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云过四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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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篇】
1441年春。
4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举目可及之处，都是繁花似锦，欣欣向荣。就连路边常年盛开的小小野花，也在这个季节多了一分娇羞可爱。
索菲娅照例微笑着向父亲和吉普道别之后推门出来，顿时，眼前的景色让她神色一怔。然后，她露出了笑容。她放缓了脚步，慢慢地走在路上，观赏着路边的花儿。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花香令人身心愉悦。
“哟，索菲娅！”听见有人叫自己，索菲娅转过了头。她笑得更深些——正在向自己挥手的人，是自己最好的三个朋友，莉洁，克莉丝提娜和玛丽。索菲娅快步跑了过去。
“难得我们四个人能聚在一起呢，一起玩吧！”莉洁提议道。
索菲娅垂下了眼睑，咬了咬嘴唇，吞吞吐吐地道：“唔……不行……”
“耶？为什么？”
面对着朋友的疑问与脸上一目了然的失望之情，索菲娅反绞着手指，黯然地说：“我还要去农场工作……”
三个人面面相觑，不再说什么了。
索菲娅突然感觉到自尊似乎受到了打击。原本的好兴致也被一扫而空，她向朋友们点点头：“那我先走了，再不去就要迟到了。”然后匆匆转身离开。
在转身走远后，一阵微风吹过，把女孩们银铃般的欢声笑语捎到了索菲娅耳边。转过身，看着女孩们在粉红色的花丛中追逐嬉戏欢笑，像极了花仙子。
顿时，内心被莫名的情绪涨满了——也许是憧憬，也许是羡慕，也许是……
嫉妒。
嫉妒她们能够不用早早挑起家庭的重担，嫉妒她们能够在如此美好的季节毫无顾忌地欢笑，嫉妒她们，比自己幸福。
从十岁开始，索菲娅就开始了在农场里的工作。虽然当时十分辛苦，但是每天坚定着的信念是“要做一个让父亲骄傲的好孩子。”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竟然都变了质。
拿起画笔，手却突然使不上力，画笔颓然落在了纸上。洁白的纸上顿时多出了几点水污。现在的自己竟然连心爱的画笔都拿不稳了么。玛丽垂下头看了看索菲娅那布满老茧的双手，面露悲伤。
就这样告别了自己最热爱的绘画。索菲娅还记得当天抱着玛丽痛哭的样子，边哭边含混不清地叫着“我不甘心……不甘心……”
不甘心不仅仅是因为再也无法拿起画笔，真正的最重要的原因是——不甘心自己的美好童年就这么被毁掉。
11岁，当身边所有人都沉浸在花香鸟语之中时，自己却在毒日头下做着粗重肮脏的活计。
又一阵微风拂过，携来了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可是此时索菲娅却再也无心去欣赏。眼前一片模糊，她缓缓地蹲下身子，小声地啜泣起来。
心中是什么，开始崩塌。又是什么，开始像竹节一样生长着。
怎样的情绪在心中呈几何倍数增长着，延绵不绝。
【夏篇】
1445年夏。
索菲娅穿着薄薄的连衣裙走在河浜边。虽然是夏夜，但是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刻骨的冰凉。
索菲娅伸出手，借着月色，仔细打量着自己手上的伤痕。
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刚才的自己，竟然做出了那样的行为……
在晚饭时，父亲突然提起了最近索菲娅的武术课程，索菲娅面上一热，含含糊糊地想要糊弄过去。可是没想到这回父亲竟动了怒气，拍着桌子责骂自己。
那一句一句的责骂滑进耳中，然后刺痛了心脏。
那个被自己称呼为父亲的人是如此独断专权而又自私自利。他一味地想让索菲娅继承自己的事业成为一名优秀的剑士，可是他从来不过问索菲娅自己的想法，从来都不。
索菲娅抬起头，狠狠地瞪着父亲，她点点头，接着父亲的话说道：“是，我差劲，我不配做你的女儿！我没有办法在短短半年里变得和依莎贝儿一样强大，真是对不起！”
印象中，这似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这样与父亲反驳，也是第一次搬出那个画中的女子来作为争吵的资本。父亲先是长长地愣住了，然后索菲娅看见他的嘴唇因为气愤而不断地抖动，看见他的双眼里充满了血丝，他的双手在摸索着什么。
索菲娅猜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一瞬间她不知从哪儿来了勇气，在一旁冷声道：“除了用鞭子教训部下和女儿之外，你也没有其他多大的本事了吧！”
“小姐！您就少说两句……”吉普见火药味越来越浓重，忙出来打圆场。可是一句话还未说完，他便被一把推开。索菲娅抬起头，看着那双充血的眼睛。
突然，刚才的勇气不复存在了。她看着这双眼睛，此时她的心里只剩下后悔与恐惧。可是，来不及了，鞭子已经拿在了父亲的手中。
在那一刻索菲娅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晚风吹过，伤口隐隐有些疼痛。索菲娅看着手上的鞭痕，不算太严重，只是被打到一点点而已。可是鼻尖却不由自主地泛酸。如果不是吉普上来为自己挡住了那一鞭，也许现在自己已经满是伤痕了吧。可是，如果不是吉普，那么自己也不会恼羞成怒地抓起身旁的玻璃杯砸在父亲身上了吧。
夏夜的风竟然可以如此刺骨地寒冷，索菲娅站在树下瑟瑟发抖，现在家里一定乱成了一团，父亲和吉普都受了伤，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来找自己……
也许刚才自己真的是踩中了父亲的雷区了吧。索菲娅曾经听广场上的三姑六婆提到过父亲的初恋，她们说那是一个有着一头浅亚麻色长发，笑容恬淡的女子。那个女子叫做依莎贝儿，是法兰城数一数二的女战士，可是在人魔大战之后便消失了影踪。说完这一切，有个女人还补充了一句：“我见过她，和你长得挺像的，都很漂亮。”
索菲娅很快就判断出来，那个女子便是家里的画上的女子。再由那妇人的最后一句话，她顿时明白了父亲逼迫自己习武的原因了。
原来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替代品啊，她的内心里冷笑着。
渐渐地走着，突然寂寥的夜色中传来了歌声与笑声，索菲娅猛然停下脚步，发现自己无意中竟然走到了黑街前。
原本寂静的夏夜，此时却多了一份喧嚣。
【秋篇】
1448年秋。
秋季又降临在了法兰城，一夜之间，仿佛整个王国的绿叶都失去了活力，变得焦黄枯萎。风一吹，哗啦哗啦掉了一大片。看着秋风卷起了落叶打着圈，索菲娅内心不禁有一丝刺痛。
“我出门了。”索菲娅站在门口，对房屋内叫道，还没等有人回应，她便已经匆匆地走上了街道。
一场秋雨刚过，道路上又是一路落叶。索菲娅踩着落叶，行色匆匆地走着。突然，她停下了脚步，远远地，她看见克莉丝提娜的身影。
她神色一慌，刚想要闪身避开，而远处的克莉丝提娜似乎也看见了索菲娅，她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过去。
索菲娅望着克莉丝提娜渐行渐远的背影，微微苦笑，感到心脏被苦涩涨满了——现在，昔日的友人都对她避而远之，仿佛谁与她走得近，谁就会惹上风尘味一样。
就连曾经最重要的朋友，也都渐行渐远了。
索菲娅垂下了头，抿了抿嘴唇，安慰着自己“没什么，反正朋友不止这一两个”然后竭力挤出一丝微笑。
走在路上，照例被指着背脊小声地议论着。虽然声音很低，但是有几个关键的词语还是跑进了索菲娅的耳朵里——“……骑士霍尔克的女儿……风尘女……”她不禁微微摇摇头，苦笑一下，然后继续前行。毕竟，已经习惯了她们的议论了。
踏过黑街常年潮湿的石板路，推开门，那熟悉的烟雾妖娆的气味扑面而来。原本低着头的老板抬起头来，随口应道：“哟，索菲娅，来了啊。快，客人等着呢。”
“嗯。”她微微颔首，走到化妆间匆匆给自己化了个妖娆的妆容，然后便绽开笑容走进了包间。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烟味，透不过气来。在走进包间的时候索菲娅微微蹙眉，但是转而露出了更妖娆的笑容。
桌上的鸡尾酒有着美丽的色彩，他们说，那是结合了人界与魔界的精华的美酒。
索菲娅记不得房门是怎样被推开的，但是随着房门被推开，门后露出的吉普惊怒交集的表情却使她一生难忘。
“小姐，你不是已经答应过主人不再在这里工作了么？”
她当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着吉普。
不知是过了多久，突然感到一个黑影杀到眼前，“啪”一声响亮的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下意识地摸住了面颊，她抬起头，对上了父亲那双充血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写满了的，是什么？惊怒？愤恨？失望？伤心？
他的嘴唇颤抖着，和三年前那个夏夜里如出一辙。他的手下意识地想去摸索什么，可是什么也没有。她不禁冷笑出声：“你连最后的手段都没有了，不是么？”
他惊怒的目光投到了她身上。她面色泰然地说道：“现在，你没有资格来管我。无论我做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再是被你随手摆弄的那个傀儡娃娃了，不再是依莎贝儿的代替品。”
提到“依莎贝儿”四个字，他褐色的同仁明显地收缩了起来。索菲娅微微冷笑：“你心虚了是么？因为这个女人，你毁了我的童年，我不会让你再毁掉我的一生的！”她在这句话的末尾加重了语气，看着父亲面色一紧，眼中流露出悲伤的神色，她的心中竟然有种报复的快感。
多年来在心里呈几何倍数增长的委屈不甘，此时她统统一并归还给那个人——即使那个人是他曾经尊爱的父亲。
“耻辱！”他咬牙切齿地叫道。突然，他表情变得极其痛苦，他伸手揪住了自己的左胸口。
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听着吉普惊慌的叫声，一瞬间她的心里竟闪过了一丝快意。可是，然后，巨大的莫名的失落与悲伤便把她给湮没了。她默默地转过头，不知怎的掉出了一滴眼泪。
送走了那位客人，她走出黑街，静静地看着黑街外的一棵老树。梦幻之秋，落英缤纷，可是她此时眼中却只剩下孤寂。
一片枯叶落下。这是一个生命的消逝。
【冬篇】
1451年冬。
冬季，白昼总是那样短暂易逝。而黑夜却带给人深深的，恐惧。
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三天三夜才停下。吉普推开窗，望着这粉雕玉琢的世界，眉眼惊喜得像个孩子。他推着索菲娅来到窗前，他说：“看，小姐，下雪了。”
索菲娅懒散地睁开双眼，茫然地望着这冰天雪地的世界，然后淡淡一笑：“法兰城从来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呢。让我想起了十年前和父亲一起度假时的情形。”
十年前，同样是满世界的雪白，可是谁能料想十年以后，竟是物是人非。
索菲娅微笑着摇摇头，吩咐吉普：“关窗吧，挺冷的。”
三年前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后，索菲娅病了。原以为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可是没想到这一病便是三年。现在的她连独自行走都无法办到了。
三年来唯一陪伴在索菲娅身边的人，只有吉普。年少时的伙伴早已与她划清界限，黑街上结识的朋友也都从未过问过她。
得了病以后，索菲娅便每天慵懒地坐在摇椅上，半眯着眼睛看着吉普忙忙碌碌的背影，或者是侧耳倾听饭碗敲击的叮咚声。她变得愈来愈爱念叨年少时的琐事，多半是与父亲有关。
“呐，吉普，我是不是现在像是一个年近百岁的老婆婆一样了？”索菲娅缓缓地笑着问着她唯一的听众。
“完全不像，小姐那么年轻，等病好以后……”听着吉普的盲目乐观的话，索菲娅笑着摇摇头。
根本不能提什么以后了，现在索菲娅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冬季。四处都是一幅幅凋零与萧瑟的场景。
“感觉真的过了好几百年啊，从父亲离开以后。”她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说着。吉普垂下了眼睑，一脸担忧地看着她：“小姐……”
她摇摇头，眯起了眼睛，思绪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阳光下的农场，哞哞叫的牛和汪汪叫的狗，曾经那一切让自己深恶痛绝的事物，现在看来竟是那样怀念与眷恋。
曾经讨厌过的、厌倦的，甚至恨过的，在现在看来却多了一分淡然与洒脱。
荒唐可笑的是，第一次理解父亲，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在那么一瞬间，自己突然仿佛读懂了这个身形有些单薄的中年人多年来的隐忍与苦难，还有隐藏在铁面背后的父亲的柔情。她在秋季最后的最后一丝风中，潸然泪下。
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落了一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1451年的第二场雪来得比第一场雪还要猛烈，街路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那雪却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正是在这个乱雪纷飞的日子，莉洁率领的军队从魔界凯旋归来。
索菲娅坐在窗边，静静地听着窗外一片喜气洋洋的乐音，心中突然涌起了阵阵苦涩。这么多年来，年少时的伙伴也都已经长大成人。莉洁成为了令敌人胆寒三分的护国将军，带领军队打赢了人魔大战，成为继依莎贝儿后第二个传奇般的女性；玛丽成了法兰城赫赫有名的艺术家，并且得到了皇室的肯定，王子亲自为她颁发了奖杯，从吉普的描述中索菲娅想象着当年那个羞怯的女孩如今自信的样子，不禁莞尔；克莉丝提娜如愿成为了王妃，像她小时候幻想的一样，和王子坐在马车上向路边的人挥手，可是她却没有履行承诺和索菲娅挥手，现在她是尊贵的王妃，定是不会屈尊来到索菲娅居住的这条破旧窄小的街道的。
曾经那样亲密无间的四个好友，三个已经飞黄腾达，剩下的一个，只能坐在被蒙上了淡淡雾气的窗边望着窗外的雪，静静地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吉普，如果……我是说如果，我15岁那年不和父亲闹翻，而是认认真真按照父亲的意愿认真学习武术，那么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索菲娅刚说完这句话，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吉普忙上前拍了拍她的背，小声说：“不要想那么多了，小姐。”
“也是啊，世界上没有‘如果’这种东西存在的……”她自嘲地笑笑，“自作孽不可活，活该生病。”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那么，自己是否就可以收回那些曾经愚昧无知的话语，是否可以避免这所有无畏的悲伤，是否就可以……在父亲离开之前对他说上哪怕一句“我爱你”？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就好了，”她喃喃道，“如果时间能够重来，那么是不是就可以找回那些失去的珍贵的东西了呢……你不懂的吧，吉普。”
寂静中，吉普的声线显得尤为清晰：“不，我明白。”
她睁开眼睛，看着吉普。吉普逆着光坐在阴影之中，看不见表情。良久以后，他才微微叹息一声：“没什么，小姐。”
入夜，忙完了一天工作的吉普摊开书，像小时候一样，每天晚上给索菲娅讲一个故事。那本书里收藏着一千零一个故事，现在，已经是第九百九十九个了。
小时候曾经有许许多多细微的小幸福，而自己越是被包裹在幸福之中，却越是看不清楚。直到一切都远去了，才懂得珍惜手边的幸福。比如，吉普。
今天吉普讲述的故事美极了，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四季温暖如春的国度，古老的城堡旁，有一片茫茫看不见尽头的花海。花儿一年四季开放，无休无止，而美丽如花仙子的女孩正是在那片花海中邂逅了温暖如阳光般的王子。两个人相爱，结婚，然后永远幸福。
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吉普眼角含着淡淡的微笑。可是索菲娅心里却掠过了愁绪——如果人生，能够如这童话中一般美好而单纯该多好。如果真的有那样一个四季如春的国度，该多好……
她望向窗外，雪，看来又要下一整夜了。
“吉普。”
“怎么了？”吉普停止了阅读，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索菲娅。
索菲娅侧过头，微微笑了起来，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温柔地说：“我死了以后，请在我的坟墓旁边种些小花吧。”
请在我的坟墓旁边种些小花吧。让它们在春天的时候围绕着我，使我不再那么孤单。
睡意渐渐袭了上来，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意识朦胧中，仿佛有一颗水珠落在了她的鼻尖上，她想要睁开眼睛看看，但是眼皮已经沉得睁不开了。
——吉普，你不懂的吧。
——不，我明白的。
——可是，我最想珍惜的，我已经失去了。
就在刚才。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就好了。
【四季篇】
法兰城不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国度，可是每当春天来临时，坟茔旁的那片不知名的花儿却是那样热烈地开放着，连绵不绝，唱诵着长眠于花海下的少女未谱完的歌谣。
而那个曾经花仙子般的少女，被人们逐渐淡忘。
即使错过了动人的春天，还有热烈的夏天；错过了热烈的夏天，还有静美的秋天；错过了静美的秋天，还有梦幻的冬天；经过了梦幻的冬天，于是，又迎来了新的一个动人的春天。
四季可以循环往复，可是远去的人，却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你会对谁，补上那句迟来太久的“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云过四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