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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余生梦 ...

  •   司马师走得惨烈。
      至少唯一在场的司马昭每每忆起那一夜,都为那人终于完成了此生最漫长的一场鏖战,而感到些微恸然之外的安慰。
      他常常会对着各种描绘遗忘痛楚模糊伤痕的过程哂笑出来,如何可能实现呢?总是会越来越清晰得毫发毕现避无可避,直到死。像自己,甚至夜夜梦回中都会发现些簇新的细节,枝枝蔓蔓将那晚景象织出个更尖削的镜面,在里头看见自己,看见兄长,又总在最后忽然碎裂满地,割伤他想要去触碰的手。还好是这样的结尾,他想,赤色的一切总是热烈而温暖,使那些吊唁一般的形象看上去,并不那么像亡魂。
      算日子那也该是初春,从洛阳至许昌的官道沿途却迟迟不见几分活气。甚至后来不知几时竟开始落雪,并不能积起来,以至于当时他在匆忙中并没有在意。已听不到开始还能勉强跟住自己且劝说他休息的侍从在讲什么,自接到消息起,持续的耳鸣就让他仿佛处在谁的幻觉里。最后只剩风声。直到望见蜃楼一般渐而清晰的军帐轮廓,陡然放松险些跌下马来。
      他本以为他赶不上了。
      后来司马昭曾与钟会说起那日的情形,平和的气氛忽然沉默得有些怪异。近日恭谨到让人难受的臣下近乎无礼地抬眼,盯住他桌上折得异常整齐的帛书,告诉他,那人最后一次清醒着尚能言语的时间里也说过,他大概等不到了。
      那是返回洛阳之后他们第一次说起那个人。
      “前几日不是才传信来说已见好了么?!怎会如此……”司马昭疾风般翻下马对着迎出来的钟会劈头便问,却忽然哽住。
      “前几日确是已见好了,大将军执意要起身处理军务,谁知半日间写了些东西便撑不住……”不及说完,钟会就被摔到脸上的帐帘阻在了外头。
      “没你的事了!”死生有命,司马昭的怒气来得毫无缘由,但是憋了一路,再也忍不住,得找个人撒一撒。
      好在这次不再是一语成谶。那些诅咒样声音伴随了兄长一生,终于舍得就此弃他而去。司马昭看到帐中卧着的身影明显还在起伏的心口,舒了口气,想着。几步走近榻前,他觉得自己在刚才那一瞬重又活了过来。
      帐里头暖得灼人,几点烛火摇曳着拉长一切静止和活动的影子。昏暗着,司马昭还是看得到那人缠得颇可怖的左眼,以及已然莹白的发顶。大约是他挡了光,榻上的人觉察到有人接近,警觉地朝反方向瑟缩了一下,就再没了移动的力气。自己的影子将二人俱吞没的时候,司马昭才发现兄长原是一直盯着他来的方向,虽微阖着眼,但在这方人工黑暗里那一线灼灼幽光确是骗不了人。即使少去半数,那目光依然烫得司马昭在那一刻无比想要做出扑火的举动。他只愿就这样抱在一处,化了灰,也好过如今这般光景。原来这人一直如此,是在等他来,不知有多久了。定是等得魂魄都要就此散去,才会仅剩维持等待这个动作的精力,甚至辨不出自己在等的人。
      “兄长……”颓然得居然就这么跪下来,见到了,司马昭反而无措。他并不是没做过这事,但终归还是司马师做得比他多些。他的兄长曾亲手送走了那么多人,父母亲族,宿敌挚友。不知道他们的坟茔会不会也一直入兄长的梦。
      似是终于认出了眼前人,司马昭觉得那只识得聚在某个方向的目光开始有焦点,随即猝尔亮了起来。那一瞬他错觉兄长的眼神,与他们少时从父亲那里偷得了禁书,战战兢兢藏在角落时的餍足如出一辙。
      “四月维夏,犹清和……”寻遍回忆竟是只得开头两句,大约真的是他读到一半就趴在兄长边上睡到口水一地的结果吧。那时候觉得只要有身边这个人,其他的或许并不紧要。书名像是叫江风什么的,似乎是个挺让人难过的结局,兄长总是喜欢这些。司马昭自然从未看完,只是见过司马师在理父亲遗物时曾着意将其留下罢了。
      再过几日亦是四月,他终于也要为兄长做这种事,但外头还飘着雪,他甚至求不来一个该有的春暖花开用以止痛。再没有什么能够比已经发生的更让人难过了,书里头总是有希望,因为写书的那些人必没有亲眼见过兄长这样的一生,或者父亲那样的一生。
      恍然间被人扯住了衣襟,司马昭没料到榻上那人还有如此气力,竟是要借势坐起身来,忙循着那只手助他靠上自己。
      许是方才的动作太过复杂,司马师找到了支点便放心一般安静下来蓄力,许久才抬得起手,缓缓从怀中摸出封帛书塞进司马昭中衣上的暗袋里。果然还是这一件,他奇怪自己还有心思想这些。母亲还在的时候为他们兄弟做过很多,下头的几个弟弟小孩子心性,总要些花样,便只有昭和自己那几件一模一样,看着简单却总带些实用的细节。这便是他要挂心的最后一件事了,本以为若是等不到,昭也会在他尸身上发现这东西,自己这大弟弟虽然看上去让人不太放心,却终究并未出过什么差错,司马氏的血脉在,总不至于泯然众人。
      一直成为背景的剧痛终于全面占据了司马师的感官,只能寻着最近的物体塞进齿间抵挡叫出声的渴望。
      司马昭僵直着身体任兄长在他身上动作,在他怀里抖得不能自抑。他有些不敢碰他,因为一开始靠过来的时候抚到那人背后冷汗浸透的内衫,就晓得那是剧烈且持续的疼痛造成。待他终于咬伤了自己的肩头,才勉强找回了思绪。兄长一向长于忍耐,如今竟也要靠外力才止得住呻吟了么,这般痛,快些结束吧。这样念着,他又极不愿放那人自己走,总想一起才得个圆满。
      直到被司马师重又清洌起来的目光冻得一个激灵,他才从荒唐的愿景中瞬间脱出,被兄长打了巴掌似的羞愧起来。想找个什么物件来看一看掩饰自己的赧然,帐中陈设却简朴到不给他这个机会的地步,只得作出个甘愿认错的神态。
      那人虽已不能言,却不妨碍互通心意。司马昭自是也全然懂得兄长的心思。
      江山信美,终非吾土。
      司马家这条路,没了谁,都得走下去。
      回不得头的。
      自此,司马师再没醒转过。当然也并不能即刻安然睡去,无休止的钝痛摧毁了他所有的意志。他仍有些庆幸没有其他人见到自己最后的时光,在这最后的时光里。
      司马昭不太记得那一夜到底有多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愿意那个人就这样一直存在下去,还是就此别过。一秒钟太长,足够怀里的那个身体抖上两次。他的衣襟被用力扯着,掐出个指印来。贴在一起的部分,两人身上的布料俱已湿透。似是已经习惯这种状态,到最后,握着他衣襟的那只手终于泄了力开始下滑的时刻,他甚至孩童一般地赶忙捉了又放回原位。反复几次终于放弃,却并没有清醒过来,仍是执着兄长已经冷下来的手一齐继续加深那个指印,甚至为自己找到好法子而着实开心了一阵。
      三更的更声在司马昭听来从未如此振聋发聩过,他仿佛赢了一场战役一般忽然间失落起来,也开始觉得那军帐实在冷得不能再待,得出去躲一躲。就一会,应该不打紧,想着便逃也似的出了那个怎么看都像是墓室的空间。
      雪已微微积了起来,抬眼就看到钟会带着几个副将齐刷刷俯首跪在外头,肩头亦泛白,唬得司马昭当时就要转身回去。稳了稳心神想令那几人且先退下,却看到钟会直起身向前膝行几步,眼中含了泪至他面前,险些就要再叩首下去,幸而被他制止的手势阻了下来,蓄了不知多久的泪却由于惯性仍是滑落,挂在那张不知是否在真实的悲伤着此刻又掺了几分疑惑的脸上,怪异得很。
      这人还真是聪敏得让人难受,怪不得兄长一直有意重用,司马昭想着。他也不知道为何不想马上面对那些,仿佛刚才那一个头磕下去,兄长才真的算是不在了一样。大概自己真的做不到兄长与父亲那般,但是给他一些时间,他想他会尽力。
      遣散了属下,司马昭决定守到天光乍破时分再计较。兄长筹谋劳碌这一世,大概也终于能够歇歇。回去,便又是一番生者做给生者看的戏,逝者总是不得安宁的。
      外头的雪仍不肯停。
      扶棺回洛阳那一路上倒是暖了起来,司马昭望望看不到头的队伍,暗暗谴责天象不公。那人再见不到这些了,连带着大部分的自己,也再见不到这些了。他们果然还是一起留在了那个雪夜。
      如今这是,春归人未归啊。
      他总在想象着兄长如何在那一方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慢慢化为尘土,一定是从那只眼睛开始吧。已经坏掉的部分总会先消失,这样想着,他缓缓抚上心口。
      一切都结束之后司马昭才得空将整理出的那卷书读完,然后就觉得大概父亲早已知道自己同兄长那些荒唐事,枉费他们当年藏得辛苦。想来当时父亲不许他们读,确是对的。不过是讲了一对君臣的奇事,还有个怪凄切的结尾,哪有先生讲那些有用。那么多书画典籍,自己单单将这一卷留下,兄长定是要恼他了,但是这能怪谁呢,他自己不也是得闲便读这个。司马昭存了些侥幸,又抬手去摸暗袋里那封帛书,回来路上便已看过了,他本以为不外是兄长留下些遗命之类,却怎么都没想到,上头并无一字提及自己,只是没头没尾的一份名单。最上部分标着堪用之类的字迹,中间自然是不该留的一些。最后,最后那几个却并无明示,钟会也在里头。兄长即使盲了目,也总比那些明眼人看得清楚。这并不难懂,当然只是对于司马昭来说。既然交予他,他便得担得起这个信字。到头来,还是“亡者逝于星光,生者困于权谋。”这一句最贴切。
      他忽而又想起钟会那日被自己骂回去那句话,似是说兄长执意起身处理军务,那半日在写的原来就是这个。大概能够撑着写完名字已属侥幸,再不能给他留下什么别的话了。所幸,他们之间原是也不需要这些的。
      本不信鬼神,但听方士说亡魂夜夜入梦缘是有执念未了,想来以兄长的性子,定是要催他将那帛书毁去的吧。想到这里司马昭忽然又生出了些小孩子脾气,他早就知道的,但是他偏要留着,这样至少在梦境里还能见到那人。纵使绊住他的魂魄不能入轮回,也要留着。十年了,他仍觉得自己和兄长还在那一夜纠缠,要不然为何昨夜的梦中那人忽然就显得颇有些无奈呢,大概也觉得他幼稚的狠,又化不开将他锁住的愿。或是也有几分舍不得自己,司马昭窃喜起来,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兄长那样的人,总不会像自己一样折在情字上。当初他为那些人求生路,觉得兄长和太初,终究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只要有个人说出来,便都会好。但是却又有些不甘心,自己和外人,对兄长来说总是不同些,不论是作为血亲,亦或是其他什么荒唐的关系。
      看着面前慢慢化为灰烬的绢帛,他有些可惜今后再不能与那人夜夜相见,不过到时候总要记得把那卷江风什么的带走才是,若再让小孩子们捡去可又要误人子弟了。
      这样想着,司马昭迎来了他十年里第一个无梦的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余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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