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风雪满城》书念清商

1、第 1 章

　　那一年风雪满城，建州女真部落长额尔登额的宠妾为他生了个小儿子，取名额尔赫，额尔登额亲自出城，犒赏三军，军营内外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博敦已经两个月没见阿玛了，自从阿玛娶了那个女人，他就知道只有跟着谙达苦练才能在有朝一日建功立业，让阿玛不再漠视自己的存在。他每天练完骑射，都故意绕去西边那座院子转转，没有人知道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在想什么，只有嬷嬷吉兰泰看出了小爷眸底的杀机，然后打了个寒颤。他踩着满达海的肩攀挂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盯着里面。吉兰泰知道一向好动的五阿哥是呆不了多久的，于是像平常一样远远站着望风。
　　吉兰泰没有想到的是，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博敦那边还没有一点动静，她远远看回一眼，竟然仿佛从那张熟悉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
　　从那以后，博敦依然每天过去，偶尔是一盏茶工夫，偶尔是半个时辰。细心的吉兰泰发觉，她的小主子只有在看到他想看的时，才会笑着入睡。
　　天德元年，那是个非比寻常的季节。十九岁的博敦再次跟随阿玛出征，年少气盛的他屡立战功，他终于如他幼时所想，用自己的双手，拼出了阿玛的重视。他的阿玛终于成为了整个女真部落的首领，成为大金朝赫赫威名的英明汗。
　　当他兴高采烈地提着大包小包从海西女真、乌拉女真掠夺来的战利品，找到额尔赫时，五岁的孩子正在热炕头旁边骑木马。博敦映着阳光看着弟弟，笑意染满了眉梢。额尔赫第一时间发现了五哥哥，他也笑了。
　　“五哥哥，下次出征带额尔赫去好不好？”
　　“不好！”
　　“五哥哥，那带十四哥去好不好？”
　　“不好！”
　　……
　　“五哥哥，阿玛今天是不是要回来啦？”
　　“额尔赫，以后要叫汗阿玛。”
　　“什么是汗阿玛？”
　　“汗阿玛就是……天下第一巴图鲁。”
　　“那额尔赫以后也要做汗阿玛！”
　　“好！”
　　“那让十四哥也做汗阿玛！”
　　“不好！”
　　……
　　那一年，阳光铺洒了满地金辉，以至于年少的他们看不清彼此身后到底有些什么。
　　天德八年，博敦从小抱在怀里的弟弟长大了。
　　他以为他们能够一直这样美好，以为那会是心底最洁净无瑕的私密，即使他从未问过额尔赫在想什么。
　　他只记得出征前答应过额尔赫要给他带好顽意儿，所以在看见敌军那员战将座下的汗血马时眼睛一亮。博敦知道那是世间罕见的极品，从那一刻起，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他的杀伐不是为了汗父，不是为了大金，只是为了那匹马、那个人。
　　怎么也没有想到，短短两日的归途中，盛京城早已天翻地覆。他的额涅被汗父斥责，以偷盗金帛之罪废弃，博西勒叔叔暗中告诉他是因为谷杭哥哥。可是，他想，额涅对谷杭哥哥的态度并不是一两日有变，更不是登堂入室地显摆，为何会在自己出征之时东窗事发，为何汗父会不顾及曾经的情分不查而罪，一切来得过于巧合，以至于他想破脑子都只能想到是汗父最为器重之人进了谗言。偏偏那个被立获益的人是她，额尔赫的额涅。他恨！恨那些不敢明面同自己较量的鬼花样，于是认定那件事同她有关。
　　额尔赫的出现是他始料未及的，在他还没有想清楚要怎样面对他的时刻。
　　那是他第一次冲额尔赫发脾气，可额尔赫的性子偏偏像极了他，两个人争吵过就再也没有回过头。他甚至连额尔赫离去的背影都不敢看，唯恐这一看就软了心。
　　天德十年，他翘首企盼地等到了为额涅雪恨的日子。汗父的离开对他而言只是舒宜尔哈大福晋失去了凭仗，他才发觉自己竟然这么恨她，连带恨宠她的阿玛。
　　崇政殿的争议，他是第一个提出继位的人，但其实他根本不想做那个大汗，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额尔赫天真的一句“让十四哥做汗阿玛”。他想，额尔赫还那么小，他根本不记得那个抱他迎风而立，在城墙指点江山的五哥哥了吧。
　　于是他妄想遗忘，可当灵堂之上，他第一拳砸向额尔赫时，终于明白，那恐怕是自己一生一世都无法摆脱的劫。他不断激怒他，又不断为他而怒，那一场话赶话的纷争中，他满脑子只记得额尔赫是他的，他必须在他身上烙下印记，哪怕是伤。
　　博敦一点儿都不后悔揍了他，却又怕真把他揍出什么毛病。他一整夜在屋里来回踱步，等满达海来告诉他额尔赫的伤况，直到满达海进屋告诉他“额尔赫无恙”，并取笑他的不安，他又放心地把满达海给揍了。其实……揍人真是件让人舒心的事，他想。
　　他终于找到合适的理由杀了舒宜尔哈，这是支持吉勒图堪继位的唯一好处。
　　衮代念佛时他曾听到句“人死如灯灭”，现而今额涅死了，舒宜尔哈也死了，他和额尔赫的仇恨也该完了吧。那天晚上，他梦见在早年住过的院子里，他把额尔赫弄丢了，幸运的是，他找到他。
　　没人发觉他熟睡时的安详，和平日杀人如麻的脸恍若两人。他从来都要把最好的留给额尔赫的。于是他养足了精神，踏进了福陵，第一眼就看见额尔赫，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却在额尔赫的失控、费扬阿的出现后，终于明白，博敦不死，额尔赫就不再是额尔赫了。他们之间已经远到无法触摸，偏偏一个心存幻想，一个懵懂不知。
　　当锐利的刀尖插入胸膛时，他突然发觉自己是不是该为他做点什么？
　　正蓝旗将士们都在传三贝勒变了，从前的三贝勒虽然暴虐，却人人都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的三贝勒喜怒无常，连满达海都看不透了。
　　大金朝的南征又拉开序幕，意外的是吉勒图堪却以博敦有伤在身为名，让年幼无功的费扬阿和额尔赫做先锋。博敦从没有怀疑过额尔赫的能力，却明白战场上瞬息万变，他容不得他有半点闪失。
　　他第一次正面和吉勒图堪吵起来，为的是让亲信满达海去已被改为镶白旗的军营参战。吉勒图堪虽是大汗，可遇上像他这样目中无人的，也只有妥协，谁让正蓝旗还是股不小的势力呢。当满达海抵达镶白旗军营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监视来的，满达海脑子里却只有博敦的一句话“你死可以，额尔赫得活着”。
　　那场仗打得很漂亮，连吉勒图堪都没有想到的漂亮，额尔赫身骑高马，走在凯旋而归战士们的正前方，满达海却没有回来。当博敦又一次站在两兄弟面前问起时，费扬阿说：“满达海阵前叛逃已受军法处置。”他不信，那个从小见证他与额尔赫的谙达，会阵前叛逃。他知道费扬阿的目的是羞辱他，可却没有反驳，因为他分明看见额尔赫眼底的杀机。满达海是代他而死，更重要的是，额尔赫活着。
　　天聪六年，博敦又一次和吉勒图堪吵起来。这时的三个小弟弟已经足以撑起半壁江山，二贝勒页博肯也已遭囚禁，他知道早晚要轮到他，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为他做点什么。
　　他单膝跪在吉勒图堪面前，请求让他最后一次作为大金英明汗的儿子而战。帅帐前的空地被所有八旗子弟们围出了一个大圈，他和额尔赫立在中央。这情形不由让他想起十六岁时的他，因和汗父摔跤在他手底过了二十多个回合不败而扬名整个部落。
　　而这次，他却输得一败涂地。他亲眼见正蓝旗将士们眼底的震惊，和他们看向额尔赫的心服口服，他想，终于结束了。
　　他又想起十四岁那年，他在窗口第一次瞧见额尔赫圆滚滚的大眼睛，清澈见底。他到死都没来得及问一声：额尔赫做汗阿玛，费扬阿做汗阿玛，博敦哥哥怎么办？