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烟雨重逢 ...
-
花开花落，流云飞逝，一甲子光阴无声无息地过去，玉阳江还是玉阳江，江畔的柳树绿了一年又一年，依然还是旧模样，看不见岁月留下的痕迹。
武林局势却几度变化，少了很多旧名字，也多了很多新面孔，酒馆里的谈论话题中再也没有绝代剑宿，也不闻江山快手，多年前的事已经被人们遗忘，随着岁月一起被尘封在江湖的历史里。
历时多年的厉祸早已结束，天佛原乡在天之佛楼至韦驮的率领下，将首领天之厉封印，其余厉族四散逃亡，不敢再作乱，苦境欢声四起。自此，天之佛此号更加受人尊敬。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厉祸刚除，苦境却突然出现一股怪异的红潮。红潮其实是由许多红色飞虫组成，不知来自何方，食血肉为生，恐怖非常，这股红潮迅速肆虐苦境，所过之处只留下满地百骨，许多人为避红潮四处逃亡，流离失所。之后又是天佛原乡出面，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终于让红潮消失，苦境才重新恢复了安宁。
江畔杨柳初发，远看如烟如雾，送征帆迎归舟，见证了不知多少离别之泪与相聚之喜。
一艘精美的画舫荡春波而来，逐渐靠岸。
轻薄的幔帘被掀开，白衣青年公子从画舫中走出来，手握玉骨折扇，如玉容颜不改，眉宇依旧温和，当年意气却半丝不存，透出七分疏离与淡然。他并没有像寻常远客那样放眼望风景，视线始终低低地落在江面上，有些回避的样子，轻巧地掀起衣摆走下了船。
步伐从容，举止优雅，引得路人频频回顾。
当年的酒垆还在，却已面目全非，卖酒的掌柜也已经换了人，沽酒的客人来来往往，远比当年闹热。
从伙计手里接过酒壶，白衣公子轻轻地垂下眼帘。
物是人非，只有雪脯香依旧。
“现在喜爱雪脯酒的人已经很少了，”掌柜也注意到这个出众的客人，亲自过来招呼，“这里有更香醇的绿锦，公子要不要也来一壶尝尝？”
“不必了，”白衣公子笑道，“吾平生只爱雪脯。”
掌柜忙道：“小店正好有两坛三十年的雪脯陈酿，轻易不出售，今日遇上公子，可知是它的知己，不知公子是否有兴趣？”
白衣公子闻言欣然点头：“甚好，但吾眼下有事待办，过两天来取吧。”
掌柜早已见他穿着华贵，心知能赚上一大笔酒钱，立刻道：“不妨，公子留下大名，我叫人给你留着就是。”
白衣公子迟疑了下，道：“白衣沽酒绮罗生。”
掌柜提笔记下，又随口笑道：“说来倒是有一个客人与公子口味相似，经常来买雪脯酒。”
“是吗。”白衣公子明显不关心这话题，没有追问，笑了笑就离开了。
掌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口里道：“那一个却没这么斯文哎！”
几个少女围过来问道：“掌柜你怎么说他不斯文？”
掌柜回过神道道：“我不是说他，是说另一个买雪脯酒的客人，每次来都是黑着脸，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好像谁都欠他钱的样子……”
“两壶雪脯。”旁边飘来一个冷沉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掌柜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
面前剑者身穿道袍，银发高髻，手执一柄雪白的拂尘，根本连看也不看旁边那些人一眼，那张脸上的表情，活脱脱正是一副被欠了钱的样子。
周围所有来打酒的客人都如有默契般，自动后退三尺，少女们吓得低着头退到人群后，却又忍不住悄悄地拿眼睛打量他。
银眉斜飞，眉心一点蓝晶冰冷，是尘外脱俗的冷。
两排长得出奇的睫毛下，一双湛蓝色的眸子冷冽无比，鼻尖挺，薄唇微撇，使这张脸无时无刻不透出一种凌厉气势，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远远避开。
天生的傲气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这样的人，仿佛只配站在高处俯瞰尘世，若非亲眼所见，根本难以想象他会出现在这种热闹的地方，可偏偏他又真的站在了这里。
“说到就到了。”掌柜擦了把汗，低声嘀咕着，也不敢拂他的意，连忙吩咐伙计快快打酒给他，打发走这尊黑脸神——真让他在门口多站会儿，只怕客人全都要被吓跑了，这张脸可不就是活脱脱的门神吗！
因为掌柜太殷勤，剑者很快就拿到了他要的雪脯酒，丢下钱，果然是一句话不说就走。
身后，少女们重新围住柜台。
“说的就是他吗？真的好凶！”
“不过长得很好看啦！”
“是呀！”
议论声被故意放大，那剑者却头也不回，全无反应。
少女们等着看他的反应呢，见状顿时大为失望。
一个少女撇着嘴改口：“还是之前那个穿白衣的公子好！会笑，脾气好，掌柜，你知道那个公子叫什么名字？”
掌柜摸摸胡子道：“他嘛，叫白衣沽酒绮罗生。”
“绮罗生，真好听！”
“是呀是呀！”
……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声音不大，瞬间却压过了所有人。
掌柜糊里糊涂中，人就已经被拎到了柜台外面，他仰脸望着面前那张黑脸，自己的脸却发白：“这这……”
剑者无视他的表情，拎着他的前襟问：“绮罗生在哪里？”
周围没人敢做声。
掌柜吓得顺口就答道：“他他他刚走，你……你要找他，过两天来等吧，他在小店订了两坛酒。”
话刚说完，面前的剑者就不见了，连之前买的那壶酒也被忘在了柜台上。
“啊，好厉害！”
“原来他会武功！”
少女们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位客官忘拿酒了，”掌柜擦擦冷汗，连声吩咐小二，“快把酒收起来，等这位客官回来取，弄洒一滴，有你好看！”
对于这种脾气不好的客人，还是少惹为妙。
草木萧瑟，一片死寂，留妖山城似已荒废多年，周围气氛含着一丝阴冷与诡异，倒很像是主人的风格。
山城之内的露天大厅也显得十分凌乱，地上随意丢着杂物与木柴，残墙之外柳色阴阴，墙边放着一排高大的旧书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当中台阶上支着的三面画架，画布洁白干净。
两人立于画布前。
“想不到你真的会来。”说话之人头戴草笠，手拄木杖，衣着简陋，一双眼竟无瞳仁，相貌如此古怪，正是情花之主妖绘天华。
“情蛮花现世乃当世奇观，绮罗生岂能错过，只是……”绮罗生停了停，轻叹，“想不到你为了让情蛮花现世，竟不惜付出这样的代价。”
妖绘天华傲然道：“吾一生致力于传承情蛮花一脉，苦心钻研多年，终于等到它现世，区区双眼又算得了什么。”
正是因为佩服他的心志，绮罗生才与他结交，闻言暗暗惋惜，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之前听闻神、灵两花部婚讯，吾因事务缠身，不曾亲来道贺，想不到短短时日，两部竟遭此横祸。”
提起此事，妖绘天华淡淡地道：“吾此番重出江湖，本欲一雪当年之耻，不巧遇上此事，神花郡尚遗小郡主，灵花部却……可惜海角那孩子，楼至韦驮可恶至极！虽然八部对吾情花部不公，但神灵两部之仇，吾也不能坐视，必亲手为他们讨回！”
绮罗生点头。
昔年奇花拔擢会上，妖绘天华被逐为八部之末，愤而离开奇花八部，对拔得头筹的神花郡更是心怀怨恨，这次回来便公然挑上了神花郡，然而听闻两部惨祸之后，他还是肯抛弃旧怨，照顾两部后人，决意为他们报仇，可见外表冷漠之人心中未必无情，正如……
绮罗生想了想道：“天之佛之事，吾亦有耳闻，天佛原乡名声向来正派，铲除厉祸一事上，天之佛更是功不可没，他与奇花八部并无多大仇恨，说是凶手，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生子丑闻，以血铸罪墙，还不够吗，”妖绘天华冷冷地道，“他之前的恶行已经被公诸于天下，干出这种事有什么奇怪！”
绮罗生沉默许久，低声道：“也许……他是有苦衷。”
妖绘天华不满：“证据在手，就是事实，你还为他说话！”
绮罗生不语。
当年十方孤凛与西疆毒首联合布计，让自己背负雨钟三千楼八百人命，以至自己抱愧终生，谁知事情传开，凶手却莫名地变成了北海无冰，此中内情连自己都不清楚。如今人人尊敬的天之佛突然成为罪僧，先是身陷生子丑闻，接着传出他杀人造罪墙，现在又背上奇花八部命案，一连串事情未免来得太急也太巧了，要说另有内情，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自己昔年只身离开江湖，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被人追杀的兽花老者，兽花老者感激之下以兽花艳身术为自己解了余毒，临死前更传授自己兽花绝学，如今自己也算是奇花八部之一，理应站在八部这边，不出面已是极限，实在没有立场阻止妖绘师寻仇。
再饮一盏茶，绮罗生便告辞离开，妖绘天华也没有多留，两人约定观看情蛮花现世的日子，绮罗生就走出了留妖山城。
日升日落，三天过去，沽酒的人一直都没有出现，酒店掌柜唉声叹气不止，生怕那位黑面神又要回来追问。
到黄昏，暮雨潇潇，涤净柳色，沾湿雪发白衣。
前方归路将尽，回首，天际一抹黑影矗立入云，被雨雾遮掩，淡得几乎看不清。
终于还是忍不住望了一眼，仅仅一眼，绮罗生便匆忙地收回视线，袖中雪脯只剩半瓶，他轻轻地抿了一口。
“白衣沽酒”依然在，却不想记起另一个熟悉的别号。
用了多少日夜去遗忘，最初的酸涩思念，到如今的麻木淡然，唯一留下的也只有雪脯酒的香味了，离开多少年，饮了多少年，从未改变，依然绵软香醇。
此番若非受妖绘天华之邀，自己是决计不会再回来吧。
某些东西正在苏醒，一切像是发生在昨天，渊顶那个孤寂的身影正在心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几十年的遗忘，不及回眸刹那。
不过几天，几天而已，很快就会离开了。
控制住再回头的冲动，绮罗生不知不觉地再饮了一口酒，却不慎被呛住，轻轻地咳嗽起来，俊脸微微涨红，紫眸里水光轻闪。
刀，已经是过去，奇花八部之兽花继承者，这将是自己未来半生的身份。
不可能再握刀的人，注定不能回归。
渡头货船最多，画舫泊在中间，显得有些打眼，周围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很难察觉船里面的动静。
江畔雨飞，柳色湿润，无数的伞在眼前飘来飘去，脑海中闪过熟悉一幕。
绮罗生以袖拭唇，尽力止住咳嗽，慢慢地行至柳下，忽然间如有感应一般，他停住脚步，两眼愣愣地望着那艘画舫，再也不肯往前一步。
手紧紧握着酒壶，竟微微发抖。
没有任何预兆，已经知道船上人是谁。
不欲相见，却将画舫停在这显眼的渡头，原来，还是抱着期待，还是骗不了自己。
期待突然成真，毫无准备的人，一时竟没有面对的勇气。
前进，不敢。
离开，不舍。
这么多年过去，他如今是何模样？
雨忽然间下得更大了，淋过柳枝，浇湿雪发白衣，白色身影定定地站在水边，任凭雨水模糊双眼，滑过脸庞，带着一丝淡淡的咸味。
而那画舫中人如有感应般，竟也伸手掀起了窗幔。
白幔掀开的刹那，露出一双久违的清冷蓝眸。
视线没在别处做任何多余的停留，直直地看向了这边，在看到归人的刹那，眸色骤然变深。
隔水相望。
周围所有的人事物、所有的声音都在渐渐地远去，流淌的江水连同天地间纷纷的雨丝，似乎都静止了。
这一眼，仿佛隔了千年万年。
这一眼，是早已注定的劫。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烟雨重逢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