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杀生》顾君白

1、不杀生

　　不杀生
　　端午时，天气已经渐热，只是午后的一场雨让这天气中的雾气也散了一些。不过，这山中雾气忒大，即便下雨了雾气还是包裹着山峦。
　　南岳衡山是南岳怀让大师清修的地方，这观音寺的香火也是极旺的。这时的小净空刚刚到这里不足一年，四岁的小娃娃，唇红齿白粉雕玉琢，一双乌黑的眼眸有着如同夜幕星子般的光华。净空本是皇家子嗣，生了慧根，满月抓阄时抓的便是佛珠，那时一旁的高僧有人预言如若这孩子能够出家定有所成。
　　而事实也是这般，他周岁时已经能像模像样的盘在蒲上跟着奶奶听经，只是乏的快些。一岁多时刚能说话，张嘴第一句不是唤的爹娘，而是菩提。两岁时，话说的流利，终日都是念叨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佛经法号，一日竟开始奶声奶气的背起了梵语的佛经，好不让家人吃惊。
　　如是这般，家里再是心疼也不敢让他留在家中，怕他是何方佛陀法师转生，此生为凡间历练，生怕耽误了这孩子的修行。三岁便将孩子托付给了怀让大师，说来有趣，这奶娃生下来时就不哭不闹，大一些了也鲜少有孩童的淘气娇憨，可见了怀让大师他却是真真实实的笑了开，大师也觉得与这娃娃有缘，收了做徒弟，终日待在身旁，亲自教养。
　　这一日小净空因课业完成的不好被罚在小园中静坐一日。四岁的孩子正是活泼的时候也幸是净空佛性深才能挨的住独自一人做课业，且先是暴晒后是淋雨。寺中师兄弟们劝阻师傅不要如此狠心下得重罚，可师傅对这小师弟期望极高，无法众人只得偷偷送些水和馒头，让这孩子充饥。
　　此刻，净空觉得有人入了小园便缓缓睁了双眼。今日端午，寺中施主比以往多了些，这误入园中的孩子怕是与家人走散了。净空刚要出声为其指路，好让其走至大殿找到父母亲，可这孩子做的事情却让净空睁大了双眼愣愣不再做声。
　　刚下了雨，庭院中有些被雨水打湿翅膀的小飞虫都停在一处静静等被雨水黏住的翅膀慢慢挣开，然后再展翅远飞，于是这院子的花圃里很容易便能找到这类脆弱的小生命。
　　这闯入的孩子才花圃中信手捏了一只被打湿翅膀的红蜻蜓，那如葱的小手衬着红色的蜻蜓霎时好看，不知那孩子想到了什么，咯咯的笑出生来。原本在他手中有些害怕的蜻蜓开始剧烈挣扎，那个孩子把蜻蜓的四片翅膀一片一片的扯下，然后捏住蜻蜓的头狠狠一揪，那时蜻蜓的身子还在抖动，他又顺着蜻蜓肚节把蜻蜓撕扯两半。
　　净空从小仁慈，并未做过这般事情，身边大人念他慈悲也不会且不敢在他一旁如此，后来入了观音寺，身边都是修佛的师兄弟和师傅，他年纪小也不多见施主，这样的事情让他极其诧异。
　　忍不住，净空起身走至孩童身旁，没有厌恶的神情只是不解的困惑。
　　他合掌行礼道：“小施主为何如此？”
　　那孩子看着比净空长上几岁，个子也高上些许，长的极为俊俏，秀气的像是女娃，只是眉间有若有若无的煞气：“你说什么？”
　　净空指指被男孩扔到地上、零落了一地的蜻蜓尸体。
　　“我道是什么，原来你问的是这小东西，我没想什么，只是图和乐和罢了。”
　　“小施主，万事万物皆是生命，您不该如此轻贱生命随意杀生……”
　　还没等净空说完，那小孩便轻蔑的笑着打断了净空。
　　“我说你小小年纪倒是废话忒多了些，不过是些小虫你变如此聒噪，今日我便告诉你，别说是小虫，就是人命本公子也没看在眼里过。”
　　看着净空眼里的吃惊诧异，那小娃很是满意，笑着捏了捏净空的脸颊：“告诉你，本公子姓杨名掣，一家子都是在为圣人做事的，你一个区区小沙弥竟是敢来管我了。
　　说完又使劲捏了捏净空的脸蛋，笑哈哈的甩袖离去。净空看他消失在长廊尽头，便蹲下身子，在花丛下用手挖了小坑，把凋谢的花瓣铺洒进去，然后把被男孩撕碎的蜻蜓尸体收集好，然后照着它活时的样子一节节的把它摆放好，然后掩上图，跪在那处给小蜻蜓念了一段经，起身时看见师父站在廊下。
　　怀让大师一脸笑意的看着突然从花丛中冒出来的小家伙，故作严肃的说道：“净空，为师让思过，你且在无人时候偷起懒来。”接着又看他小手泥泞，接着道：“还玩泥巴，也不怕为师罚你。”
　　净空怯生生的走到怀让大师跟请，哇的一下哭了出来，这南岳师祖、观音寺主持瞬间慌了手脚，连忙把自己的宝贝徒弟抱在怀里哄着：“诶哟，还被人说佛性深重，少年老成的，怎么说哭就哭了，为师也没说啥呀。”
　　净空哪里还听见自己敬爱有家的师傅如此哄着自己，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想哭，哽咽着道：“师傅，小蜻蜓死了。”
　　“生死由命，这六道轮回一直如此往复，只生不死，这世道岂不是要乱个彻底。”怀让大师把净空抱在膝上，拿僧衣宽大的袖袍擦着净空脸上的涟涟泪水。
　　“可如果，如果徒儿早出声，蜻蜓就不会死了。”
　　“净空，告诉师傅你看到什么了。”
　　净空哭花了一张笑脸，断断续续的把刚才的事情又说给了师傅，师傅听完拍拍他剃的溜圆的小脑袋，道：“我们出家人先是要把这世间看透方才能去帮助他人。今日的事已然过去，可你却依旧记在了心里，还为此大哭，这便是一种执拗，放小处说可说你心善，往大了说深了说却很有可能会成为你心里的魔障。”
　　“那师傅是让净空不救吗？”
　　“这命里的定数我们不可妄加猜测，我们人在世间行走要经历无数困难方才能圆满一世，这草木鸟兽也是如此。你能阻止那是它的命，你不能阻止那也是它的命。你还小，看过的事物总是狭小而局限的，等你大些了，你且到各处看了疾苦，几番下来，方能悟出这个道理了。”
　　那时不过四岁的孩子，自然是参不透这些，而等净空真正悟出其中真味也是数年之后。
　　净空九岁时，怀让大师圆寂，观音寺以无人再能给其授业，他在寺中又呆了几年，独自悟禅，十三岁时带着怀让大师所教的知识和跟随寺中武僧学的拳脚，就这么施施然的下了山，云游四海去了。

　　天宝八年，净空十五岁。
　　途经蜀地化斋时，见一邪魅男子骑于高头大马之上，使唤家丁当街暴打一男子，而其容貌美丽的妻子也要被拖走。
　　净空不忍上前阻止，说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请这位施主手下留情，行善积德。”
　　那马上男子嗤笑着看着一身寒衣的少年比丘，道：“本公子可非善心人士，让我白白放了这两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不可能，要不小师傅拿东西区换着二人性命吧，如何。”
　　净空平静说道：“小僧本是出家人，身无长物，浑身便只有这一个铜钵或许可以换些钱财，剩下的便只有一身的佛法佛理相伴了。
　　“你这一身寒酸自是不在本公子眼中，不然这样吧，”那男子俯身用马鞭轻佻的勾起净空的下巴道：“本公子看你容貌俊美，虽时年纪小了些，不过说不定‘懂’得不少。看你是出家人，本公子子也不强求你，用你换这二人性命，今日你留他们则生，你走他们则死，你看如何，小师傅。”
　　他此话一出，真真惊骇了一旁看热闹的人，这公然调戏一个少年比丘，实在是太过张狂了。可令众人更没想到的是，这少年比丘竟是连想多没多想几分，便点了头。
　　“施主只要兑了诺言，从此以后放过这一对可怜人，我便跟你回去。”
　　那男子看着委顿在地上不敢言语的男女二人，一脸的不屑，马鞭指了指这二人：“小和尚，你且是真痴傻，莫不是觉得自己真佛祖转世，为了这般无耻懦弱的二人你都愿随我回去。”
　　“对小僧来说，所有的命都是一样的，一样的重、一样的轻。”
　　“哼，你自愿来，本公子求之不得。”
　　说完吩咐了下人，把那两人放了，然后便把这年轻俊美的少年比丘‘请到’自己的宅子里去‘讲禅说法’去了。
　　净空在那里住了几日，才知这容貌甚好家世极深的男子竟然就是当年山上一见的小男娃，如今也是长大成人了。
　　他是杨玄珪的儿子，杨玄珪是当今圣人宠信的贵妃杨玉环的叔父，杨玉环十岁时便到了杨玄珪家中，被他抚养长大。如今杨家人势力渐大，这曾经对自己有再生之恩的杨玄珪一家自然也是得道升天，做大一方。
　　随着杨家势力渐深，杨掣乖戾残暴、喜怒无常的性子更是不加遮掩的暴露出来且愈演愈烈。看到不顺眼的人，没有任何原因就施加惩罚，小则鞭笞、割耳、挖眼，大则棍棒打死，五马分尸。对他来说卑贱的人，命如同尘土沙硕，只是娱乐自己的工具。他把净空带回来并未做什么猥亵之事，不过是自己玩弄人命时，让净空呆在一旁，困缚住手脚，只能言能看不能动。
　　这一看就是八日。
　　第一日杨掣说：“我倒是想知道你的佛祖是如何慈悲的。”
　　之后的这七日，杨掣每日只是吩咐好下人如何在他与净空眼前对人施以暴行，然后便一句都不再说多说。而他对净空在他耳边不停歇说着的佛理也可以充耳不闻。
　　而这八日对净空也是极大的煎熬，这时他才有些明白了师傅当时说的那些话。
　　第八日，被施刑的男子断气之后被拖了下去，一地殷红的血液伴随着，蜀地潮湿的空气钻入人的鼻孔，闻着说不出的恶心和血腥。
　　净空看着那一地残血，闭上双目开始唱念《大悲咒》。杨掣也不打断他，任净空在一旁用清朗慈悲的声音念着这解救苍生的经。
　　等净空念完，杨掣转首嘲讽的看着他笑道：“小师傅，这便是你说的‘我佛慈悲’，我在戏弄这些人的时候，你的佛祖在哪里，他怎么不显灵解救他嘴里的‘苍生’。”
　　净空平静的目光看向杨掣，真诚的问道：“施主，在您眼中生命是什么？”
　　杨掣摩挲着下颚，依旧笑着说：“只有权势才可以决定生命的轻重，位高权重者命如泰山，命格低贱者命如蝼蚁，这个道理不用我说，这八天小师傅一定看的清楚吧。”
　　“如若施主只是把目光放在这区区对□□的轻贱上，且不是太过短浅。人活一世，□□固然重要，可重要的却是精神不断、善念不灭。”
　　“你的意思是说善良的人不怕死咯。”
　　“不是不怕死，而是能坦然的面对生死，只要善的信念坚定住，人就不会如蝼蚁般脆弱。”
　　“那且不是一世受苦，活着倒是可怜的很。”
　　“施主，善恶轮回，因果报应。”
　　“那公子我照着他们说的不说作恶多端，你看不也好好的。”
　　“施主，造了业、做了恶，他也是分现世报和累世报的，俗话说的好，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施主，早日放下屠刀您便可早日得到，多做善事能减了您的罪孽，帮了别人，也是帮了自己。何乐而不为。”
　　净空说话时，扬掣一直听的专注，一双凤目透着认真仔细，如若不是地上未干的鲜血昭示着他的恶行，旁人一定觉得他是佛祖最虔诚的信徒。
　　“这就是你说的不对了，天大的笑话，你觉得是乐的事，对我来说那可是真的苦。你觉得是残忍的东西，我却做的是快活的，你们不是讲随缘随性随心嘛，我这不是刚好。再者，本公子这么做，说不得还是在给他们做世间修行，多好。这可是大善事了。”
　　他说的笑语盈盈，好似无关杀戮只关风月。
　　“施主，杀戮于这世间不可避免，可重要的是心底是否持有善念，如果有，那么杀戮于双方都是一种修行和试炼，如果没有那便是做了恶事。如今您已入了魔障，小僧只希望您能早日明白其中的到底，切勿深陷其中，不若时日定会弥足深陷、不可自拔，到时候便无人再能救得了施主了。”
　　净空此时已不是儿时那个动辄哭泣的孩童，可他依旧想要感化扬掣。命可以参透，可并不是说活着的时刻便不重要了。不论如何死去，对净空来说，活着的时候做了些什么才是更加重要的。
　　“如今这世道，我不杀旁人，下一刻旁人的刀就架在我的脖子上。”说着还拿右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着，脸上却是全然的不在意。“关键时刻，佛祖能救我的人吗，笑话。”
　　“佛祖却可以救您的心，只要心不死，人便不会死。只要心中疏朗，人活着时便会少去诸多痛苦。”
　　“不若这样吧，小和尚，咱们打个赌。赌赌看我最终是我这恶人不得好死，还是你这大善人弃尸山野。”
　　净空念了句佛号道：“出家人并无赌性，但小僧与施主还有一次机缘相见，那时或许你我彼此间都能悟出些新的东西。”
　　杨掣击掌道好。
　　就这么，杨掣就把净空没有原因的又放了出去，就如同一开始没有原因的抓他回来一样。
　　在净空二十一岁那年，他带着坐下禅宗弟子从长安一路向南，弘扬佛法解救灾民。
　　在崎岖的山路间，见到了慌忙逃窜的山民，他们饥饿难耐，看见他们一众僧侣便扑了上来，叫嚣着抢要食物。净空把一些干粮递给他们等他们吃饱喝足方才说出为何他们如此狼狈。
　　杨贵妃受宠时，杨家上下皆得了好处，杨玄珪之子杨掣得了几个庄子，手里笼了不少人，听闻安禄山谋反他便起了私心。天宝十四年十一月，杨贵妃在马谡破被赐死，此时他们杨家在朝中最大的依靠已经倒了。于是杨掣如同疯了一般，一把烧了他管辖内所有的粮食，然后带着这些人去抢占地盘。
　　扬掣鼓动庄户人家出去霸世的原因极为简单，如今天下大乱不若趁着这个时候占地为王来的爽快，且他们这些农户都没有了粮食，不去哄抢旁人的地盘自己是要饿死的，所以他们便去打去杀，不为旁的，只为了活命。
　　后来不想杨掣不善行军，被其他想占地为王的部队赶入了这狭小的山谷然后被围困住了。没有粮草，一开始他们抓谷中的野物，后来他们开始吃行军的马匹，再后来便是可怕的人吃人，最后，军中开始骚乱。
　　他们因为痛恨扬掣把他们卷入战争，军中最卑微的士兵们开始反抗。他们把以杨掣为首的一干将领全部抓了起来，剥光了他们的衣服，把他们绑的如牲口一帮，围着山谷走了一圈，之后这些曾经的‘将领’，被这些愤怒而又饥饿的士兵生生吞下了肚。
　　军中一片大乱时，敌人看准这个时刻放了火矢，而大多数人都死在谷中，净空碰见的几个是侥幸逃脱，不然等待他们的便是不得好死。
　　净空让这几个人带他们回去那个谷中，最终只有一人敢带他们回去。当净空站在山谷的高地时，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人间的修罗场。那尸体连绵一片，血水渗入土地，依稀间看见有着杨掣图腾的铠甲被丢弃。
　　净空盘膝坐于地上，后面一帮徒弟也盘膝坐下。在这空旷的山谷吟诵起《地藏王菩萨经》，愿这些死去的灵魂可以在地府中消弭怨气，修得一颗善心再入轮回。
　　净空感叹，杨掣，这原来便是我与你的第三次机缘。
　　因果轮回，希望你这次可以救了自己，再世为人。

　　《十善业道德》
　　不杀生之益：
　　与诸众生，普施无畏
　　而常与众生，七大慈悲
　　断除一切嗔恚习气
　　身常无病
　　寿命长远
　　恒为非人所守护
　　常无恶梦，寝觉快乐
　　灭除怨结，众怨自解
　　无恶道怖
　　命终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