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0》妄起无明

77、第七十七章

　　林亦然垂下眼帘神情黯然，“你昨天……刚刚结婚了。”
　　“咳咳咳咳──”陆悦明觉得这如果是武侠片，自己绝对已经喷出一口血来。

　　两个小时，林亦然讲述了青年才俊救猫掉桥的另一版本。

　　陆悦明从桥上掉下去之后摔到头人事不省，在医院抢救了一阵进入去皮质状态，变成了植物人，被送进一家专门的护理中心。
　　林亦然是在学校宿舍给同学过生日，喝多了打赌，从五楼跌落后昏迷不醒，于是被转到同一家护理中心。

　　两人病房离得很近，只隔一条过道和一扇门。
　　林亦然比陆悦明早醒几个月。复健科地方不够，林亦然没有被调换病房。能自己下地行动不久，林亦然就发现旁边VIP001房躺了个长长一条的大帅哥。虽然躺得脸有些浮肿，但还是能看出站起来的话必定标准高富帅。
　　开始林亦然只是好奇，为什么来看001的都开那么好的车？为什么那些人都神神秘秘的？为什么那么多美女都是眼泪汪汪地离开？所以基本每个科室都被林亦然逛遍，并记住了所有医生、护士以及护工的名字之后，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偷偷溜进了陆悦明的病房。

　　最初林亦然只是看看，然后是跟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陆悦明说话。先说医院里的事，说了几天逐渐说到自己身上，什么小时候到几岁才不尿床啊，小学二年级时暗恋自己同桌啊，初中被一个强悍的女同学夺走了初吻啊……等他意识到跟一个不会回应自己的人说太多时，已经是一个月后。
　　就算不喜欢听他也没办法──抱着这种不道德的想法，林亦然依然坚持每天不定时跑去骚扰陆悦明。直到有一次他听到了些不该听到的话。
　　当时是非探视时间，林亦然正坐在陆悦明身边，吸溜吸溜地喝着牛奶，讲着医院里有两个护士都喜欢一个大夫，两个女人是如何勾心斗角上演金枝玉孽的八卦。忽然门外响起脚步和说话声，林亦然一着急躲进卫生间，紧接着一男一女推门进屋。
　　后来林亦然知道：那是陆悦明的叔叔和妈妈。

　　郑光承和冯叶走入病房先是说了说陆悦明的病情。冯叶说医生告诉她陆悦明不会醒了。郑光承说那就是今天叫她过来的原因。

　　“什么意思？”冯叶坐到窗边的椅子上。
　　郑光承坐到她对面，中间隔了个圆形小茶几，“当年那个孩子，还活着。”
　　冯叶精心描画得浓淡得宜的眉毛微微皱起，“哪个孩子？”
　　“另一个真正的陆悦明。”
　　“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接着在郑光承的叙述、道歉、辩解和冯叶的震惊、哭泣、责骂中，从门缝里窥视着他们，紧张得把手里的牛奶盒捏扁洒了一脚牛奶，自己却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林亦然搞清楚了几件事：一、一个多月来，他每天对着碎碎念的家伙，是个克隆人，是个由两个男人的基因改造后在一个女人的肚子里长成婴儿并出生的克隆人；二、这个女人跟其中的一个男人是夫妻。在今天以前，她一直都不知道那时候在她肚子里的克隆人的基因里，除了她丈夫，还有另外那个男人的一部分；三、克隆人的出生，导致了女人自己的孩子先天脑瘫；四、三十年来，那个脑瘫的孩子一直活着，可是女人却以为他早就死了；五、如果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那他们一定是疯了。如果不是，那就是自己疯了。
　　不过林亦然没时间想到底是谁疯了，因为郑光承和冯叶接下来的话让他达到了瞠目结舌的新境界：原来有的时候，“生命”真的就只是一门科学而已。

　　冯叶擦着眼泪，“你现在才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我的孩子在哪儿？”
　　郑光承的表情异常复杂，“悦明的主治医生把跟你说过的话也告诉我了。他说悦明没有恢复的可能，恐怕只能这样躺一辈子，直到生命终止。不过我想对于你来说，悦明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还是欢蹦乱跳地活着，其实没什么区别。也许现在这样你还能更轻松地面对。听明月说你每周都来，来了还给悦明擦洗和按摩肌肉。”
　　冯叶抬起头，“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说他也做了我那么多年的‘儿子’。”
　　“我没资格说你，但你对悦明……他只是个想要妈妈的孩子，曾经。”
　　冯叶的眼圈红了，“不要指责我。”
　　“很多事我跟启天都看在眼里，我们也想尽力弥补，对你和悦明都是。可是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一切就不再是两个凡夫俗子所能控制的。我不相信有造物主，可如果真的有，我唯一希望的就是神能让我没有认识陆启天。”说到这儿郑光承停了停，然后他起身走到陆悦明床边，“现在，我觉得是上天给我的最后一次机会。”
　　冯叶不解地看着他，“什么机会？”
　　“今天叫你过来这里跟我碰面，就是希望你能看着悦明想清楚。”
　　“想清楚什么？”
　　“接下来我要你做的决定。”
　　冯叶意识到些什么，也站了起来，“什么决定？”
　　郑光承的手落在陆悦明头顶轻轻抚摸，“你信吗？这孩子要是醒着，知道是我在碰他，能立刻跳起来杀了我。真不想跟他的关系僵到这种程度……”
　　冯叶耐心地等待。
　　郑光承摸够了，咬咬牙一转身，“刚才我说了，你儿子还活着的事瞒了你这么多年，主要的原因是他一直都要靠设备和药物维持生命，而且随时可能会死。可现在悦明变成了这样，我想他还有感觉的话一定是生不如死。我可以给他们做个手术，从悦明的大脑里取出些东西移植给你的儿子。这样虽然他还是不能变成正常人，但最起码离开实验室和药物也能活着，甚至手术很成功的话他也许能活到正常人的平均年龄。不过那样，悦明就……所以你来选吧，是让悦明维持现状，你以后可以随意去研究所见儿子，还是就此终结悦明的生命体征，把你儿子从实验室里解放出来。”
　　听着郑光承的话，冯叶一步步走到陆悦明跟前。郑光承说完，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陆悦明不动。

　　屋子里安静了很久，郑光承叹息一声打破沉默，“这种事情确实很难决定。这样吧，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想好了你给我电话。”
　　“不用了。”冯叶突然说，声音冷冷的，“我已经想好了。”
　　郑光承有些意外，“这么快？真的考虑清楚了？”
　　“嗯，考虑得很清楚。”
　　“那你是想……”
　　“我要我儿子，真正的儿子。”

　　说不清原因，听到这样的回答林亦然心里一沉，莫名的哀伤漫上胸口，他无法想象如果陆悦明醒过来知道自己的“母亲”说了这样的话会是什么心情。
　　不过他应该是没有知道的机会了，也许这样也不错。林亦然黯然地想着，垂下眼帘，看着一脚快干了的牛奶，视线居然有些模糊。

　　郑光承最终确定的了冯叶的选择，告诉她自己需要回去准备十天左右，让她等消息，然后就先离开了，意思大概是让冯叶再跟陆悦明多呆一会儿。但冯叶没有多留多长时间，甚至没像以往来的时候那样给陆悦明擦擦脸按摩一下肌肉什么的。
　　胳膊交叉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看了陆悦明五六分钟后，冯叶放下手臂俯身将嘴唇贴到陆悦明额头上轻轻吻了吻又轻轻地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从来都知道。可是……我就是没办法爱你。我拼命地努力过，可是做不到。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对不起……”

　　冯叶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一滴眼泪从陆悦明的额头经过眉弓流进眼窝又顺着泪沟溜到耳垂最后干涸。

　　林亦然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有人再来，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走到陆悦明身边，“喂，傻大个儿，没想到你这么可怜。不过……其实想想也挺好，最起码你不用再躺在这儿活受罪了。就当是安乐死了吧。还能救个人，不错了。我要是你，与其要这么靠输液活着，我倒是宁可自己选择……唉？”
　　陆悦明闭着眼睛的眼球似乎在转动，林亦然一下子懵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接着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陆悦明的眼皮抖动一阵，居然缓缓张开了。
　　“我……我去叫大夫！”林亦然拔腿就跑。可跑到门口打开门没等迈出去，他又想起病床边就有呼叫器，根本不用出去找人。于是转身折回来扑到病床前差点儿没摔倒。
　　“嗯──”陆悦明发出长长的一声呻、吟，不是很响亮，却听得出相当用力。
　　林亦然悬在按钮上的手停住，“啊？你是在叫我吗？”
　　“嗯──嗯──”陆悦明又哼哼两声，声音大了些，看表情，似乎把便秘一周拉屎需要的劲儿都用上了。
　　林亦然的手放下，“你是……不让我叫人？”
　　“嗯。”陆悦明的表情放松了些，眨一下眼睛，嘴唇也动了动。
　　“可是我得叫大夫来抢救你啊。”
　　“呜……呜……哟……要……要……”
　　“切克闹？”林亦然脱口而出，说完觉得很不恰当，挠了挠头，“你是想说‘不要’？”
　　陆悦明用力眨一下眼。
　　“不要找大夫？”
　　还是眨眼。
　　“你确定？”
　　继续眨眼。
　　见陆悦明累得脸红脖子粗的费那么大力气阻止自己，林亦然决定先冒险观察观察再说。可这人明显是醒了，他不能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回忆一下自己刚醒来时的感受，林亦然试探着问：“你想喝水吗？”
　　眨眼。

　　林亦然倒了杯水，先用棉签给陆悦明湿了湿嘴唇，又用干净纱布沾着水往他嘴里挤了几滴。看他的喉结缓缓移动可以吞咽了，林亦然按动调解开关把陆悦明的床支起一点儿。陆悦明露出痛苦的表情，林亦然就停一会儿。等他神情舒缓了，林亦然再继续按，直到陆悦明的上半身被撑起到个可以喝水的角度。林亦然找了根吸管放进水杯递到陆悦明嘴边。陆悦明吸几口，歇一歇，再吸几口，再歇。半杯水下肚，他才把吸管松开。

　　水杯放到一边，林亦然的脸凑到陆悦明眼前，“你看得清我吗？我记得我刚醒的时候，视力好一阵子才恢复呢。怎么样？想说话说不出来吧？浑身都没力动不了吧？放心，都正常，慢慢就好了。”
　　“咳咳……咳咳……”陆悦明突然开始咳嗽，声音很小，但连续不断，“咳咳咳咳……咳咳……”
　　林亦然很有经验地抚了抚他的胸口又拿张纸在旁边准备好。没想到陆悦明没用，他咳了一会儿停住，没有要吐什么的意思。
　　张了张嘴，陆悦明发出了嘶哑的一声“啊”，然后他就试着说话。
　　林亦然赶紧拦住他，“你不要硬说，躺了快一年，就算护理得再好，身上所有的肌肉还是会有萎缩，嘴唇、舌头、声带也一样，你不要勉强，这个急不来。”
　　陆悦明不听林亦然的，还是用力翕动着嘴唇想要说话。
　　“你再这样我要叫大夫了！”林亦然见拦不住只好威胁。
　　可下一刻奇迹发生了，陆悦明不但说话表达出了完整的意思，还说了很长的一句。而且，这个嘶哑但比较清晰地的第一句话，是对林亦然说的。
　　“傻……傻逼。你他妈……到底……到底是谁？天天在我耳边……叨叨，还……还敢偷听……我妈和老狐狸说话！”
　　林亦然惊讶地瞪大眼睛，“我去！你好厉害！我刚一醒来的时候不要说说话，声音都发不出，你居然还能骂人？！克隆人果然是高科技产品果然！与众不同！”

　　据后来陆悦明跟林亦然说，他当时要是能动，肯定会一拳打在眼前那张虽然五官非常好看，但表情却二逼到了极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