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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七章 无奈已是别离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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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离去的方向是这悬崖顶上的石屋,从外面看似乎与山石合为一体,而他在外面站立片刻以后,单手轻轻一卷,清风过处,这石头竟然一分为二,墨离便走了进去,石头再缓缓合二为一,变成了完整的整体。
大约半个时辰后,墨离并未出现,一道人影迅速的窜入房内,他静静的站在旁侧看着云霜睡熟过去的面容。
这些日子他一直守在外面,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允许自己进去,因为他怕墨离发现自己的踪迹。
叶情对自己的实力评估过,他是打不过墨离的,若果如此,他便只能忍。哪怕忍着听屋子里面的春声阵阵,纵然心似乎被片片割裂,他到底还是忍到这个时刻。
叶情低身下去,在云霜的额头上探视了下。
微光闪动,云霜闷哼了一声,便自缓缓睁开眼。
叶情正站在面前,他几乎是在瞬间便抓住云霜的手,说:“云霜,快与我走。”
云霜迟疑了下,她没想到叶情居然回了观音山,应该是那个周大人将话传到苏临水那里,叶情以为云霜糟了绑架,于是便又赶了回来。
云霜说:“可是我师傅……”
她环顾了四周,却并没有看见墨离的身影,到现在为止脑子里还晕乎乎的,却是叶情拂衣坐在她床边说:“你听我说,你现在必须与我走,否则墨离会将你送入九幽魔界。”
云霜顿时间愣住,“什么?”
叶情看着云霜,眸中尽是怜悯,他懂云霜喜欢的人是墨离,所以才会选择离开大家回到观音山与他作伴。
只是她喜欢上的却是个魔君,他并不是一般人,他对云霜的执念已然心魔深种。所以墨离听见云霜在房中的叹气,自己也在外面揣测着,她为何如此,她又因何不快乐。
墨离认为,只要云霜也成了魔界中人,便不会再有这些烦恼,他们之间,是需要共进退的。
云霜站起身来,头有些眩晕,两腿更是迈不动。她决计没想到墨离会这般偏执,偏执到会想让她跟着入魔,他这般沉重的爱令她瑟瑟发抖起来,却是叶情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别犹豫了,赶紧离开这地方。”
云霜想要说话,可眸中含着泪水,生生噎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叶情再等不了那么多,一旦墨离出来,他就不会再让云霜离开,叶情是云霜救出来的,他是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云霜也变成那等嗜血模样。
云霜不过百年根基,走火入魔怕是要失心迷魂,到时候的云霜哪里还会有自己的神智,只怕与个傀儡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云霜被叶情拉着向外面跑,匆忙间她回头看向这个悬崖边的房子。
一袭白衣,手中剑光闪动,如劈开山峦,斩向叶情的身子。
叶情手中红莲天罗斩画出一道火光,数朵红莲瞬间跃起,将这来势汹汹的一招彻底斩断。
云霜将叶情拦在身后,看向来路。
她蹙着眉头微微松了口气,悬崖上空,墨离的白衣若圣,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他冷冷的看着她身后的叶情,云霜低笑,“他怕是早就发现你了。”
难怪墨离这几日要的格外的多,便是想做给叶情看。他知道叶情喜欢自己,否则不会跑回观音山来救她。
只是墨离一直在等叶情出现,但叶情始终在忍。
“霜儿,回来。”墨离静静的看着云霜,声音亦是如同往日那般温柔。
云霜抬眉,眸中尽是不解,“师傅,你当真是要我入九幽魔界么?”
墨离微微一笑,“为师本就是九幽魔君,你便是入了魔界,也与为师一起,有何不妥。”
他竟是那般自然的说出这些话来。
云霜呆呆的看着他,心却是越来越痛,“师傅,我若是甘愿陪你,你可愿放弃祸乱苍生?”
墨离的眉宇间皱的越发的深,他的声音也冰冷了下来,“我原先答允你,放他们走,便是要你回来。可我并不喜欢,你要以自己为条件,与我谈那么多的事情。”
云霜垂下头来,说不出的失望。
“我想要的这么简单,却没想到居然这般难。”云霜的唇畔浮起一丝讥诮,是嘲笑自己的傻--她以为墨离爱她,却终究还在前面拦上一道不可见的坎。
墨离如此,当初的苏临水也如此。
云霜说:“师傅,我走了。”
墨离站在原处未动,“你终究还是要选择正道,选择苏临水。”
“师傅你错了。”云霜不让叶情上前打架,而是示意他退开两步,再度看了眼让自己失了心失了身的男人,泪眼婆娑,“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想要的仅此而已。”
墨离沉默了,他望着云霜略有点伤感的面庞,这种感觉他似乎很多年前也见过。那时候白舒对苏临水的失望到了极点,便也曾露出这般表情。
他微微一动,转眼便落在了云霜面前,单手却抚上了她的脖子。
“叶情,别过来。”云霜见叶情似有所动,忙慌制止,她毫不畏惧的看着墨离,“我知道,师傅不会伤害我的。”
四目对视,眸中的深邃夜幕始终不曾清朗,唯有那一丝情愫如流星坠落,划破天际。
墨离静静的看着她,良久之后,缓缓松开了手,说:“你走吧。”
果然又是一场自作多情,她原本以为他是不舍得自己,又或者至少会迟疑的做出抉择。听见那冷若冰霜的三个字的时候,云霜险些没有回转过来,但是他却松了手,她也就点了点头。
她与墨离的一场感情,充满了欺骗与不信任,走到这一步也是应该。
下山的一路,云霜始终不敢回头。
观音山的佛音连绵不绝,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无上的圣灵之气盘绕在这座山上。只是这个山的主人们也不会想到,观音山镇压着当世最大的魔头,来自九幽的魔君。
云霜与他便在这山顶的悬崖边生活了很长时间,每次晨钟暮鼓,森森佛号穿云而来,她就无端的感觉到一丝悲哀。
苏临水选择了观音山,大抵也是希望这里的梵音洗涤心灵,能洗去墨离心中的罪孽,可惜听了这些日子的梵音,他却一如既往。
不论在幻境还是出了幻境,他始终都没有变化。他想要的还是那些,他连自己也能放弃。
云霜站在密林之间,头上绿树苍天,脚下石阶重重,耳畔的钟声阵阵,可她的心陡然间空荡一片。
叶情始终没说话,他知道墨离是什么人,苏临水与奉莲都与他说的很清楚。
在修罗道的时候,云霜的踏入就如同是救世主,令他那死水一般的心终于起了波澜,那时候他就猜到,似云霜这般的好姑娘心里定是有喜欢的人的。
只是叶情从来不曾介意,他只觉着自己能守着云霜便挺好。
这个世界让叶情如鱼得水,他终究发现了适合自己生存的地方,即便寻不见自己的娘亲,他亦是很满足。
这一切都是云霜给的,他的残疾、他的生命,莫不是因为云霜而有了改变。
云霜是个善良而富有正义感的女子,否则她不会在修罗道里那么愿意帮助自己。当云霜选择回观音山与那个魔头一起的时候,奉莲曾经感慨万千,叶情只觉着她是被胁迫的,所以才匆匆回到观音山来救她。
只是守在房外那些隐形人的日子,令他清醒的认识到,云霜或许真正喜欢的人,便是墨离。
所以哪怕她往日再唉声叹气,看见墨离的那一刻,她的确是笑的格外温柔。
所以纵然墨离明明是个邪恶之徒,她却留在他身边,并不说离去。
看见此时的云霜失魂落魄的模样,叶情几度很想与云霜说,无论世间之人如何抛离她,他终究不会离开。可每每话到唇边,便又停止,最终还是走到云霜身边,拉住了她。
“怎么了?”
叶情沉默了下,清俊无双的面容上闪现过一丝苦涩,他从来不是她生命中的那个人,从前不是,如今也不是,他该是明白现实的。
叶情说:“准备去哪里。”
云霜犹豫了下,“不知道,且走且看。”
只是方才一路下行时候,总有无数香客进山拜佛,乱世之中,犹有信仰尚存。
路过香客,纷纷侧目这个身着红衣的美丽女子,钟灵毓秀,眉目如画。而让众人惊异的,并非是她的灵秀外貌,却是在这动荡乱世之中,她神色淡定自若,似乎不尝人间疾苦;她衣着颇具雍容,好像从皇家贵族中出来的小公主。
但只有云霜明白,自己如今,已是修行中人,再不是眼下众生疾苦中的一员。
池馆昔繁华,烟雨迷楼巢燕子,春风隋苑种桃花。
皇帝的大兴土木,在此地建出的迷楼行宫,可以说是极尽奢华。
飘落的花瓣之下,没入眼帘的却并非一派繁荣,而是她曾经出没的街道,只是还不如她走之前,原先人流攒动的地方,都变得了无人烟。
偶尔路过的乞丐,也都在说,皇帝又要来这江都,征了十万余人去拉那条繁华的龙舟,甚至还要求两岸的百姓为他准备吃的。无数人家因为这次献食而倾家荡产,而这仅仅是冰山一角,皇帝来到之后,还不知道会如何折腾江都百姓。
很多人都因此想要逃离到别的地方,但为了能征集到十万拉船的人,家家户户的壮丁早在一月前便已经被拉走。
叶情感叹了句:“真是想不到,凡间居然这般……”
叶情来的时候几乎是用了遁术,甚至都没有来得及仔细看这凡间的情况,只是听苏临水、奉莲说了一路。
云霜是知道的,她一直都活在底层,每日都为了温饱混日,坑蒙拐骗都曾经做过,甚至因此而结识了候铭宣,从而开启了前世的回忆。
只是她离开凡间的时候,被迫到了幻境,之后又穿过修罗道,再度回到观音山,其中间隔好些时日,只是觉着眼前之境已是可以用人去楼空,满城疮痍,江都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夜市千灯照碧云的江都。
云霜漫无目的的在江都待了几日,她对江都的情感很深,所以每个地方都走过,偶尔经过一些空去的店铺,还会指点给叶情看,当初便是这家老板接济过饿肚子的她。
只是刚刚走到城东,便忽然间转了个身,避过一个突然间朝着她扑来的小乞丐。这种伎俩哪怕是那小乞丐离的远远的她都能感觉到,何况如今的她已是有百年修为的人。
小乞丐见没能成功偷到钱财,便畏缩了下,吮着手指看向旁边的叶情。
叶情哪怕是在修罗道也终日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等情景。
谁料想,小乞丐居然“趴“的一下跪下,嚎啕大哭:“爹啊,娘啊,你们怎么舍得抛弃孩儿。”
云霜心里叹了口气,这些招数都已经是她用烂的了,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她抱着候铭宣的腿喊爹,大概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
叶情略有点失措,但却又欢喜这孩子的叫法,一时间反而不好意思推开这小乞丐。街面上的人很少,否则说不定也会出现像上一回众人围观候铭宣被云霜整的场面。
云霜却拉住叶情,说了句:“我们走吧。”
“可是这孩子……”叶情显然还未曾反应过来,云霜却已经收回了脚,转身就要走。
叶情愣了一下,匆忙上前追到云霜,“为什么不给他些钱。”
云霜回答:“给不给钱今日都会麻烦缠身。”
云霜认得这个小乞丐,只是她如今的变化太大,反而那小乞丐却没认得她。毕竟当年她还是个小混混,如今却是个美娇娘。
这小乞丐是城东头的乞丐头头李二的儿子,李二既然是乞丐头,那么定然还是有一方势力的,那年收留她的老爷爷就是在城东头触过李二的地盘,最后被乱棍打伤,后来撒手人寰,就留下云霜一个人,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和李二混。
既然知道眼前的这个小乞丐是谁,云霜也就不打算加以颜色,倒是叶情不懂,可能或许还会觉着云霜冷血。
云霜只是有些恨李二这个人,都是过苦日子的人,他俨然就是乞丐里的王,就差不是锦衣玉食,每一个城东的乞丐都要给他缴纳一定的钱财,否则就不让他们在城东度日。
这小乞丐肯定没那么穷困缭绕,只是吃的是行乞这口饭而已。
见云霜始终表情冷漠,叶情也不好多说,只是走到几里外的郊野时候,突然间窜出一批乞丐,每个人都衣衫褴褛,却面色狰狞的看着两人。
云霜低声说:“看,这就是我说的麻烦。”
叶情奇怪的皱了下眉,“怎么回事,这里怎么跟修罗道似的。”
“人都快活不了了,有贪念自然正常。”像云霜与叶情这两个生脸的人,突然出现在江都,而且衣饰华贵,自然令人垂涎。
李二也站在人群中,只是他的衣服比其他人看着要好很多,他龇牙笑了笑,“一对小冤家,可真够中看的。”
他说完之后,旁边的乞丐都笑的前仰后合。
云霜站在那里,忽然间低声与叶情说:“不对,这些人原本没这般嚣张的。”
乞丐也有乞丐这行的规矩,似李二如今这般,已经不是乞丐,而是强盗。
是时运逼迫着他们成了这般,还是壮丁们的离去使得满城皆空便有了他们的发挥余地,总之云霜不清楚是什么缘由,但却令她感到无比的愤怒。
自观音山下来后,云霜本就憋着一股火无处宣泄,眼下李二的出现无异于新仇加旧恨,她甚至连话都不打算说,冷哼了声后便冲了上去,噼里啪啦的一顿猛揍。
云霜的身手又岂是现在这些寻常人能够对敌的,何况叶情见云霜已经开打,他也当仁不让的上前。
面对这些凡人,两个人都没有用上修为,更没有拔剑,只是你一拳我一拳的来回拆解,直到这些围上他们的乞丐都纷纷躺在了地上。
云霜站在中间,拍了拍手后,与叶情说:“我们走吧。”
“等等!”
这回出声的还是李二,云霜一辈子都忘不掉他弄死爷爷时候的笑声,她停住之后,默默的握紧了拳,再度转身。
只见这些人又再度站了起来,只是这一回,莫不都是双眼暗暗发红,而头发甚至都竖了起来。
叶情忽然间说了句:“不好,这些人分明已经入了魔道。”
他的手摆在了自己的红莲天罗斩上,只要魔人发力,他便需尽力斩妖除魔。
云霜听见此话的时候,突然间想到了观音山上的墨离。
她虽然始终听他在说,却从未曾亲眼见过。如今山下乱世之象已是越发明显,江都城空,恶人入魔,还有什么比眼前的这些人入了魔道更能说明墨离的作用的?
云霜的心里越发冰凉,墨离放逐自己的魔军在凡间发展自己的势力,其心已然昭然,她简直太可笑,居然妄图劝阻对方为了自己放弃这些,而去归隐。
云霜发愣的时候,叶情已然上前,手中火莲顿现,只是忽然间,一道飞鹤长鸣,树上腾空而下的这人,居然是候铭宣。
候铭宣手中长剑飞出,居然是生生挡住了叶情的火光,而他顺手一道金符掠出,但见光芒四射,刚刚展现魔态的魔人纷纷昏厥了过去。
“呆子?”云霜没成想居然在这里遇见候铭宣,而叶情见是自己人,这才缓缓收了自己的红莲天罗斩。
候铭宣落在二人的面前,回身看了下倒成一片的乞丐们,这才恭敬的对云霜说:“白嫣师……”
云霜立刻打断了他,“别喊师祖母,你这是又忘记了么?”
候铭宣顿时红了脸,讷讷的说:“云霜师姐。”
好吧,这呆子愣是要给自己长一辈,她也毫无办法,摆了摆手说:“为何阻止叶情诛魔?”
按理说,这些魔人应也是正道需要诛杀的对象,可候铭宣方才分明是阻止叶情杀了对方。
实际上,云霜只要想起当初李二打死爷爷的场面,恨不能上前去补上一剑,但见候铭宣既然阻拦,显然是有他的道理,便也生生忍住。
候铭宣说:“如今江都的确是有妖魔乱世,然则却并非这些寻常人,他们也仅仅是被迷了心智而已,不可滥杀无辜。”
叶情奇怪的挑眉,“可分明方才他们已是入魔征兆。”
候铭宣低头在几个人身上搜罗了一圈,手中便出现了一堆小虫,而当云霜凑近了看的时候,心跳又是漏了一拍,这些小虫分明便是墨离手中的金蝶,只是比原先小了许多而已。
果然是……墨离。
云霜的头又有些晕,勉力站住以后,强颜欢笑的看向候铭宣,“所以你便是在此地调查此事的么。”
候铭宣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云霜居然逃离了虎口,顿时兴高采烈的说:“你居然离开幻境了?”
候铭宣看向的方向自然是叶情,被称为少侠的时候叶情也有些不好意思,顿时间露出了点微笑,算是回应。
众人在江都的酒楼里寻了个位置坐下,三江酒楼是江都城内最好的酒楼,因着视野极好,能从二楼俯瞰全景。江空漠漠寒烟,山回重重碧色,目乱飞花,青山似染了渐变的布横在远方,尽显江南冬季的柔情媚意。
只是如今哪怕是酒楼的生意都很差劲,略有点残疾的老板还没有被拉了壮丁,见好容易有客人到,可谓是极尽殷勤。
叶情给云霜倒了杯热水,让她先喝下去。
云霜微微笑了下,接过杯子凑到唇边,转移了下话题,不再就自己下山的事情展开讨论,“你还未曾与我说这次来江都的目的呢。”
实际上目前为止,苏临水应该并未曾说过墨离是九幽魔君的事实,候铭宣应还以为墨离是个大神。所以云霜避去了自己的这些事情,怕触及到自己的伤心事。
候铭宣顿了下,这才正襟危坐,很认真的与她说:“现如今吾等江山社稷已是危亡,魔界肆意挑起人心混乱。幸而我圣子先堂的老祖宗苏临水突然间回到天华山,这对正道都是一次最大的鼓励,在我们群龙无首之时,在吾等混乱不堪之际……”
眼瞧着候铭宣激动的开始阐述起当日苏临水回到天华山的动静,云霜默默打断了他,“我晓得了,苏临水回去了,然后?”
候铭宣好奇的看了眼云霜,若他没有记错,苏临水应该与眼前的这位女子曾经素有渊源,哪怕是在圣子先堂里都挂着白嫣的画像,眼下他说完苏临水后,却见云霜并未有任何触动,似是比之前在圣子先堂里还要冷静,这等情形令候铭宣都有些迷茫起来。
他瞥了眼云霜,当时那个在街头上抱着他的腿喊爹爹的小混混早已经不知何时飞到九霄云外,换做眼前这个艳若桃李的女子,她似乎比之前在圣子先堂里见到的更加动人,肌肤胜雪,也冷若冰霜,明明着了妖冶的红,却似乎带着股疏离的气息。
不过数月,她居然会有这些转变,当真奇妙。
候铭宣叹了口气,从她身上收回目光,终于回答了她的疑问,“其实此事或许你也应该知晓,你与隐者墨离毕竟一起在幻境那么长时间。”
听他忽然间提了墨离,云霜的手轻轻颤抖了下,难不成苏临水知道了自己离开观音山的事情,从而把他的身份对外公布了?
见云霜的神色忽然间不自在起来,叶情忽然间不愉快了,他沉声说:“侯兄你便不要再卖关子,有话直说。”
候铭宣只好点头,“墨离如今对外宣称,他便是大家要诛杀的血魔。此事我们的老祖宗苏临水便可以作证。”
云霜的手终于颤抖起来,他这是为何……
原先墨离还不许苏临水说出他的身份,显然是有所顾虑,担心正道突然间群起而攻之,他反而应接不暇。自她离开后,却又索性承认玄门大会要诛杀的血魔便是自己,墨离究竟为什么要这般做?
见云霜的面色瞬间变了,候铭宣才劝慰着说了句:“毕竟云霜师姐你被墨离救过,听闻此事之后应也难以接受。实际上我们所有的正道都不敢相信这件事实,甚至猜测墨离大神是否被胁迫所致,才说了这番话。”
云霜按住叶情,不让他说话,而是一字一句的问:“那苏临水可曾说过什么。”
她下山也有三日,在江都闲转的时候倒是也快忘却这些纷争,若非巧遇候铭宣,她可能不会想到,竟然在这三日内,墨离对外公布了自己便是血魔。
他是九幽魔君此事当真,可为何却要说自己是血魔。
但是候铭宣的回答令她一时间又沉默了下去,他说:“老祖宗未曾多言,他消失时间过长,哪怕是要证明自己也需些时日。如今各门派都担心墨离是因为长久隐居被人胁迫,特特将玄门大会诛杀血魔的对象转移。”
云霜愣住,所以这才是墨离的真实原因,他居然要自己承下这些事情,让正道直接与他对撞。
与叶情相互对视了眼,哪怕是他也匪夷所思起来。
云霜的嗓子都有些哑,她低声问:“那如今你查探的结果如何。”
候铭宣苦笑着,手中自然摊开的依旧是那些小金蝶,“这可是唯一的凭证,往日全仗这金蝶引路,难道你忘记了么?”
云霜怎么会忘记,他手中翩翩起舞的金蝶,原来竟是杀人的利器。
“就是云霜师姐你与他一起待了那么久,难道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候铭宣虽然也匪夷所思云霜忽然间离开幻境的原因,但老祖宗苏临水都回来了,还有什么不可信。
云霜犹豫了很久很久,才缓缓说道:“没有。我不知道……”
叶情奇怪的看着她,显然是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如今这时候,云霜还要替墨离隐瞒。
虽然正邪不两立,云霜也只求白首不相离,想要的他给不了而已,却并不是仇恨相向,所以云霜不可能在此时出卖墨离,虽然此时她的说法已经决定不了什么,候铭宣手中的金蝶已是最大的证据。
许久之后,云霜终于问候铭宣,“那呆子你之后要去哪里。”
候铭宣回答:“自然是到妙音宗,那里如今正是玄门大会,大家要在一起商议诛魔大计。”
云霜愣了一下,手心里不知为何居然冒出了很多的汗。
她最害怕的事实终究还是发生了,墨离即将面对天下正道的指责,并且要直面他们对他发起的诛杀。
“不可以……”云霜不由自主的呢喃了句。
候铭宣好奇的问:“怎么?”
云霜愣了下,不由自主的转头去看叶情,叶情对她摇了摇头,实际上是希望她能够置身事外。
她捏了下拳头,忽然间扬起笑容,“我能去么?”
候铭宣这次又是呆滞了好半天,终于结结巴巴的说了句:“好啊。”
这次玄门大会居然能让圣子先堂的老祖宗苏临水和他上辈子的恋人白嫣再聚首,亦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事。
只是候铭宣心里头还是有些不适应,毕竟当年初他是第一个在这市井之中见到云霜的人,可如今世事变幻的令他每每回想那一幕,都只觉荒谬。
若那日云霜没有穿梭过人群抱住他的腿,璇玑是否会滚到她的身上,又是否会开启云霜那些旧时记忆。
只是如果没有如果,候铭宣看见此时的云霜,倒也觉着有些安慰,若没有这次机缘,云霜或许还在江都流浪,甚至可能今时今日又再投轮回。
天下间的巧合便是这般蹊跷,回味起来便也悠长。
时光流逝。
有些光阴,是不可追的过去。
有些光阴,是犹可期的未来。
有些光阴,是镌刻在人心之中的烙印。
有些光阴,则是逐渐消失不再念起的空白。
只是候铭宣始终不知道,现在他所看到的云霜,又早已不是那个白嫣。她要去玄门大会,无非还是为了一个墨离。
她舍不得放下。
第十四章玄门大会为诛魔
凤凰山群峰竞秀,万壑争流,大大小小有几百座山峰。整座山脉起伏如凤展翅而飞。山脉连绵,灵源非常。
妙音宗便藏在凤凰山的极峰之处,并非常人可以攀爬,候铭宣这一路走,便一路与云霜介绍,其实百年一度的妙音法会又或者这玄门大会,原本并不是为了诛魔而开。
妙音法会是妙音宗的一个开门盛事,往年各门各派都会派人前来参加,一共三日。
第一日,妙音殿舞画上香;第二日,风雨道里任逍遥;第三日,平歌台峰敬千金。
这三日法会,头一日的妙音殿舞画上香将会是由妙音宗弟子们集体带来的乐舞;风雨道里任逍遥,则是妙音宗会提供凉棚香茶,让各个宗门子弟间交流;最后一日的平歌台峰敬千金,就与修罗道的珍宝大会有些像,却并非拍卖的形式,各宗门会由弟子带去些本门特色进行交换。
说完之后,哪怕是云霜都有些神往,原来正道之间的门派来往如此有意思。
只是候铭宣说着,倒是突然间叹了口气,“文有妙音,武有圣子,就是说的我们两个门派主持的大会。实则玄门大会原本是我圣子先堂所创办,逢此诛魔大事,师尊才特特将此事搁置,先以诛魔为主,所以如今的玄门大会才在妙音宗而已。”
见候铭宣说的有些惆怅,倒是叶情分外明了,偷偷的与云霜说:“这便是所谓的门派竞争。圣子先堂的大师兄这是郁闷了。”
云霜瞥了眼候铭宣,果然,他说完这件事后,大概也觉着今年被妙音宗占尽了风头,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一路行了三日,大多使用遁影御剑而行。
云霜自己是不会御剑,好在叶情一直都陪在她身边。
山门开广,恰如仙境。
云霜曾经到过圣子先堂这座洞天福地,那里虽然也如同仙境,却是大气明朗,神圣森严,而这个妙音宗的山门,却又是另一种境界。
水流汇动,恰似银河,与遥远处的主楼前方的数个硕大乐器发出的音波,奏鸣成一首分外动听的仙乐。正中的山峰顶上,外围是环形走廊,内中是一座三层主楼,架设在水波上,以玉带石桥搭扣,精致万分。
而主峰旁的三座小峰,也都盖着数间阁楼,与圣子先堂不同的是,这里的峰与峰之间,连接着若琴弦一般的丝线。
云霜正奇异间,却看披着锦帛的女子,踏空而去,每掠动一下,都扬起一点悠扬的琴声。她不禁感慨,“好美……”
与自然万物相结合,树木花草、水泽天空,仿若一体。不论是鸟鸣亦或是草木摇动,都在这生生不息的灵乐中,恰似天成。这般巧夺天工,让云霜一时间看出了神。
三人落地之后,叶情与候铭宣都将手中的宝贝收回手中,这面就有两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先后迎了过来,“候师兄,你回来啦。”
一左一右将候铭宣夹住,这等如花美眷在侧的感觉令云霜都有些发愣。呆子在妙音宗的女人缘竟然这般好?
候铭宣立刻退后一步,与叶情站作一列,此时,这两个女子终于瞧见了叶情,顿时露出了笑脸。
云霜再度被华丽丽的无视了。
她无奈的看向候铭宣,他低头与云霜解释了句:“妙音宗只收女弟子。”
总算在候铭宣与云霜说话以后,这两个女子到底还是注意到了云霜,只是看见云霜的刹那,她们的眼神中都露出了异色。
云霜不算最美,但她这般年轻的外貌,却有着那么深厚的修为,而她身上所着亦是非比寻常的宝贝。
妙音宗皆是女子,宫商角徵羽五部掌使;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十二使女,旗下再率各部弟子。眼前的两名女子一个叫妙音应钟扇安蓉,一个为妙音太簇寄风铃,正是两名使女,特特来接候铭宣的。
扇安蓉比较活泼一些,瞪大眼睛看着云霜,问:“这位要如何称呼,何门何派?”
候铭宣刚要回答,云霜便拦住了他,自己说道:“在下云霜,这位名叫叶情,我们都是江湖散修而已。”
一说散修,她们又发出惊叹的声音。
寄风铃说:“散修大部分是靠自行领悟或自身机缘,世上能有几个真正出名的散修。”
扇安蓉数了起来,“不世出的神隐墨离,风华绝代的崖山仙人冷浮花,螟蛉老者罪冥灵……”
扇安蓉和寄风铃突然都摇了摇头,“可惜散修便是因为没有门规引导,往往容易走火入魔,想想墨离……”
说到这里,哪怕是云霜都听见了墨离的名字,顿时间心神微动,幸好有叶情在后面扶着,才没有令她露出异样。
见云霜忽然间沉默了,倒是扇安蓉笑眯眯的问:“云霜姑娘是来参加诛魔大会的吧?莫不是血魔也曾害过你。”
云霜的面色黯淡了下来,舌尖凝着的话语半晌才吐了出来,“害过……那是真害过的。”
墨离害她的何止一件,他让她失去对苏临水的记忆,让她从一开始就对苏临水满是误会,让她心甘情愿的爱了,却又将她放弃。
墨离让她走的时候,云霜真的想要嚎啕大哭。她十五年的生涯,唯一将自己葬送在此人的手上,最后剩余这般的结局,她却不想眼睁睁的看着他走向灭亡。
墨离每次说:为何千万人不懂我,你也不懂。
她是不懂,但她只懂自己的心。
见云霜露出了郁结的表情,倒是候铭宣肯定了句:“是啊,当初确实是血魔掳走过云霜,现在想想若墨离便是血魔倒也合理。”
当时候铭宣赶到观音山,却只有墨离出现,血魔早就不见踪影。
而候铭宣再思量一下,为何当时血魔能入了观音山,而那里明明是墨离的地盘。
如此一想,墨离是血魔便真的是毫无疑问,反倒是经过候铭宣这般解释,扇安蓉与寄风铃都恍然大悟。
原来被血魔坑害过,难怪一定要赶到妙音宗来参加诛魔大会。
“几位,请跟我们到五声堂。”既然云霜与叶情是来参加诛杀血魔的大会,又有候铭宣陪伴,那么定是可以入山的,所以寄风铃邀请道。
云霜点点头,五人便朝着主楼走去。
候铭宣出发往妙音宗的时候,也正是圣子先堂的弟子们从天华山出发之时。几方基本上也都在这几日赶到。
原本的妙音法会,想来云霜是见不到了,所谓的文有妙音武有圣子,前者妙音法会,后者玄门大会,无非也是盛世太平之时,表面平和内里竞争罢了。
如今借着妙音法会的时机,妙音宗特特举办诛魔大会,实际上也显示出了她们隐藏的野心。恐怕妙音宗一直以来都妄图超越圣子先堂,所以才会处处争抢一些有声望的事情。
扇安蓉非常兴奋的说:“此次来凤凰山,共计有二十余个门派,比往年的法会人要多的多。”
候铭宣又是无奈的轻叹了口气。
主楼大殿是半月型,正中为一个悬浮在水池之上的广场,四周桥梁衔接,延伸至山外回廊,五声堂在主楼大殿左侧第一间。
妙音宗不愧是音律宗门,哪里都有弦乐飘飘的感觉,这整个大堂之中,每一个座位是用白色贝壳制成,不似常人所见的那种桌椅,若是要端坐在上,还真是有那么点仙人气质。
四周悬挂都是珠帘,以清透晶石串联,微微碰撞,也会发出悦耳声响。两旁柱子上悬着各类乐器,身着薄纱的女子们分列两排,香雾弥漫,顿觉入了无上仙国。
凳子上分列着诸个门派的掌门人,他们的身后便是各个门派的精英弟子,偌大的大殿里乌泱泱的聚集了上百人。
正当中的鹅黄色衣裳的蒙面女子应便是这妙音宗的掌门人。方才在山下也打听过,妙音宗的掌门名为陆天音,百年来妙音宗最有野心的掌门。
此时整个大殿已经坐满了人,当候铭宣带着云霜等人走进去的时候,忽然间圣子先堂的那方一片哗然。
云霜无奈的心底叹了口气,她就知道只要自己出现,圣子先堂的这些兔崽子大约又该……
“白嫣师祖母!是白嫣师祖母!她也来帮忙了!”
瞬时间圣子先堂跪了一地,别的门派的年轻人大多莫名其妙,纷纷发出了疑问,唯有当中的妙音掌门陆天音,陡然间起身,一双微微挑起的凤目看向正踏进来半步的云霜。
不过半步而已,居然有这么多的反应。
云霜环视了一圈,但见那些年纪大的掌门人,似乎也都看出她的形容的确是当年的白嫣,不自觉的便开始相互对视,而圣子先堂那方,倒有一人始终巍然不动。
苏临水。
身着月白色袍子的男人忽然间微笑了下,从他那椅子上飞了下来,双足轻踏于地,朝着门口走来。
云霜愣了下,但见他已然飘到了自己面前,伸手握住之后,方才叹了一句:“你来了。”
云霜低头看了眼紧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叶情却是有些不快,想要上前拉开,倒是云霜用眼色制止了她。
她只知道在这里,她的确是这些正道曾经敬仰过的一个女人白嫣,她也不能让苏临水太难看。
苏临水握着云霜的手,走到自己门派所在的地方。原本还安安静静的大殿陡然间就喧闹起来,无数人都在窃窃私语着为何就在今日,圣子先堂的两位似乎都已经仙去的大神仙突然出现。
当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妙音宗要挑起正道这面旗帜,带领所有人诛魔之时,苏临水却忽然间回到天华山,成了震惊所有门派的一桩大事。
苏临水仔细算来,如今已有数百岁,他身边坐着的云霜倒是看着依旧年幼。
其实哪怕是现在的掌门人秦幽玄也根本不清楚这其中的关节,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苏临水为何会突然失踪那么多年,而白嫣为何也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苏临水归来前夕,白嫣也突然间浮出水面。照候铭宣所说,白嫣应是已经投胎转世,重新为人。只是她是璇玑的有缘人,所以她有着常人没有的天分。
不管怎样,苏临水与白嫣坐镇在圣子先堂,整个诛魔大会哪怕是在妙音宗,亦是要被占去所有的风光,这让秦幽玄微微安慰了些。
叶情虽然不情愿,但看云霜已然坐到了圣子先堂中间,他也便默默的跟随了过去。
其实叶情也在猜想,云霜来此的目的。叶情很清楚云霜与墨离之间的关系,非但不是所谓的仇人,还曾经无比亲密。
那日窗外,叶情亲眼看见房中的旖旎。山内春光无限,山外却是冰霜冬雪。
那一刻他曾有闯进去与墨离生死大战的冲动,可他却听见云霜的笑声。
她虽然自己待在房中的时候会叹气会伤感,但墨离出现的时候,她却那么高兴。
叶情慢慢松开了手,他知道她是喜欢墨离的,只是一直将自己摆在悬崖之上,正如同此时观音山的住所般,但凡一步便粉身碎骨。
她选了自己的心,却在道义上痛苦不堪,她试图去说服墨离,却被迫要与其同化。
云霜离开墨离不是因为不再爱,而是因为不能爱。
墨离的野心时时刻刻会让人感觉到害怕,他说自己是血魔也并没有错,他的内心早已扭曲。
叶情也曾下过决心,无论云霜想怎样,他都会陪下去,因为他实在是无法忘却当初阿修罗道的一烟红莲。
她离开观音山的时候曾经漫无目的,只说要在江都待上几日,叶情其实清楚,她在等那只不远不近跟在身后飞的金蝶,那个金蝶的主人会与她说些什么。
可是什么也没有,唯有那围攻二人的乞丐身上,出现了所谓的罪证。
云霜最后选择来到凤凰山,参加所谓的诛魔大会,实则叶情很清楚,她并不是要杀墨离,她只是还未放弃墨离。
场中一时又安静了下来,云霜垂首看着自己的衣摆,那里金丝线缠绕出的凤尾,在这仙殿夜明珠的反衬下闪着淡淡的荧光。
倒是妙音掌门陆天音却当先问苏临水:“我看这位姑娘不过豆蔻,却为何要说她便是白嫣?”
云霜下意识的抬头,却看陆天音那双微微挑起的凤眼中,尽是迷惑不解,但她却也读懂了那双眸中的意味。
陆天音在妒忌云霜,所以才会露出这般眼神,内中的不安泛着隐隐的波澜,云霜忽然间侧头看向苏临水,难道说……
她开始在脑中搜寻妙音宗的往事,倒是想起圣子先堂的密室之中的卷宗上,似乎便是白嫣那娟秀的笔法,记录下了大家一起抗魔的往事。当中便有一个妙音宗的后起之秀,名为陆天音。
原来这个陆天音已经成了妙音的掌门人,只是她显然不信那个被天兵抓走的白嫣,居然会再度出现在凡间。
苏临水笑了笑,也不介意陆天音话语中的质疑,在他回到圣子先堂之后,也并非所有人都信他便是苏临水,倒是这妙音掌门一口咬定他便是。
“她如今的确不是白嫣。”苏临水的话令陆天音微微松了口气,倒是引发了更多人的惊奇。
既然不是白嫣可为何圣子先堂方才那些弟子们都要跪了一地,而这些已有百年寿辰的老掌门,也都能一眼看出,这个红衣女子的确就是那时候的白嫣。
苏临水接了一句,“她只是不记得自己是白嫣而已。”
说这话的时候,苏临水的手轻轻动了动,触动心神的事情到底令他始终沉静如水的面庞起了点微色。
云霜环视了下四周,她这辈子还未曾见过这么多人,二十余个门派,百名精英弟子,各派掌门,这些人集在一起,便是为了讨伐墨离么?
最后云霜调整目光,落到陆天音身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陆掌门,我是不是白嫣不重要,说这次大会的要紧事吧。”
陆天音顿了下,倒是忽然间撑头笑了出来,只是蒙着面纱却又看不清她的真实相貌,“可问题就在于,我们怎知你不是魔界中的妖女,故意变作白嫣的模样来探听虚实?”
云霜心中一凛,她明知道这是陆天音口吐酸言的挑衅,却也切了她的要害。她虽不是魔女,如今却也胜似魔女。她在这百人的大殿中,除却身边的苏临水与叶情、候铭宣,再也寻不见半点的归属感。
云霜刚要开口,倒是苏临水缓缓拦住,“陆掌门既然可以一口咬定我便是苏临水,为何不肯相信我的话。”
实际上似苏临水又或者白嫣,都已经算是传说中的人物。修仙之人要么飞升成仙,要么便活过百年便会仙逝,但凡留在这人间的,已经没有几个见过他们二人的。
陆天音也算一代奇才,当年白嫣便觉着她是后起之秀,妙音宗的驻颜术使得这些掌门人里,唯有陆天音依旧风华正茂,余人虽也矍铄,却亦垂老。
只是时光久矣,无数人都对当年的事情已经模糊,唯有卷宗之中尚会记载,可到底本人再度出现的时候,他们反而惊惶,到底还有几个人能辨认出,这位便是曾经的那个苏临水。
各大门派纵然都曾经由苏临水领导,但这毕竟是过去的事情。
“神州永沉“那年代里,一战方歇,唯留下八大门派。现在的门派经由和平盛世已然逐渐壮大,开枝散叶。如今已有二十余家,这些新起的又如何能认同苏临水,只怕他再出现,以这旧日光芒来继续一座天下,所以纵然他是,亦是不愿意承认他便是。
苏临水初回天华山,一度也经历过这等阵仗。所幸当时妙音宗的陆天音一口咬定,此人便是苏临水,决无有错。
苏临水原本便没有这等号令天下的心思,只是当时乱世之初,必须要有一个挑头的人而已。
如今隐乱已现,只是眼下这些人都未曾真正经历过生死磨难,所以他们都觉着挑头似乎是件非常伟大并且美好的事情。
既然妙音宗愿意做这个出头人,圣子先堂也并没有一定要领导群雄的意思,在苏临水与秦幽玄的商议下,此次大会一应由妙音宗做主,圣子先堂听从号令便是。
所以这也是为何当时候铭宣等诸多圣子先堂的弟子面露苦相的缘由。
当年初若是没有苏临水的自我牺牲,如何能换来今日各大门派的休养生息。可如今,他回来了,却因为世人争名夺利之心,淡忘了那些尘封在历史中的事实,变得如此委屈。
经历过真正大事之人又如何会介意这等事,苏临水始终很有风骨,不曾怨怼。
云霜忽然间想起奉莲来,便低声问苏临水,“奉莲上师呢?”
“他既然陪我回到凡间,尚有许多事要做,便先回了自己的寺中,若有要事,传唤便是。”
苏临水始终没有因为她当初选择回到观音山的事情而生气,回话不愠不火。
见到二人这般亲密的低声对话,陆天音心中不由自主的升腾起一团火苗来,站起身来冷冷的说:“当年与白嫣有过几面之缘,便觉这位姑娘与白嫣颇为不似而已,只怕苏掌门会被思念成疾,迷了心智。你若定要装作白嫣,我便来揭了你这层脸皮。”
话刚落音,陆天音手中出现了一柄长琴,素手一拨,流水般的琴音化作花剑朝着云霜袭去。
云霜没有动,只是静静的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众人屏气凝神的,大多注视着这一幕的突如其来。
陆天音对苏临水的野心大多人都能看见,自他出现的第一时间,便极尽可能的示好,好容易守到了白嫣与苏临水的分开,陆天音又怎能不欣喜若狂。
她最不能忍的便是此时云霜的横空而入,此时对陆天音的打击已然令她有些失去理智,直接上手便是妙音宗的最高法门,“天女散花“。
花剑卷着乱花,带着破空而来的啸声。
云霜眼睛都未曾眨一下,指尖微微一动,体内的璇玑开始运转,红莲火似的裙摆渐渐浮起。
只是有人比她更快,叶情的一道红莲天罗斩,火光撩起,巨响之后,便是那花剑被挡在红莲之外。
所有人都未曾注意到站在云霜身后的叶情,还以为他也是圣子先堂的弟子,可他方一出手便能感觉到,这根本不是圣子先堂的功法。
叶情的身子借势跃出,手中转了个剑花,又是一道茫光放出。
但闻这大殿之中,四处钟铃之声大作,无数女子飘然落到了陆天音的身后。衣袂翩涟之时,便是诸音大作,仿若一幅天女散花的画面,打斗亦是这般赏心悦目。
一触即发的时候,到底还是苏临水飞身到了中央,“收手吧。”
他是对陆天音说的,真要打起来,陆天音未必是叶情的对手,何况这是陆天音先行挑拨。
陆天音脸色微微一变,哼了声后说:“一起。”
她的意思是两边同时收手才行,否则谁先都会遭到攻击。
叶情与她目光对视了一眼,同时冷冷的也哼了声,同时间,二人都撤了手。
大殿中迅速恢复到了沉寂当中,所有人都不知要说些什么。原本陆天音向云霜出手,本是喜闻乐见,谁料想跟在云霜身后的一位公子便扭转了情势。
这公子似乎非常的护着这个女子,非但时时伴在左右,哪怕是她动动手指都能感觉到她心里所想。
云霜扫了一眼陆天音,倒是自己缓缓起身,“若是掌门人不欢迎我参加这场大会,我便不参加便是。我去外面候着。”
话不多说,云霜自己起了身,还与苏临水点了点头,自己便朝着外面走。
叶情果断的跟在云霜身后,护持之姿更是格外的明显。
百余人的大殿之中悄无声息,只有云霜和叶情的脚步声在其中响起。
今日陆天音的做法确实欠妥,而且不够气度,她坐回到自己掌门之位的时候,眼中所见皆是对她的一些质疑。
虽然他们都乐于看见这场拼斗,但苏临水都已经说了她失去了记忆,陆天音却还是咄咄逼人,最后云霜果断自己离开,这等做派就不在一个层面之上。
云霜跨出了大殿,眼中所见便是飘渺如仙境般的场面。
叶情在身后问了她一句,“你想救墨离么?”
云霜愣了下,是啊,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她甚至在自己做出这般决定的时候都有点恍惚。
见到苏临水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心如止水。
想到墨离的那一刻,便心如刀割。
二人的对敌似是命中注定,墨离痛恨苏临水那一世对待白嫣的冷漠,苏临水却也被墨离折磨成傀儡,好容易才逃了出来。
墨离从正道入了邪魔,苏临水则是又从邪魔回了正道。
墨离孤注一掷的宣称自己是血魔,这般寻死的行为怎能不让云霜担忧。
她轻声道:“你应该知晓师傅如今还出不了观音山,所谓的诛魔大会便当真是诛魔大会,唯有他一人抵抗这千百正道人士,你说他会活下去么。”
晚风渐凉,唯有一夕暮阳悬在天边。
叶情脱下外袍,罩在云霜身上,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起方才他护着自己的行为,不自觉的浮了浮唇,“叶情,谢谢你。但你没必要陪着我的,你还要找你的娘亲。”
叶情坐到她旁边,“我说过我会陪着你,就会陪着你。”
云霜侧头,看着叶情面庞渐渐染上一层金色的薄光,顿觉有些失措,她知道叶情喜欢自己,而且还说过想娶她,但从云霜答允了墨离那一刻开始,无论是苏临水还是叶情,都已经离自己远去。
见云霜露出了有些难过的表情,叶情忽然间拍了拍她的肩,“我的好意,你便默默受了就行。旁的不需再说。”
云霜扭过头来,望着山外的烟云,凤凰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带着灵动的气息,风吹而过后,便是流水也会唱歌。
后方的大殿里说些什么她没有去听,实在是被陆天音的态度恶心到了。若说正派当真是要诛魔,何必在此纠结她的存在,若果真是为了江山社稷武林正道好,为何却不将此事交给苏临水来管。
她虽然心在墨离这方,却于这些貌合神离的正道门派中,还是为苏临水些许的打抱不平。
墨离有句话说的对,人的贪恋无穷无尽,得陇望蜀那便是人之常情。正道之间名为正义,却又互相猜忌。对于这等大会,她是越发的没有心情听下去。
可是纵使他们讨论不出如何诛魔,单就最后的杀招,围上观音山,墨离也是插翅难飞。
他本就被封印在观音山中,且还不能离开那里。说白了,就是坐着等死。
云霜的袖中滚出了一枚圆珠,浑圆的,还散着淡淡的荧光。
她握紧之后,心中滑过一丝念想,师傅……
许久之后,这圆珠中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我在。”
吓了一跳的云霜险些将寻珠给扔掉,她没料到自己方才无意识的便传出了自己的话语。只是当墨离说完之后,她却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呆呆的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山头。
云霜突然有了种想流泪的感觉,明明已经选择了放开,可她居然在听见他声音的时候依旧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
或许是云霜没有说话,但她的低泣声却还是传到了墨离那方。良久以后,他终于还是轻叹了声,问:“你在哪里。”
“凤凰山。”云霜简单的回答了他,她知道他应是晓得在哪里的。
墨离声音变冷了,“你与苏临水在一起。”
云霜还未曾说话的时候,他便补了一句,“你想来杀我。”
为何她只要一与墨离说话,他便从来不肯好好待她。云霜的声音都有些哽咽,可还是坚持问:“你为何要说自己是血魔。”
墨离若不说,至少还有周旋的时间,可他把自己暴露出去,实则是将自己推上死路。
这一次又是等了许久,墨离才说:“给你与苏临水联手杀我的机会。”
云霜的眼圈再度红了。
他要到何时才能明白自己并非这般绝情之人。
叶情看云霜的表情不大对,便问:“你怎么了?”
云霜慌忙摇头,这等苦涩她只能自己吞下,虽明知道飞蛾扑火,她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只是有些时候,爱后的苦果却让她品尝的如此艰涩。
她和墨离之间解不开的误会,与解不开的心结,都是横亘在其中无法逾越的鸿沟。纵然有爱,她有不能妥协的地方,他亦是有不愿放弃的东西。
云霜揉揉眼睛,无力的笑了笑,“没事,风吹到眼睛,有些不舒服。”
这种蹩脚的理由,叶情怎会不知,他沉默片刻后说:“我原先以为你喜欢的是苏临水。”
“那是一场误会。一场被抹去记忆的误会。”云霜拎起一颗石子,朝着山下扔去,带起一阵连绵乐音。
她与叶情说了之前的那些事情,包括自己被墨离抹去了记忆,而后再也记不得苏临水的事情,当先一步和墨离产生了朦胧的感情,却又步步深陷。再想起苏临水的那些往事,却已经有些晚了。
她的记忆既然不在,哪怕明知道对方是自己,那也是看别人的故事。她虽然会痛恨会惋惜也会留恋甚至还有些不舍,但终究要做出抉择。
墨离与苏临水之间,她必须要有个抉择。
她摸出了苏临水的那张素笺,上面写着,不负天下,惟白嫣一人而已。
所以这也是她狠下心来放弃苏临水的缘由。当初的苏临水为了那些天下苍生,牺牲了自己的爱情,负了白嫣的情,哪怕最后后悔,却也悔之晚矣。
结果……
云霜的唇畔浮起了一丝苦笑,墨离与苏临水又有什么区别。他至终也不肯放弃自己的那些事情,当初他为了白嫣一念成魔,可到底还是负了云霜。
说到这里,云霜有些说不下去,倒是身后的一声轻叹引来了她的注意。站起身后,果然,这声音她亦是很熟悉,苏临水。那个在抉择关头被她放弃了的男人,恐怕已经听到她说的全部。
叶情本是局外人,虽则喜欢云霜,却比谁都晚了那么一步。见到苏临水走了过来,他默然的收了自己手中的天罗斩,转身朝着别处走。
云霜欲言又止,苏临水倒是站在那里说了句:“你随我来。”
临水带着云霜去的地方是他们圣子先堂在妙音宗暂时休息的地方。虽然他也算是提前离开大会现场的人,但的确也担心云霜会继续被陆天音找麻烦,手触碰到门边的时候,苏临水还是回身说了一句:“抱歉,让陆掌门误会你了。”
云霜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站在外面问:“你就不担心我真的是来探听消息的?你为什么都不问问我为什么又突然间回来。”
苏临水的手停下,自己也回到门外。好在此时并没有太多人来打扰,他轻飘飘的回复了句:“你不是都不曾参加大会?”
好吧。云霜无奈的耸了下肩,这倒是句大实话。
苏临水笑了笑,“实际上我也没听太多,因为现场太吵,各执己见。”
属于听令于苏临水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现在群龙无首,纵使他曾有着辉煌的过去,隔了百年,谁还记得谁。
方才大殿之上因为人太多也说不了太多话,眼下单独相处之时云霜突然间不知要说些什么。
她与苏临水原本该是世上最亲近之人,奈何走到今日这步,亦是唏嘘。
云霜不由再想起寻珠之中墨离与自己说的话,回身看着淡墨远山,坐在这高山之上亦是与仙界有些相似的吧,红尘之上人命尽如蝼蚁,怕是这诛魔大会的这些人不过还是为了自己出发,怕魔道盛行祸乱自家门派而已。
“对他们失望么?”云霜问。
“大难临头,若不是各自逃命,便是犹有傲骨的人集结在一起的战斗。从未曾改变过。”
云霜本想说点什么,嗫嚅半天却想起墨离的那些诛心伤骨的话,到底还是没有再接续下去,垂首道:“一定要杀了他么?”
苏临水其实不清楚云霜为何会离开观音山,以他对墨离的了解,若他不想云霜离开,云霜怕是连踏出江都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显然,云霜如今已经自由。
所以墨离与云霜之间必有一场争执,会让墨离选择放了云霜,甚至不惜说出自己是血魔的事情。
他这是在自寻灭亡?
苏临水与墨离博弈百年,对他应是非常了解的。墨离爱云霜已入骨髓,所以才会犯下一个个错误,只是他从开始便夺了先机,云霜何尝不是最后放弃苏临水而选择墨离。
站在修罗道边界之时,苏临水很清楚,那不是云霜与墨离的交易,那是她与自己诀别的证据。
从修罗道里的一剑斩清过往所有,又在修罗道外彻底的告别。
苏临水很清楚,属于他的白嫣的确已经死在红尘之中,眼前的女人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始终追在身后的女人。
墨离如今选择说自己是血魔,若与今日云霜离开联系,便也能理解,他怕是已经心灰意冷。
只是苏临水对墨离没有任何情分可言,他甚至痛恨墨离当初的所作所为。既是上仙,却行为不正,堕落成魔本不是件值得颂扬之事。何况他还被墨离折磨了那么多年,人不人鬼不鬼,吸人血斩人命,犯下滔滔罪行。
若非他还心怀着将墨离斩于剑下的心情,又怎么会坚持到今日?
听见云霜那般求情,苏临水的眸子也越发的清冷,“我原以为你只是被墨离迷了心智,却哪里想到,你尽然于此时还在为他求情。他明知自己有罪,所以从不辩解,哪怕是与我等正道人士必将有一生死,也不会有任何动摇。”
云霜沉默了下去。
“像我等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你与我求情又有何用?”苏临水浮起淡淡笑容,“若你不想看见这场生死之戏,不如尽早离开的好。”
他缓缓朝着云霜走了几步,离的有些近的低头问:“还是说,你果真是来替墨离探知消息的?”
云霜顿时面红耳赤的下意识的后退,一脚踏上块白石子,险些跌倒。苏临水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以免她不慎跌倒。
两难。何为两难。
云霜已经是第几次将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她怔怔的望着苏临水,那双眸子里头还藏着情愫,只是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他曾经亏欠了眼前这个女人的,如今没有办法偿还,只能一点点的看着二人之间本来维系的东西,在逐渐消亡。
她一心一意的为了墨离,就像当初的白嫣,一心一意的为了苏临水。
她的性格从未变,变了的只是心。
苏临水逼近了一步,“你若是白嫣,便留在这大会之上,随我们一起诛魔。若不是,还是莫要在此自讨苦吃的好。正邪不两立,相杀千万年,这是不变的定律。”
正邪不两立,相杀千万年。这本是她应该清楚的,只是如今的云霜,如何能真的置墨离于不顾。
她望着苏临水搭在自己腕上的手,她还记得第一次被血魔上身的苏临水带到观音山的时候,便曾注意到这是一双非常修长净白的手,那时候她直觉血魔的真身应会不那么难看的缘由便是注意到了这只手。
或许是前世曾有的灵犀,今生依旧忘不了曾有的悸动。
云霜能感觉到属于白嫣的那份情感,掀起的波澜不断拍打着她的清明,她立刻抽回手来,紧张的说:“你说的对,是我糊涂了。”
来之前她的确想听听这些人准备如何做,也想与苏临水求求情。听他这般说后,倒是自己又不清醒了。她捉了捉自己的袖子,便想告辞。
苏临水说:“我想与你说说白嫣的事。”
云霜停住脚,莫名的回头看向苏临水。
他淡然的笑了笑,“修罗道的时候,你说的对,我与你之间,总该有个了断。说明白,或者我也能放下。”
苏临水当初几欲昏迷之时,才透露过心声,以前他是缄口不说,无论云霜有多大的误会他也不说,如今他居然愿意说,这倒是令云霜好奇起来。
苏临水推开门,自己先跨了进去。
云霜犹豫了下,却也转身跟了上去。
妙音宗准备出的客房本就相对简陋,但毕竟要一下子接纳百余号人,若门派没有基石,恐怕还真难办到。
苏临水坐在案桌前,桌上放着一幅画。
云霜眼尖,一眼便瞧见那画上的红衣女子,如踏在火中的红莲,妖娆无端。
她反而不自在起来,站在原处好半天才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苏临水知道她在看那幅画,便解释了句:“这幅画也画了有些年头。”
画纸上褶皱,兼且泛了黄,云霜缓缓的接过画,展开在自己的面前。画中的女子应是苏临水见过最后一面的白嫣,也是如今她身着的模样,只是白嫣似乎比她更加温婉,至少含笑垂眸,总是风情万千。不似她纵然穿着那身红裙,却也寻不见白嫣的那份柔和。
不过云霜知道,岁月的磨难可以将任何一种柔和都变成利剑。
她赶紧将画放了回去,结果苏临水握住了她带着镯子的那只手,说:“这镯子便是我送她的。”
云霜愣了下,想要摘掉,苏临水拦住,“不要摘了,留下吧。看见你如今挺好,我也安心。”
云霜其实不明白苏临水想与自己说什么事情,她有些不知所措的将手收了回来,只觉一时沉闷,后来觉着有些不适,便无奈的笑了笑。
“白嫣当年也是这般,有时候不知道说什么,便会尴尬的笑。”苏临水一字一句的说。
他想说什么呢,看着自己忆苦思甜么?云霜已经成了墨离的人,说再多的话还能挽回什么。
云霜揪着自己的软纱袖子,一时间却又沉默着。她知道苏临水是个洒脱之人,只是对感情洒脱,反而害了彼此。苏临水今日应不是毫无目的,他该是有话想与自己说的,权且听听好了。
“原先我总觉着,有些事情说的太明白,反而会伤感今日的一切。我不想说,只是因为过去的都过去了。”
但是苏临水无数次的梦中,都是白嫣含恨离去的血泪,这些噩梦令苏临水始终无法摆脱旧日的痕迹,他把玩着手中的那支笔,“我若是始终不说,白嫣恐怕会一直恨我。”
那年白嫣被天兵天将抓到天界之后。
苏临水遭到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他想救她,但隔了十万八千里。他纵然是这凡间修士中的第一人,但面对老天,却只能仰望。
他不知道白嫣在天上遭遇到了什么,但他清楚,白嫣定是要为了这些事付出代价。
每每想到这些,可苏临水依旧是毫无办法。
他能救天下人,却救不了自己的女人。
他闭关修行,便是为了飞升成仙。三百年的光景,他面对过两次天劫,但苏临水手染鲜血,身搭人命,所以飞升也是格外的艰辛。
前两次有幸逃脱天劫的追杀,但险些死在滚滚天雷下。最后一次他终于成功飞升,到了梦中想念已久的地方。
他思念了白嫣这么长时间,便是为了能见她一眼。
然而天界之大无穷尽也,这漫天星河,烟云滚滚,哪里是他熟知的红尘。虽则因为在凡间立功很大,被赐封为碧霄神君。身披月白道义,脚下祥云万里,可他在这般天地之中,还是恍惚了,他找不到白嫣。
问过很多人,他们都说白嫣在一座孤岛之上,锁了已有三百年。虽则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但受罚之人却又是度日如年,所以她的罚期与人间相同。
苏临水曾请求过很多神仙相助,但都没有任何用处,白嫣的那座孤岛近乎流放之岛,银河边上只是越飘越远。
他每近了一步,那边却又远了许多。无论何时他都看不见那传闻中的千年桃花的地方。
苏临水曾经恳求过天君,天君说白嫣这是受到自己应有的惩罚,不能宽恕。每到此时,苏临水再看这长天一线的烟云,只觉心中哀凉。
人世间最悲哀的莫过于,哪怕思念那么长,哪怕感情那么久,他却没有能耐见到她,一眼也好。
时光可以让一个人忘记另外一个人,也可以让一段感情渐渐变得稀薄无力。苏临水的无力却是来自于对自己的无可奈何,他太高看自己,也太相信自己的能力。
天上之大,却远胜他的想象。他所认知的世界,在这里却一无所用。
二百年的时间,他再度闭关,他希望自己可以更强,方能博得生机。
当他踏出洞府之时,已然是心静如水,九天之上再添一名神勇之将。碧霄神君的威名倒是越传越广,很多仙子也都向他送出情信,盼能结成仙侣。
苏临水那五百年的承诺,终于凭借着手中的法宝找到白嫣所在的孤岛,镜中的白嫣孤苦伶仃的坐在银河边,身上的红衣绚烂如血,只是面上的表情空洞的令苏临水心酸。
他知道自己欠了白嫣一场大婚,欠她的多到无可想象。他找到了她,他终于可以去见她。
只是当他要去,南天门的天兵天将拦住了他,说没有天君的允许,流放之地任何神仙都不许过去。
苏临水这才知道,无论他多努力,横亘在他之前的那道门,永远的往前移一步。
他去找了墨离。墨离是天君名义上的小舅舅,更是白嫣曾经职司的管事,他也听说墨离不止一次的对白嫣说,只要她肯与他结为仙侣,他便能将白嫣带出来。
苏临水后来才发现,这天规天条比之凡间更要严苛万倍,凡间还说一个情字,可在天上不徇私情更不讲道理。
墨离碍于天规,对苏临水说,他无能为力。
其实苏临水知道,墨离恨他,所以当他出现的时候,墨离甚至说话都没有任何暖意,只是冷冷的站在那里,用眼神蔑视着他,痛恨他夺去白嫣的这些年。
苏临水问,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
墨离说:有,只要你斩断情根,与白嫣划清界限,让她对你死心,她才能有生机。
苏临水清楚墨离在天上的身份,他若是要救白嫣,必有他的办法。
他知道白嫣守在那里五百年了,他唯独就是想见见她。天涯海角,一步难跨。明明时而她就在眼前飘过,但他却是过不去。
苏临水终是允下墨离的要求。
离开天界,与白嫣告别,还她自由。他与她之间相差太远,若他始终纠缠着她,只会给她带来无穷尽的孤守。让白嫣对苏临水这个人死了心,从此以后忘记这段情。她本不应眷恋红尘故土,更不应留恋凡间情缘,他们之间,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
苏临水讲到这里,不由自主的我握紧手中的笔杆,“我们之间,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墨离说的没错。”
他当初便不应该为了青龙白熙,请求白嫣留下。
更不应该对她动心,甚至对她犯下不该犯的错误。
仙凡有别,苏临水的力量始终不够强,才让白嫣受了如此多的委屈。哪怕是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他都做不到,为了看她一眼,足足等了五百年。
苏临水带着遗憾离开了天界,他以为五百年的时间足够让自己心静如水,也能够令白嫣慢慢忘却自己。
他却不知,这五百年的时间如何消磨,全仗那些记忆,一遍遍的在她脑海中上演。
她活着的时候品尝着思念、爱恋与不甘,若是没有这些,怎么能支撑如此长的时间。
苏临水收回目光,落回到云霜身上,“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初的五百年,我并没有不去找白嫣。”
只是苏临水却没有再说明白一些,当初他在天界处处受阻,又何尝不是墨离背后指使。只是如今云霜已经与墨离这般,他不想让云霜太过伤心。
云霜的声音都哑了,“你为何不早些说。”
苏临水淡淡的笑了下,“再早又有何用,从我成为傀儡的那一刻开始,我与你便失之交臂,再无回头可能。”
墨离撒下的弥天大网,终于还是将白嫣带走,从此后江湖殊途。
如今的云霜,离的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说完这些以后,苏临水长出了口气,至少自己心中不留遗憾,也至少白嫣不会再有遗憾。
只是云霜听完,却忽然间捂住了唇,抽噎了声后,转身撞开门便跑了出去。
苏临水看着手中的画,自己也垂首不语起来,清冷的眸中恍惚有流星坠落,他低声说:“想不到你也会如此卑鄙起来,这等事情埋在心里便好,为何要说。”
叶情忽然间出现在门外,敲了敲门扉,说:“云霜怎么了?”
“没事,让她静静便好。”苏临水收了那淡淡的苦笑,正色道。
叶情显是欲言又止,迟疑的看了眼遥遥站在山崖边的云霜,她正低头看着山下的烟云缭绕,叶情觉着此时此刻的云霜,显是悲伤至极,但他根本无法去劝说,于很多事情上他是局外之人,更何况云霜也未曾让他过去,只好远远站着。
云霜站了许久许久,终于虚软无力的道:“叶情,我们下山吧。”
叶情怔了下,抱着怀中的红莲天罗斩纵身一跃,到了云霜身边,“好,我们下山。”
只要是云霜要求的,他便是不问因由,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
云霜似是能感觉到苏临水的目光,但他并没有挽留她,而她也没有再去说些什么。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错过一生,甚至如白嫣与苏临水,那便是两生。
她方才站在崖边,只是在想,若当初天兵天将降临,而白嫣与苏临水抗争一回,哪怕是一同死在凡间,或许在白嫣心里,她也会无憾。
苏临水那般告诉自己,便当真以为她不再有遗憾了么?
眼瞧着云霜和叶情离开了凤凰山,候铭宣从广场追了过来,忍不住追问苏临水,“师祖,便这般让云霜离开么?”
苏临水头也未抬,只是淡淡的回答,“只要她不去找墨离便好。”
候铭宣未曾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愣了好半天,“墨离是血魔,她去找墨离做什么。”
“至少她该是要知道墨离的真面目。”
候铭宣更糊涂了,怎么今日这位师祖说话一句比一句深奥,可稳坐泰山的这位先祖显然并不打算去追云霜,而是放任其离开。
大会刚刚因为陷入僵滞而无法进行,所有人暂时休息之时,候铭宣恰好看见云霜和叶情双双下山的背影,这让很多人都非常奇怪,为何这位传说中的白嫣来了又去,但仅她身边那看着不似凡人的公子哥,就厉害到连陆天音都不敌,果然是神仙行径么。但是她这番上山,不过是激起了一阵涟漪,却并未起太大的作用。这般来去匆匆的,当真只是亮个相为圣子先堂博个名气?
众人只是揣测,可候铭宣却自苏临水这里并没有得来更妥当的回答,只是如坠云雾越发的迷茫。
云霜与叶情下了凤凰山,一路无言。叶情跟在她身后,始终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云霜选择离开那里。
当然,事前她是为了谁而来,叶情很清楚,所以当云霜跑的累了,终于停在一处山泉边,蹲下鞠了把水,扑在脸上,顿时感觉舒服了许多。
叶情停在身边,缓缓坐在山石上,“诛魔大会有收获么?墨离那方你打算如何办?”
其实叶情真的满喜欢这个凡间,且不说此地的人们大多和善,他的相貌在这里居然被称为“美好”,这让他时不时的想起自己的娘亲,当年娘亲看见爹爹的时候,并没有像寻常的阿修罗那般鄙夷,显然也是自这里去到那个地方的人。
叶情看到这里的人们大多在混乱中难以安生,于心而言,他是希望能太平下来,莫要再出现战乱和血腥的场面。
所以当知道墨离是挑起这些事情的祸端之一,叶情便对墨离没有多少好感,何况他竟然还希望云霜变成与他一样的人,这等痴人心态,显是走火入了魔。
叶情失笑,什么走火入魔,墨离本就是九幽魔君,他倒是又小看了墨离。在天上便是一代仙君,在魔界却又能坐到九幽魔君的位子,显然此人并非省油的灯。
云霜沉默了片刻,自打苏临水告诉了原委之后她已是不知道用何等面目再去看这两人,后来也是仓惶离开的凤凰山,苏临水并没有挽留她,经受了那么多苦痛的人早已经看淡春秋,何况感情本已不见,但是他告诉她之后,让云霜越发的明了。
原来当初在天上,也是墨离设下的一个圈套,等着苏临水去钻。
墨离以为苏临水便是阻止他与白嫣在一起的缘由,却不知道这般阻挠,只是加速了白嫣的死亡。
这一生他不但成功的得到了白嫣转世的身,哪怕是心也牢牢的拴在他那方,只是两个人之间的误会,早已经成为无法释然的结局。
当叶情问她的时候,云霜只能苦笑着回答:“我不知道……”
苍茫山林,天地浩荡,可一时间她却迷茫了。
说已经对苏临水彻底释然,她心中并没有纵然有痛,可理智却让她无法回头;说对墨离尽是恨意,可是脑中浮现那双冷至彻骨的眸子,她就有些喘不过气。
两个她曾经爱过的男人即将要争个你死我活,她却不知道要怎样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