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池》涯兮

18、第十八章·永世

　　我真下手了么，不，我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其实我已经舍不得伤他们了，短短时间的相处，就令我百年来磨出的铁石心肠，化为了一滩水。

　　我多希望他们能发现我的异常，可惜他们待我如故，从未想过我会是他们的敌人。

　　这样的朋友，让我如何再狠心去伤害他们。

　　所以最终，当他们到达天极岛的时候，我选择了不告而别。

　　天极岛是充满我回忆之地，这儿也有天释，我的出现，会令许多埋藏多年的真相被揭穿。

　　在他们登上该岛的那一刻，我断绝了与九曜的灵力联系，潜入影中。不料，数日后，黄泉地狱开启，大量的不死魂灵出现，攻击天极岛的弟子。

　　我定然看着柳慕庭在黄泉之海上与不死魂灵对斗，蓦然想起了百年前我与烟池再遇的那一刻，可惜那段记忆在随着岁月的增长，慢慢地从我脑中淡化，我甚至记不得当时我是如何到烟池身边的了。最后记忆留给我的，只有烟池站在我面前的身影。心沉痛如被刀割，我莫名泪流，原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原来烟池已经在尘世间死去了那么多年，原来我为了那丁点希望而苦苦挣扎了那么多年。

　　值得么？为了烟池一人，我负了多少人的，伤了多少人？煎熬我的不但是可看而不可得的想念，还有杀人的愧疚。

　　还有一个我对不起了很久的人，我的父亲。

　　他还好么？我数百年不曾回去了，他还记得我这个不孝子么？

　　也许，我也是时候回去看看他了。

　　于是，在帮助柳慕庭打退不死魂灵后，我尾随着他们回到了隔别多年的黄泉地狱。

　　百年不见，物是人非。

　　当年烟池徘徊的奈何桥还在，但转生的游魂已经换了数代。

　　至于我的父亲，已经老了。

　　噬魂兽被释放，给黄泉地狱带来了极大的影响，黄泉之门出现了裂缝，导致常常不足五十年便会打开。一些不服管教的不死魂灵，受到噬魂兽当年放出的阴气影响，变得十分叛逆，时常会攻击阴卫，而每隔段时间，噬魂兽的怨气便会形成巨大的阴魔，攻击黄泉地狱的众人。

　　而此刻，我的父亲就在竭力地对付噬魂兽怨气生出的阴魔。

　　可惜，我不能上前，我的父亲对我的灵气太过熟悉，我不能让他认出我，也不能让阴卫发现我。因为我是个罪人，我一旦出现，便意味着我父亲将遭受天帝的重责。

　　所幸，柳慕庭等人上前去帮助了我的父亲，我咬牙在一边看着，双眼已经盈满了泪光。父亲老了，白色染满了他的发，眉宇间也生出了不少的皱纹。

　　而最令我痛心的，曾经的黄泉地狱顶梁柱，却驼下了高挺的背。

　　我定定地望着，泪流满面。争斗很快结束了，父亲将柳慕庭等人迎入了内堂，而我漫无目的，不知何去何从，飘飘荡荡，就来到了曾经关押噬魂兽之地。

　　心口一酸，当年的记忆再次翻涌，烟池的痛苦，噬魂兽的可恶，一幕一幕在眼前走过，撕扯着我的灵魂。

　　我好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我还要痛苦地选择到何时！父亲已老，他的灵力也将支撑不住伤痕累累的不死魂灵。而我这一罪人呢，在世间庸碌无为，残害百姓……

　　我复杂地看向前方的柳慕庭，一咬牙，跟了上去。

　　最后一次。让我再试最后一次，若命运决定如此，那么烟池，你我既然不能同生，那便共死罢！

　　那一夜，我潜入了柳慕庭的房中，先运用阴术迷晕了他，再扬起了我修炼了多年的骨爪，等着将他一爪割喉。

　　可是当我冰冷的手触上他的肌肤时，我生生刹住了。

　　温热的肌肤触感令我蓦然想起了烟池，以前我总喜欢蹭在烟池的身上，但没蹭多久，烟池便因为我的体寒而受不住打抖。我急得想给烟池温暖，却不敢抱他。

　　如今我已经有了人身，有了体温，却抱不到他了。

　　正在我出神的时候，九曜回来了，我受到惊吓立时潜影离开，但不想九曜随手打出的狐火恰在我潜影的一刻，打到了我随身戴着的黑水晶上。

　　清脆的一声响起，我潜影离开了。当我走到无人的地方时，低头一看，我大吃了一惊。

　　百年了，这枚黑水晶我一直佩戴在我的身上，悉心呵护，有几次黑水晶还替我挡了灾，但那时它都完好无损，圣洁如常，怎料今日受此一击，黑水晶却出现了裂痕。

　　我定然地摸着这块黑水晶，久久难言，又仿佛明白了什么。

　　听闻百年前，曾有一妖狼吞服了转世后的灵道天君之心，导致灵道天君那一世后，无法转世也无法回归天界。天帝闻言震怒，令人将白狼抓回，抽取其命魂，其余魂魄皆被打散。

　　我想，这是不是上天在昭示我，灵道天君不可杀，杀者将受天谴。我不怕受天谴，我只怕在我受天谴之前，烟池不在我身边。

　　我开始动摇，并开始转变了我的想法。最终让我彻底笃定决心的，是我父亲的一通话。

　　我没想到，时隔如此多年，他还在苦苦寻找着我这个不孝子，还惦念着我的安危。

　　我的父亲老了，而我呢，我这不孝子却为了烟池，一事无成，如今还受制于人，我愧对父亲，愧对烟池！

　　我看着父亲年迈的身躯，潸然泪下，我回到了我曾经居住的房间，定定地望着一尘不染的地面，沉默不语。

　　我是时候该做出选择了，这样对我与烟池而言，都有好处。

　　五十年，我用了五十年的时间，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陪伴着他，暗中给他输送灵力。

　　五十年，五十年后，黄泉之门开启，我再次离开了黄泉地狱。我需要同噬魂兽做个了断了。

　　我回到噬魂兽身边，我告诉他我有办法将柳慕庭杀死，并帮助他获得强力，但我有个要求，单独见烟池一面。

　　噬魂兽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放出了烟池的灵魂，他走到了一边去。

　　我开出灵界，隔绝外界，看着漂浮在空中的烟池，黯然泪流。

　　我伸出手，穿过烟池摸不着的脸蛋，想象着我抚摸着烟池的脸，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虽然，我摸不着。

　　我觉得此刻的我，是最幸福的。可是看着心上人，摸着心上人，还可以吻他。

　　我吻了上去，尽管我的唇穿透了魂体的他，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的体温。

　　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吻，也许将会是最后一个。

　　烟池，你给的黑水晶我还贴身戴着，你给的黑袍我还穿在身上，可偏偏只有你，我感觉不到，触摸不到。

　　我累了烟池，我不是不想救你，而是我不想再害人了。如果有一天我放弃了救你，你会原谅我么？

　　我痴痴地看着烟池，痛苦地阖上了双目。

　　我怎么忘了，烟池不会醒来，也不会告诉我他原谅我。

　　既然如此，那便让我做决定罢。若他不原谅我，恨我一辈子也好，至少他记住了我。

　　我后来以我要帮助噬魂兽准备杀柳慕庭为由，抛下了烟池，离开了噬魂兽。噬魂兽没有管我，我也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许多年后，当我苦练杀死噬魂兽的方法大成时，噬魂兽才找到了我。

　　我那时才知，他竟然操纵了御灵宗，便妄图吸食御灵宗众弟子与护法长老的魂魄。

　　我大惊失色，偷偷地将消息传递给了远在一边的柳慕庭，就赶赴了御灵宗。

　　曾经的天下第一大派，如今乱得不成样。血流成河，众弟子或死或伤，竟然还在自相残杀。

　　我管不得那么多，冲到了噬魂兽的身边，本想质问他想做什么，但想到我的计划，我又忍了下来。只问他，我要做什么。

　　他给的答案很简单，让我留在这里，杀了柳慕庭。

　　我看了一眼还在自相残杀的御灵宗人，眼底一黯，应了他。

　　之前我曾说过，灵道天君的最后一世转世，因出现了过错，导致他成仙前，同他有牵扯之人会复生，而无牵扯之人则没有影响。因此御灵宗的弟子都是受到了影响而复生的，实际上，按照现在的年代来算，他们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死了，御灵宗也是在几百年前就没落的。

　　我知道这一切，也知道御灵宗即便没有噬魂兽的插手，也会因弟子内斗而灭亡，所以对于宿命注定的事情，我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了。

　　我就这么等着，等到了柳慕庭的到来，等到了他们惊讶地发现我的背叛，可是，却没等到他们将我杀死的一刻。

　　所有人，在即将杀死我之前，放手了。

　　我苦笑地看着这些重情重义的人，顿时觉得自己就是个阴险的小人。

　　他们下不了手，我也不会再伤他们。

　　我会用尽我所有的灵力，去救他们。

　　他们最终与噬魂兽对上了，我说过，灵道天君是天命所归的天君，谁人都不可杀死。

　　所以，噬魂兽败了，败得彻彻底底。但是他不死不灭，他的败毫无意义。

　　可惜他遇上了我。

　　噬魂兽痛苦挣扎，在最后一刻，炸开自己血肉，并向柳慕庭吐出了吸魂纹。

　　我对着柳慕庭惨然一笑，将他推开冲了上去，快速抽出镇魂鬼塔，释放所有的怨灵，连带着将噬魂兽的魂魄一并绞碎。但同时，噬魂兽吸魂纹出，狠狠地砸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全身如钻心刺痛，命魂被生生抽出，痛不欲生！

　　轰！噬魂兽的血肉如火药在我眼前炸开，我听着刺耳的声音，惨然一笑，我全身的血肉竟然都在那一刻被炸没了。

　　幸好，我是骷髅不怕死。若是落在柳慕庭身上，只怕他将被炸得粉身碎骨。

　　柳慕庭受惊跑来，问我为何这么做。九曜过来帮我继血，助我恢复血肉。

　　在我恢复血肉的一刻，我笑了，我告诉了他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告诉了他我多年来的痛苦。

　　柳慕庭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将父亲的手链丢到了我的身上，厉声骂我。

　　我依旧在笑，苦笑。

　　我说：“若我死了，将我灵力，给我父王罢……”

　　我的父王，是我亏欠了一生的人。

　　而烟池呢，呵，噬魂兽魂飞魄散，烟池当然也灰飞烟灭了。

　　没有了烟池，世间也不该有影空……

　　死亡，于我而言，是种解脱。

　　我是一个背负了沉重罪孽的人，既然祸因我而起，便让我结。

　　只是烟池，我终究还是没能救出你，甚至牺牲了你。

　　你会怪我么？不，你当然不怪，因为你还没有说出怪责的话，就被我牺牲了。

　　这一份爱的路程，走得太辛苦。

　　如果有下辈子，烟池，你就不要同我相遇了。这样，我就还是那个傻傻的小骷髅，你就是天极岛上天释得意的弟子，你我没有交集，便无今日的痛苦。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魂飞魄散，注定你我永无来生。

　　我看着散在空中的点点灵光，那里一定有烟池的魂魄碎片。

　　我淡淡地笑了，黄泉之魂爱上人类，我不知是错是对。

　　但是，我绝不后悔。

　　烟池，烟池……

　　我们永世……不见……

　　永世……不见……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