎么办啊。”

　　紫鹃点头道：“这便是了，咱们这里和别处不同，规矩比主子大，只要你没犯错，哪怕惹姑娘一天哭三回，也是无碍的。”

　　晴雯奇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咱们是服侍主子的，难道倒不是姑娘最大？”

　　紫鹃道：“咱们姑娘这里，只讲规矩二字的。”见晴雯仍是不解，遂摆摆手：“一时也跟你说不清楚，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了。”

　　宝黛二人刚到贾母门前，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倒这半日才来。”

　　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

　　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

　　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

　　黛玉忙问是谁。

　　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

　　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

　　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出去，怕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喊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

　　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黛玉搬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

　　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

　　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

　　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

　　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

　　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