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戏（丕司马·依词成文）》芳华水恋

2、正文

　　【故事回/锦灰/镜中斑鬓垂
　　拂袂/未归/苍颜枯悴
　　长歌回/尘灰/帝城星垂
　　三军重归/却未寻得昔人影容悴】

　　终于踏进了洛阳的城门。马蹄声响起在青石板路上，司马懿回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城楼。
　　当年，是他站在许昌的城楼上，看着曹丕的军队从地平线上渐渐显现出来。
　　城楼上巡查的士兵多少年来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从远处看来都一样。司马懿似乎想在那些一成不变的身影中寻找一点不同。
　　可是没有。

　　从宫中回到自己的住处，衣袂拂过案头，扫落一层灰尘。确实，自己的房间平日是不让人随便进的。司马懿叫来下人打扫，自己站在窗前。
　　天色渐晚，日薄西山。夜空的颜色从天顶向四周晕开。下人打扫完离开之后，司马懿坐回到案前。案边一面小镜反射的烛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不甚清晰的镜中，分明映出了一头沾染了天地间风尘而掺杂着霜雪的青丝。而那容颜，也比出征前更憔悴了几分。
　　司马懿叹了口气。
　　时间从来就没有等待过他。
　　在黄初七年的时候，他第一次那么真切的想让时间停下来。可是他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
　　外面似乎起风了。司马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意欲关窗，无意间看见窗外已经一片墨色的天穹中，几点寒星挂在静寂的洛阳城上方。

　　【剪残灯数点乱染烛烟/倾凉茶一盏清苦连绵
　　研墨再拾旧砚/书断壁颓垣/坠泪/谁眉间】

　　灯光忽明忽暗。司马懿便将灯花剪下，看着一缕烛烟袅袅升起。轻微的鼻息扰乱了那原本笔直的青烟，将它打散成一团迷乱的烟雾。烛光照亮的那一片桌案在烛烟后变得模糊。司马懿看着那团烟雾弥散在寒冷的空气中，一时间无法理清自己在想什么。略略停顿了一下，他伸手去拿案边的茶盅。
　　茶还是到家的时候由下人送来的，到现在早就凉了。茶叶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浸泡，早就将其所有的味道溶进了茶汤中。司马懿啜饮一小口，只觉那苦味比往常更甚。一点清苦顺着舌尖流淌到喉头，噎在了那里。
　　温暖的吐息融化了凝结的苦味。那种带着茶香的苦味，并不令人讨厌，甚至还让人相当喜欢。
　　砚台中星点残墨。见已是近子时，司马懿便自己研起了墨来。他忽然想写点什么东西。那方砚台自他到洛阳起就陪伴着他，很多年了。
　　饱蘸一笔，提笔时司马懿却突然不知道要写什么。刚才的思绪一下子全乱了。
　　纸被滴下的墨染湿了一块。而在另一处，一滴泪落在了纸上。

　　【吟一曲燕歌故韵长念/拂半纸铭诔魂梦萦牵
　　愿再得见君颜/刹那人事变/唯遗/几残篇】

　　从案头的书和纸中拿出那篇写了一半的诔文。那年也是想为曹丕写点什么，写了几笔就难再续。前阵子整理东西翻出来，就这么放在了案头。
　　以前好像还笑他写的一些诗太柔媚呢。
　　看到这残文，司马懿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句“何为淹留寄他方”。
　　风声呜呜然，所幸有镇纸，诔文仅被掀起一角。然而在房间的另一处，有几张纸被吹落下来。司马懿起身拾起那几张纸，借着越来越暗的灯光仔细端详。忽然发觉那是曹丕赠与他的手稿。黄初七年后，司马懿便将这些手稿收了起来，唯恐睹物思人罢了。不料这风竟然将那些记忆又送到了司马懿的面前。
　　秋风萧瑟天气凉……
　　秋风萧瑟……
　　秋风……
　　风声越来越大。烛光不停的摇晃着，似乎是在做垂死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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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闪电凌空划过，劈开了如黑色帘幕一般的苍穹。远方的山，在闪光下化作了映在白亮背景上的剪影。剪影扭曲着，似乎要失去山的形状。
　　从北邙山后，雷声低沉的嘶吼着，仿佛是在对洛阳城宣战。又一道闪电下，剪影如狰狞的黑色妖兽，雷声如妖兽的咆哮，撼动着洛阳。
　　雷声越来越近，天空中开始出现零散的雨滴，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打在窗上，竟有那么几分与战鼓相似。
　　深秋，竟有这么大的雷雨。

　　吾以后事为念，故以委卿。曹参虽有战功，而萧何为重。使吾无西顾之忧，不亦可乎？

　　这声音……好远好远。
　　但是，是先帝的声音。
　　如此的缥缈，一定是我的错觉。

　　先……先帝？

　　没有回答。
　　又是一声惊雷，在雷声中，司马懿听到了故人的马蹄声从耳边掠过，远去，消失。
　　世界重又剩下了风声，雨声，雷声。
　　以及人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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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头置壶觞/聆更漏长/寂寞冷对轩窗
　　恍梦昔年醒哀怆/付丹心离绪忍深葬
　　皓月洒流光/似水轻漾/重举杯向玄黄
　　曾许为君固山河/饮罢掷杯余感怅】

　　不知何时，雨停了。
　　云开月出。这骤然而至又倏忽而逝的雷雨，恍然如梦。
　　月光斜斜的照进窗口，在地上洒下一片如水的澄澈白色。
　　司马懿发现案头还有一壶酒，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既然有，就拿来吧。他给自己斟上一杯，坐到窗前。
　　茶冷，酒更冷。对着北邙的方向举起酒，随后一口饮尽。
　　酒从喉咙流进胃中，竟奇怪的变得如火焰一般。司马懿并不是爱饮酒之人。说来上一次不是在宴会上喝酒，也就是与先帝一起了。
　　“为君一人，当守社稷。”
　　那时候的酒，比现在要温暖的多。喝下去也不像火在烧灼，而是温热的触感。
　　手中的酒杯轻轻掉落，与地面相碰没有碎裂，仅仅是发出清脆的声响。酒杯滚到了那一片月光中，仿佛要将月光盈满它一样。

　　【黄初去知来日无归期/建安记犹年少忘别离
　　迷迭花漫旖旎/氤氲入暮雨/余生/承社稷】

　　翌日傍晚，司马懿走出门去。
　　城里有一片迷迭香，那是曹丕命人种的。深秋季节，迷迭香地中丝毫没有花的影子。
　　黄初七年的春夏之交，迷迭香开的格外灿烂。远远看去，竟如淡紫色的雾气弥漫在大地之上。然而那一年，曹丕和司马懿都没有来这里。
　　在那以后，虽然年年依然有人打理它们，司马懿却再也没有来过。自己来看，又有什么意思呢？况且……在洛阳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迷迭香开花的季节，也多是在外征讨吧。
　　其实，早在建安年间，曹丕就已经在自家的庭院中种了一片迷迭香。
　　隐约飘过一阵迷迭香的香气，浸入肌肤腠理。
　　仲达，这花好看吗？
　　好看。
　　这香味我可是很喜欢。不如送你一点吧。
　　谢殿下。
　　仲达劳累之时，不妨一试。

　　坐中堂以游观兮，览芳草之树庭。重妙叶于纤枝兮，扬修干而结茎。承灵露以润根兮，嘉日月而敷荣。随回风以摇动兮，吐芳气之穆清……

　　又下起了小雨。如雾如织，天地间迷蒙一片。望着不远处的那一片迷迭香，紫色的花朵在水汽氤氲中忽隐忽现。只是闻不到香味罢了。

　　【道那时闲坐黑白一弈/笑如今虎符枉自残忆
　　拭剑再披战衣/狼烟燃飞絮/策马/画角起
　　城头落日渐隐/血色照流云/江山/应如戏】

　　司马懿紧紧握住那一半虎符。身前是洛阳的城门，身后是他带领的军队，魏国的军队。
　　清晨的风很冷。长幡猎猎，奏响着出征的战歌。
　　又要离开了。
　　没有了先帝在这座城里，似乎留下与离开没有什么区别。只要是为这个国家做事，在哪里不都一样么？司马懿轻笑自己纠缠不清的思绪。这个时候，还想这些做什么。
　　三军将士，从吾号令。
　　策马扬鞭，万骑绝尘。只留下背后，洛阳城依旧矗立。

　　一次次出征，一次次归来。远远望去，夕阳挂在城头。飞云几缕，都被染上了鲜艳的红色。那样如血的红色，在战场上，怕是见得太多了。
　　战袍因沾染了黄尘而沧桑，长剑因浸满了汗血而黯淡。
　　落日渐渐消失在洛阳城后。
　　经过城门时，司马懿突然想算算离自己第一次进入洛阳城过去了多久。
　　却发现已经记不清了。
　　不知是因为自己老了，还是不愿意去算。
　　毕竟那时候，城里的人，和现在还是不一样的。
　　至少自己还在。
　　至少魏国还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