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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蓬壶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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衬着四周阴霾的牌坊下,杵着一个奇怪的人影,他踮着脚,使劲仰视着牌坊上的刻字。嘴里念叨着:“蓬壶……镇……”正是此处,嘴边泛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随之脚步轻快地迈进镇中。伴着天边五更地敲打声,他一个人自娱自乐地唱道:“披金戴银一天仙,半升半降黄白钱。川南狼哟哎,闹粉娘呀,遂草炒豆熬酥糖……”声音不大不小,意外无人出来兜头泼水,骂他扰人清梦。
他更加有恃无恐,唱得那个欢快,只是身边雾气浓浓,勉强看清每家每户吊在屋檐下的两点灯笼。森白白的景象,一人走在道的中央,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像个地霸。
骤然间歌声停歇,黑影耸了耸肩上的药箱,尔后竟越过身边最近的高墙内,直步向一处院落。
他的耳朵异于常人,能放大听见某人的窃窃私语。眼下,他定是听到一些慎人的勾当,才促使他爱管闲事,会会那两人。
砸开门,顿惊得屋内二人打了个寒颤。桌上那盏油灯未燃烬,却熄了火,烟丝腾空绕梁。黑暗里,孩子的啼哭声愈发嘹亮。
不待二人先质问,他清清喉咙学适才听见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说:“哥,这娃儿的心脏跳得好有力,一股子新鲜味从肌肤里透出来,馋得我口水流了三尺长。上次你趁我尿急,独吞了全部,事后说好下次有猎物独留给我。”咽了口口水,继续模仿道:“贤弟,哥哥我最近体虚,久遇那么新鲜的食物了,上次那夭折的婴孩心脏已腐烂大半怪难吃的,看在我几百年来对你的照顾份上,分我点,尝尝味道也好呵。”语毕,阴测测地笑了两声。
二人半侧着脸,眼神分外狠戾,在黑暗中凶光烁烁。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妖怪,其一镇定下来,露出嘴里的一排犬齿:“你又是何方妖怪?这猎物是我们兄弟俩先看上的!”它身旁称弟的妖怪裂开血盆大口朝他发出野兽的嘶吼。
“恩,看来遇见的是虎妖和狐妖哩。我姬无颜可不是妖怪,只是一个路过的江湖郎中罢了。”
二妖不信有他,有劲敌抢食,它们早不顾现下的境况,五官扭曲幻化出兽脸的轮廓。
姬无颜盯着它们怀里的襁褓,舔舔嘴唇慢慢靠近。虎妖把孩子揉得更紧了,恨不得化进骨子里。
忽然身后亮起一盏灯,姬无颜正与它们对立着,隐约看出它们着一袭袍装,脸却变成另一幅样儿。
“屋里的灯怎么灭了?二位胡大夫,我孙儿的啼哭病是不是喝了你们的药就可在三日内医治好?”掌灯的妇人刚才亲自去灶上烧草药,炖壶上炉,得空赶紧回孙儿房里,记得二位大夫未走,要他们好生查看孙儿还有什么病,一并治了。
发觉屋中多了一人,她绕到姬无颜身旁:“这位是?”扭头询问是不是二位胡大夫带来的小厮,“啊”地一声,手里的油灯落地。“有、有妖怪!”妇人当场晕厥,服侍在侧的两位女儿见状,托起妇人的身体,面色无不惊异,吓得喊不出声来。
妇人半阂着眸子,登时心急火燎,双手无力的抬起,口中喃喃:“我的孙儿……我的孙儿啊……”全身仿佛泡在水里,力气被抽得干瘪唯独剩下哆嗦的绵劲。
千钧一发之际,身侧的青年弓步一跺,趁二妖慌张欲逃之时,甩出四枚暗器。
“嗷呜”两声,狐妖似乎被命中,但在生死攸关当中,虎妖见情势所逼,弃婴救弟,把婴孩当暗器丢了过去。
妇人与女儿不忍娃娃血溅当场,捂紧了眼睛,嗓音终于冲破喉塞,惨叫出来。
“啊啊啊!我的孙儿啊!”
“哇哇哇哇……”娃娃的啼哭声依然未止,怎么回事?
妇人与女儿透过指缝看见青年怀里抱着襁褓,顿松了一口气,借门外的月光,环顾屋内四周,方才吓人命的妖怪和大夫都不见了,不由心一沉,喊道:“坏了!那俩胡大夫不会被妖怪吃掉了吧?”
姬无颜回身把襁褓轻轻送进她的怀里,面带微笑说:“我不知哩,来时就见到俩妖怪密谋要吃掉你的孙儿。我帮你打跑了,不晓东家……有没有打赏呢?”
妇人被女儿搀扶起,一脸慈爱地望着孙儿的每一寸,生怕缺啥少啥,娃娃哭声洪亮如雷,她反而庆幸这哭声让她安了心。对于恩公主动讨赏一说,女儿们面面相觑,心中诽腹:怎有如此厚脸皮的人呀?不会是来诈叱吧?对于妖怪,她们也只是粗粗打了个照面,现定了心,突生疑窦,他是从哪冒出来的神棍?
不远有人大喊:“朱娘,发生什么事?我就来救你!”黑影三两步闯门进入,双手半举扫帚柄。他是听见妇人的惨叫,以为有贼溜了进来,在花圃地上寻了根长柄扫帚,拉着他带来的人,直冲出事的院落。
他见生人姬无颜,不等他解释一棒子挥下。姬无颜见状,跌跌撞撞闪开对方的攻击,拍着心窝呼救:“且慢,我乃一介郎中,并非是贼儿、偷儿,莫要再打我了。”滑稽的躲闪动作一改初时与妖怪相持的干脆、利落。
“的的确确他不是宵小之辈,少东家,大半夜您、您怎么赶来了?”朱娘赶紧将娃娃塞到女儿怀中,岔开步子拉住她服侍二十多年的云少东家——云谦。
待桌上的灯再亮起,屋内的人影子多了几条。妇人慈眉善目,于她那温润的嗓音非常协和。虽衣着不似坐旁的公子华丽,倒也是干干净净、素雅有致。丰腴的体态,投手举足间接受过好的教养。她的女儿们和她长的有几分相像,全都是讨喜的胖脸蛋儿。
相比不容忽视的云少东家云谦,面目……可憎?姬无颜嘴角努了努,这是他对少东家的第一印象。
言过其实,一看便是云谦正怀疑他的来路。束冠的青丝一丝不苟,剑眉拧作川字,鼻梁很正,像是衡量他乃正义之士;细长的单眼皮里凝着两点墨瞳,散发出勃勃的生气,令人无法忘怀。左边锋利的眸光下缀着一颗泪痣,冲淡了煞气,夹带股风流。唇色点梅,淡色而丰润。算不上顶好看,俊儒之姿嵌落在脸上,蜜色肤质为底延伸到喉结处,隔着红色的叉领,正红色的深衣裹住蜂腰,直裾底下露出虎头绣鞋履。全身上下散发出富人的财气和他本身的清俊。
或许云谦也从未被人这般盯着看吧,脸色倏然一红,大力拍桌,使得灯座上的灯豆随之摇晃,影子忽圆忽缺。
“你小子不会是……”他可是常人,那邋遢的小子居然用狗眼“轻薄”他!他是云家长孙,身份定比他高尚许多,岂容他无礼。
姬无颜不拘小节,收回视线,屁股客客气气坐回桌,等着朱娘重新介绍云少东家的身份。
朱娘察言观色,对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颇觉得好奇,很快被他粗莽的行为举止逗笑了,一点儿不认为他是坏人,反倒吊儿郎当的脾性更加吸引人。可怜他在春寒料峭的日子里还一身粗布短打,顿时嗓音无缘更加温柔起来。“恩公,这位是云少东家云谦。粗妇乃是他的奶娘。”她粗略介绍令姬无颜明白二人关系。
云谦“哼”了声,算是打过招呼,眼神恶狠狠地催促姬无颜还不快报上名来。
姬无颜冲着朱娘抱拳:“我叫姬无颜,是个到处云游的江湖郎中,为人好管闲事,最喜游历各处美景,顺道救助于人。”
“顺道?”云谦嗤笑,笑对方夸夸其词,笑他医术浅薄才会做个赤脚医师。“如果你是大夫,就来看看朱娘的孙儿为何一直啼哭?”双手环肩,轻视表露无疑。
谈话间,娃娃哭累了,声音虽放小,可哭不曾停下。
姬无颜起身来到娃娃身前,睇眼巡视,正要将巴掌捂住娃娃的额头。云谦突然跳起来,拍开他的手吼道:“你想作什?不要搞其他小动作,你只要说明孩子的病况便可!”
他眨眨睫毛,这娃娃又不是少东家的,怎护得一丝不漏?再说了,他出手诊断娃娃的体温,查看各种病的特点,方能对症下药,他不让他碰,他又能如何医治?光看可不成吧?
刚要伸手再碰,云谦先一步抱走娃娃,斜视他:“就这点功夫就想医人?若医死人怎么办?你会负责吗?”转身他对着朱娘软下声说:“朱娘,我替你把古大夫请来了,你知道他专帮父亲看病,对其他小毛小病也在行,就请他看看吧!”不容拒绝的态度。他把朱娘的孙儿当自家的小儿来看,并且他又喜欢孩子,自认古大夫要比江湖郎中有两把刷子。现在骗钱的郎中多得是,假设弄错了药耽误了看病的最佳时机,一条小生命白白来到凡世间。古大夫是家父专属医师,纵然家父缠绵病榻好几年,病症奇特,并非一朝一夕能痊愈,但也在他的医治下,保全了性命。
古大夫匆忙把身上的药箱搁在桌上,打开盖子准备医治。呈云少东家看得起,昨个到今在邻村为人医治,不晓少东家在镇头等着他回来,一等便是数十个时辰不说,待斗转星移,见了面就火急火燎拉着他在街巷里窜,把他当风筝拉来跑去。在路上,并告知奶娘家的孙儿得了怪病,医者父母心,他自甘尽力而为,已报得少东家的信任。
他用掌心测了测孩子额头上的温度,掌心余下温烫。鼻水淌出,似有偶染风寒的迹象,四肢在襁褓里不安分的乱动。
这时候,姬无颜背手侃侃说道:“口眼相牵,手足抽掣,嘴角有沫渣,鼻里作声,颈项反张,壮热啼哭。依我之见,他肺腑积热,有痫症。”他向后拨开过长的刘海,双瞳里含着自信的星光。嘴角勾勒出弧度,满意他自己的一番见解。
古大夫照他的话又查看了一遍娃娃全身的症状,果真如此,一针见血,不由朝云谦点点头。
云谦咬唇抽气,此人才一眼就看出病症,难道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不高兴的问道:“你如何看出他得了这种病?”
姬无颜板起面孔,身上即刻褪去痞性,言辞犀利:“这么小的孩子无福消受,吃什么补品?身子上下一股子好药材的味道!平日有多食乳食吗?”
朱娘偷偷瞟了眼气得发抖的云少东家,没敢吱声他三天两头给孩子送的补身子的药材,推说孩子体弱,从小就该补的壮壮的。她上前一步应声道:“孙儿和我们一同用食,最近乳食用的多了点。”
石子落湖的一瞬间停顿,姬无颜再次开口,先叹口气说:“乳食多食伤胃,胃肠积热,易积喉痰。以后改食清淡之物,待娃娃年纪稍长,方食味浓之物,但不能长久多食。”一席话颇有医中道理。
古代夫沉思揣摩,见他如此认真,云谦面色铁青,思及他差人送的补物,反倒是他害了孩子。朱娘不忍当面责怪,他心虚的很,握紧拳头,在旁一声不吭。
朱娘掰开他的拳头,捏了捏掌心,用关怀的眼神告诉他,她不怪他,他是真心疼爱他的孙儿才这般做的,不知者无罪。何况她也有错,动用了药材造成的。
手中的热度传递到心间,他少时做错事,奶娘经常捏他的掌心,安抚他。长大后,他依旧没什么改变,此次好心办坏事,他有在反省,抬起头询问姬无颜:“还请你开个处方。”没有服软的迹象,口吻里多了丝诚恳。
朱娘的女儿对他刮目相看,立刻取来笔墨砚台。姬无颜执笔一挥,草草写下“腊雪”二字。且告知取霜法。
屋里的气氛不知不觉和气融融了起来。天边像是炸开一丝暖阳,悄悄射进窗柩,撒在人的身上。
姬无颜并无感觉到温暖,反而察觉到心口一冻,很快感觉四肢行动迟缓、麻木。
正巧,朱娘问他想要什么,意表感谢,他想都不想,开口说:“给我烧一大锅红枣桂圆,现在!马上!立刻!”他捂住唇,嗓音里透着一丝颤栗。
云谦至始至终注意到他表露出的怪异,他很冷么?
见恩公如此猴急,不多想,朱娘差女儿快点去灶房煮点桂圆红枣羹来。
云谦把处方借来给古大夫看,待没有问题后还给朱娘。
姬无颜垂下头,掩住嘴角的冷笑,那人还是不信他哩。无所谓,他现在冷的慌,横竖他待会吃完那东西他就可以离开了。
一面之缘不过是一缕云烟,何必记挂于心头。
古大夫小声询问他是不是有病在身?劝解他自己身为郎中,别不要炜疾忌医。
如果告诉他百年前他就已如此,平常人会不会才反应过来他是那“妖怪”呢?童颜鹤发,外表的皮相最容易诱惑他人的眼睛?
等待的时辰里,姬无颜面色褪去了血色,白得煞人。云谦不由心惊,他怎么了?真的冻成冰人吗?好奇怪,下意识伸手去触碰他,然而对方反应极慢,触手的冷意冻到心尖里,简直不信人的温度可以这般低。
发现他的怪异,姬无颜弹出原位,暗怪自己大意。瞧对方一副迷津欲问,朱大娘的女儿适时出现,两手隔着两块布把一锅滚烫的羹拎了上来。
姬无颜抢过她手里的调羹,马上勺了一口,在嘴边吹了口气就往口里送去。
天,这种吃法,不把舌头和喉道烫坏吗?云谦眼尖,看见他松开嘴上的手,唇色发白,白里泛着紫。姬无颜到底是何许人也?
大伙见姬无颜吃相极为不雅,囫囵吞着红枣和桂圆,几乎不吐果核。惊诧间,把羹汁倒入腹中,不留一滴。等放下锅子,面前的人红光满面,印堂鼓鼓泛着诡异的粉红。
再细瞧姬无颜,眉毛伸展,两眼里酝着满足,鼻子下双唇红如滴血,照古大夫用医话说,那是充血。胡渣上泛着粘稠的晶亮,应该是沾了羹汁。
他随意在短袖上抹了抹嘴,起身道:“救人于水火,一命救一命,就此谢过。我该启程了,大伙就不用送啦。”耸了耸肩上的药箱,出口告辞。
朱娘捂住唇,惊骇他就这打扮离开了?
云谦颤抖的指着他:“你、你流鼻血了……”
食指擦过人中,姬无颜看见鲜红的鼻血。“哈哈哈,无碍、无碍。”走两步,蹒跚了一下,赶紧稳住下盘。
古大夫想要上前去搀扶他,他挥挥手说:“真不碍事,我先走一步,大家千万不要送我。”
大伙心里浮出一行字:没人说要送他。担心他倒是真的。吃那么多上火之物,脸又红成那样,真不要紧么?
云谦想想不对,追了出去。天刚放亮,街上并无路人。要找的人已不知所踪。心中无端升起:能否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